秋末,寒氣濃重,月兒似乎都怕了這蕭條,躲在厚厚的雲裡不出來,稀稀拉拉的繁星像在玩著捉迷藏般,時隱時現。
一個身穿普通戎裝的士兵,急匆匆地繞過各個面無表情的站哨士兵,在一座被兩層士兵嚴守的大帳篷前停下,隔著厚重的帆布門簾子,聲音洪亮地稟告:“雷霆將軍,有您的信。”
“信?”在篷內正和其他主將商量計策的秦朝謙,疑惑地蹙起了眉。
士兵垂頭恭敬地道:“是,信上面有寶親王府的標記?!?
一聽得寶親王府四個字,本心如死海般平靜的秦朝謙,眼底透著如光的詫異,他奮力將自己無法抑制的澎湃壓下來,鎮定地道:“進?!?
接過士兵遞來那封印有寶親王府標記的信,秦朝謙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是她……給他的回信嗎?
握住信的手,不敢置信地微微顫抖。
這一刻的他,彷如情竇初開的十三四歲少年,心底複雜的情緒紛紛擾擾地旋轉出動人的舞步,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滋味,絲絲甜意夾雜著無限惆悵的苦澀,明明不太好受,他卻覺得這種滋味棒極了。
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
秦朝謙將信封擱放在桌案上,看著淺色竹葉水紋底,揮動拆折間隱約散出清清淡淡竹葉香的純白色宣紙,心湖泛起陣陣無休無止的漣漪。
僅僅是含糊地瞥到宣紙上的黑色字符痕跡,激動緊張便從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傾瀉而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自我暗示安慰了好幾十遍才用足夠的勇氣,去打開摺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當看到信中的內容時,他怔怔地愣在了那兒。
他想過她會回信,可他從未將她回覆的內容往好那一邊想。
因爲,自那封‘絕情信’後,他從未給過她好臉色。
甚至每見一次,便明嘲暗諷一番。
他不認爲她收到他的信後,還會給他回信,就算千分之一的機率回信,肯定也是謾罵諷刺他有病的內容,可沒想到她竟然……
冷硬得仿若與笑從來都是絕緣的脣角,微微地微微地彎起,最後如同盛夏裡受不了陽光熱情沐浴的花兒,毫無保留地綻放出最絢爛最奔放的弧度。
他纖長指節分明,佈滿大大小小繭子的手,眷戀地伸起指腹,一筆一劃地摩挲著宣紙上的畫痕字跡:
「謝謝你對我的‘一見傾心’。
雖留白三年已物是人非事事休,但那年河邊,依舊感謝你在我最彷徨無助,最是傷心難過的時候,留在我身邊安慰我、鼓勵我、逗我笑。
今我已成爲他人妻,幸??鞓钒樽笥遥尉芸炜煲挼较鄬僖庵腥耍沼H隊裡我作一份。
祝君一切安好,步步順風順水(旁邊是一個簡筆畫的可愛女孩)。」
秦朝謙一遍又一遍,毫不厭煩地看著上面的內容,直至千思萬緒把存封的回憶解開,一幕幕鮮明成畫……
驕陽似火,照得緩流不息的河水波光粼粼,岸邊翠綠柳條兒迎風飄搖,朵朵毛茸茸的紅花在修剪成球形的綠葉簇上綻開,微風拂過,條條瓣瓣飄落河面,隨緣而去。
一個十歲左右,衣著樸素的男孩,順著岸邊的青石板而走,他眼眸如夜幕星辰明亮,暗帶好奇驚歎地看著小橋流水人家的雅緻風景,毫無察覺路過的柳樹花簇下蹲著個小小的身影。
悶熱的夏風清揚,柳條兒起舞,朵朵絨絨紅花如雨掠過,男孩順手接住一朵,就聽得細細碎碎得哭泣聲從身後傳來,奇怪地回頭,粗略地看過來時的路,除了他,再也沒有誰,正欲認真去聽時,定睛一看,便看到柳樹花簇下蹲著一個粉綠色身影。
“哎,你沒事吧?”男孩輕輕地靠過去,彎腰雙手撐在膝蓋上,柔聲問道。
埋首在膝蓋上哭泣的小女孩聞聲,緩緩地擡起頭來,她白嫩的臉頰上佈滿淚水,那雙玲瓏剔透的眼眸經過水花的洗禮,如同陽光下的寶石,褶褶生輝。
只是這麼一瞬間,男孩就被這雙眼睛吸引住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摺疊得很整齊的深藍色棉質手帕遞給女孩:“你迷路了嗎?”
女孩吸吸就欲流出來的鼻涕,搖搖頭推回男孩遞過來的手帕,操著濃濃鼻音的哭腔,哽咽著道:“會弄髒的?!?
男孩愣了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將手帕塞進她推開自己的手裡頭:“沒關係,髒了可以洗?!?
