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顧漪來到云頭,隔江遙遙視去時候。
唯見陳珩帳中,一道通天徹地的光柱兀得拔地而起,直高百丈,撕開暮靄,撞散罡風。
杳杳巍巍,純正浩大,叫人難以逼視。
未幾息功夫,光柱便忽自中間“咔嚓”一聲,現出一條裂縫。
旋即便有一雙土黃色大手若隱若現,扒住裂縫兩側,緩緩發力。
眨眼之間,只聞一聲琉璃擲地般的清脆聲響。
整道光柱便化作萬千晶瑩燦光,自原地向四方崩散不見,露出了里內那尊祛邪神將的真形。
神將身高百丈,頭戴鳳翅金盔,雙插雉尾,身穿魚鱗細甲,左插雕弓羽箭,右帶降魔大棍。
顧盼之間神光湛然,如雷電閃動。
其身軀周圍有靈機匯成浪潮模樣,來回卷蕩,沖奔不休,其宏大之態,叫人望而生畏。
而這祛邪神將一從靈寶祭壇中徹底顯化出真形,便發出一聲震天大喝,直朝勾絞巨城處撲殺而來。
氣光搖曳,轟鳴聲音乍然爆起。
好似萬雷滾過穹天,威勢無匹!
神將這一動,陳珩帳下的兵馬自然也是云集響應,緊隨其后。
一時之間。
劍戟如林,旌旗燦爛!
各類靈光一齊招搖展動,將虛天都是映襯若沸。
好似一汪絢爛海潮以侵吞萬里之勢,正呼嘯而來,看起來壯美非常!
顧漪見狀微微皺眉,而下一瞬,遠遠王森的營帳處,也是有一道光柱堂皇拔地而起。
又一尊祛邪神將生出,領著王森帳下的部眾奔騰襲來。
和立子與沈澄部,也有鬧旗攢動,畫鼓敲響。
這一剎。
竟是玉宸四部齊動,兵馬盡出!
聲勢遠勝于兩宗先前交鋒的任意一回,顯然是打著決勝的心思了!
“傾巢而出,連帳中都不留兵馬看守了,玉宸已是技窮了,如此施為,也不過是想挽回些顏面罷了,卻也到底無用!”
此時。
在勾絞巨城中,也是有幾道遁光飛上云頭。
其中一個以青色云團托體,身著碧綃羽衣,目光陰翳的年輕道人目視前方的浩蕩之景。
他忽冷聲一笑,道:
“在這邊域小國中浪擲了數月光景,如今總算是到了終局……我已是等不及要回返仇淵,去使用此遭得來的道功了!”
因法契制束。
于世通與陶瑱在這方危雍國土投下的兵力人馬,皆是相等。
玉宸陣營中有王森、鄧云籍兩位金丹真人。
怙照一方,自是有傅神安、孫樸來同他們相抗。
且還有包括顧漪在內的三名怙照上宗弟子,來同陳珩、和立子、沈澄爭鋒。
而這以青色云團托體,身著碧綃羽衣的年輕道人便是那三名怙照弟子之一。
其人喚作熊衷,乃是一名洞玄三重修士,修有《子都內寶經》,一身玄功厲害,曾同沈澄爭斗過了數百合后,才惜敗一招。
在眼前的怙照陣營也算得上是一名強手了,又因他身份畢竟不同,城中大多人都要敬他三分,連那些道脈真人也分毫不能例外。
這時熊衷感慨出言一句后。
幾個同樣是在出來觀望形勢的道脈真人連忙奉承起來。
聽得顧漪微微皺眉,心頭不耐,面無表情一揮手,便止住了幾人話頭。
“如今還不是急著慶功的時候,玉宸陣營傾巢而出,卻只針對我等而來,并不分兵他處……
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看來是欲趕來祛邪神將消散前,要盡力克下此城了。
爾等不可孟浪大意,需提個小心才是。”
幾位道脈真人聞言心下一凜,皆是拱手行禮,口中應是。
一旁的熊衷雖也是如此施為,眸底光華卻微微一動,心底頗是不以為然。
三座勾絞巨城彼此連為陣勢。
在均攤之下,原本落于此城的縱是有十成力道,但經冥冥當中的一番削減,也只得三成之多。
剩下力道,皆是要隔空落去其余兩座,讓它們去承受。
如此一來。
自然便是壓力大減。
而祛邪神將盡管厲害,法力手段要勝過兩宗陣營的任何一人。
連陳珩與顧漪,也遠無法應對,要被壓去風頭。
但面對如此陣營,卻也依舊是力有未逮。
若是三尊祛邪神將齊攻,熊衷或許要正色來應對,分毫不敢怠慢。
但如今玉宸陣營處僅有兩尊神將襄助,以巨城的堅固而言,這等攻勢,卻還難奈何什么。
而此時。
就在熊衷思忖時候,第一波攻勢已是洶涌襲來。
各色的符器、道術迅疾而來,密密如雨,漫天飛來,擊打在巨城四壁,飛出戰鼓擂動般的宏烈聲響。
震得一些道行尚淺的魔修耳鼓發脹,嗡嗡而鳴!