“嚶~唔……”女孩還想推託,可鼻水滑溜溜地從鼻子裡鑽了出來,只好窘迫地接過,一邊流著淚,一邊用手帕擰鼻涕:“嗯……謝謝哥哥。”
“你爲什麼哭???”一直彎著膝的男孩乾脆蹲下,與女孩平視問道。
“唔……”被問到了傷心事,女孩淚花掉得更兇了,“嗚嗚嗚嗚……”
“你,你不要哭啊——”男孩見女孩忽然稀里嘩啦地哭起來,一陣手足無措,忽而想起什麼,連忙從懷中翻出一包還溫熱的糕點遞給女孩:“我請你吃荷花酥,你不要哭好不好?”
“嗯?”女孩淚眼迷濛地望著男孩,擦過鼻涕的手帕又抹了抹擋住視線的淚花,看著男孩捧住的一包香噴噴的糕點,一直沒吃過東西的她,才意識到肚子空空的,更丟臉的是,這時她不爭氣的肚子咕嚕嚕地打起了鼓。
男孩又是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吃吧,這是我娘做的,外頭可買不到的呢!”
女孩窘得哭花了的臉蛋兒一陣紅,她嘴饞地舔著脣,在男孩熱情的示意下,纔不好意思地伸手拿了一塊荷花型的粉綠黃疊色粘糖糕點,許是餓得夠嗆,女孩嘗試般地咬了一小口後,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男孩見她喜歡,等她吃完一塊,又遞給她一塊。
就這樣,等四塊荷花酥都被女孩吃完後,女孩早就忘記哭了。
她還沾染點點淚珠的眼眸,在陽光的照射下,帶著星星點點的微光眨眨,煞是可愛迷人。
男孩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抹掉她脣邊沾染的糕點碎:“可以告訴我爲什麼哭嗎?”
女孩本還因爲男孩親暱的動作怔愣,聽得男孩問話,褪去得悲傷再一次爬上那雙玲瓏剔透的眼眸,她低垂著眼眸,還沒長開的秀氣眉目是濃得化不開的難過:“那個呢,就是……大家都說我是音癡……說我彈奏的曲子史無前例的難聽。”
“這樣啊~”男孩思索著安慰的話語,循循善誘地道:“你彈的是琴?”
女孩點頭:“嗯?!?
男孩道:“你很喜歡彈琴嗎?”
“唔……”女孩彷彿被問到了,她佈滿淚痕的小臉上滿是掙扎和糾結。
男孩找到突破口,笑了起來:“樂器講求的是身心與意境融合成曲子,如果不夠喜歡,是彈不好的喔!”
“是,是這樣嗎?”女孩茫然狐疑地問,心裡也在想著是不是真像這個哥哥說的一般,自己是因爲不夠喜歡才彈不好。
“嗯。真的?!蹦泻⒖隙ǖ仡M首,順帶兒擡手揉了揉女孩額上有些亂的劉海:“等你很喜歡很喜歡它,喜歡到不能夠失去的時候,就會彈得好聽了;大家會取笑你,不是因爲你彈得不好,而是因爲他們太膚淺,只看得到表面。”
“真的嗎?”女孩眼眸期盼地亮起。
“我看著像在說假嗎?”男孩認真地望著女孩。
女孩搖頭搖得像波鼓浪:“不像,一點也不像?!?
“所以啊,你絕對不是音癡,你只是未能融進曲子裡而已,以後只要再用心一點,一定會彈出好聽曲子的。”
“嗯!”女孩堅定地點頭,脣角燦然彎起,笑如春風。
男孩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這抹笑填滿了:“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護國公府,哥哥,我叫顧綾蘿,你呢?”
女孩話音剛落,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伴隨腳步聲的是擔憂的喊聲:“小姐!小姐你在嗎?!”
“咦?是小青的聲音,她們來找我了——”女孩聽得喊聲,連忙抓住男孩的手帕站起,就朝聲源跑去。
“喂——”男孩想挽留她,聽得找尋的喊聲越來越大,只得雙手擴在嘴邊大聲喊道:“——我叫秦朝謙!”
女孩聽得聲響,回頭一笑,彷彿記住了那般,頜首應道:“嗯!”
……
思緒回籠,卻是永久地停在她回眸的一笑裡。
秦朝謙小心翼翼地折起這封對他來說意義複雜重大的信,又將信放回信封裡,再對摺而起,慢慢地折,慢慢地勾勒出一朵花形,從懷中掏出那條如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手帕,將摺疊成花的信裹起來,放在懷裡。
絲絲入骨涼意從半開的窗鑽入來取暖,他微微側過臉,看著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的月牙兒,似乎很多很多不能釋懷的都悄無聲地釋懷了,而他眼中的月牙兒,依舊是她的模樣……
對影成雙河面映柳紅,你淚成花悲訴音癡恨;一回望月成你一回念,見吾心中情意洋洋灑;傾盡天下爲你覓歸期,心盼再遇之時迎笑顏;紅妝十里娶你可願意?
將前六句的第一個字拼在一起便是:對你一見傾心。
「對你一見傾心,紅妝十里娶你,可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