熊衷縱目觀去,原本已是一輪旭日西移,將要隱沒不見,連晚霞也是依稀模樣,月輪更若隱若現。
但此時視野之內,卻盡是光焰囂騰,將整片天地都照耀的如若白晝也似,光華燦燦!
而在華光背后,是數之無盡的飛舟彩閣,符甲力士,護法道兵,異獸靈寵。
簡直一眼都難望到盡頭,聲勢煊赫至極!
“倒真是在搏命,將機會都放在這一役上了……”
熊衷搖了搖頭,心下暗道一聲。
此刻云頭上的顧漪幾人忽覺風聲一緊,腳下的巨城似微不可察晃了一晃。
在城外的滾滾煙云中,恰是兩尊祛邪神將齊齊暴喝了一聲,將手中的伏魔大棍如風車般掄動。
一個橫掃。
便向巨城狠狠劈頭打來!
尖銳氣流激蕩,在這一剎伏魔大棍爆出的強絕無匹之力道,好似圣靈在降災,巨大到難以想象!
在顧漪心意操持下,巨城忽綻出一圈烏沉光暈,煞氣在其中翻滾急涌,猶如密云,穩穩將兩尊祛邪神將的攻勢攔下。
而一擊不成,兩尊祛邪神將自然不肯罷休,又鼓足了全身的力道,對著面前的壁障狂攻猛打,分毫不肯留手。
烈火熏蒸,雷音不絕——
在四起的喊殺聲音中。
顧漪眼簾一撩,隔著遠遠長空同陳珩對視一眼。
紫衣道人被幾名道脈真人拱衛在中,如若眾星拱月,袖袍獵獵,隨風而舞。
他按劍在手,逆光立于虛天云頭上,面容模糊不清,好似一團模糊的混沌,叫人難以看清眉眼模樣。
其身后赫然是千軍萬馬正在渡江殺來,戰旗滿天招展,烈烈若火。
兩人視線一觸即分,并不多看一眼,彼此眸中都是漠然一片,看不出什么情緒來。
“小姐……”
夜叉女侍小心打量著顧漪的神色,心下惴惴不安。
她乃是顧漪師尊從天外捕捉回來的夜叉王族,血脈高貴。
自幼便隨著顧漪一并修行、玩耍,名為主仆,實則卻也是親如家人般。
這么多年下來,對于顧漪的心思,她大致也是摸得個七七八八,可猜測個大差不離了。
眼下顧漪雖然唇角勾起,微微有一抹笑意,看似心情頗佳的模樣,但夜叉女侍知曉,她心底已是有一絲殺意流出,頗為不悅。
自顧漪修行入道以來。
還是第一次有人能將她逼到這個程度……雖說她在歲旦評上的名次僅是洞玄第二,還尚要被瘟癀宗的陰無忌壓過一頭。
不過陰無忌此人。
本就難以常理來論之。
漆吳陰氏也是十二世族的其一,且陰無忌也并非是旁支庶出,乃是嫡脈子弟,身份尊顯。
以八派六宗多年來心照不宣的默契而言。
似陰無忌這等的出身,雖可進入到八派六宗修行,但若無意外,應當終身都難成為門中的真正腹心,難以接觸到門中的萬古底蘊和大秘。
玉宸派的嵇法闿,便恰是此例。
不過卻因陰無忌此人著實是天資橫溢,根骨清奇。
為他身世緣故,惹得瘟癀宗幾位真君一同奏稟瘟癀宗的掌門,后續更是事情鬧大,以至驚動了瘟癀宗的委羽道君。
這位道君乃是瘟癀宗三位治世祖師其一,早年間行事肆無忌憚,在胥都天宇曾掀起過好一陣腥風血雨,直至在丹元大會惜敗于斗樞派后來的神屋樞華道君,這才按定下心猿意馬,收斂魔威。
后順利證就元神返虛,渡純陽三災,與道合真,名列羽化玉籍。
若論在魔道六宗的兇名地位來。
委羽道君也僅在先天魔宗的玄冥五顯道君和神御宗的碧常道君之下。
也正是這位道君在召見了陰無忌,一番考校下來,這才親自拍板,將瘟癀宗的大法提先授予他,也絕了滿宗上下的議論聲音。
此事在當時流傳甚廣,聞者無不稱奇,對陰無忌的好奇,也赫然是更上了數層。
不過縱是有如此煊赫聲名。
陰無忌此人卻素來深居簡出,甚是神秘。
除了在紫府時候,輕松逼退了中乙劍派的沈性粹與盧停云。
又以驚人之速,搶先修成洞玄境界,并于玄功成就后,就在百招內悍然打殺了當時的洞玄第四余簡外。
此人就鮮有出手時候,并不像其他上榜的洞玄中人,四處尋人斗法,挑戰名次。
因此緣故。
雖他是被瘟癀宗委羽道君欽點的天才俊彥之士。
顧漪卻也是心頭不服,幾次當面邀斗陰無忌,陰無忌卻皆搖頭不應。
因到底與其妹陰若華是手帕交,情誼甚篤,且皆是六宗之人,不好過分撕破面皮。
顧漪也只得暫且將不忿忍下,欲在丹元大會上堂堂正正斗敗陰無忌,以此奪回名頭。
不過陳珩卻是不同于陰無忌……
顧漪是他是真切交過手,領教了他的手段。
也知曉若是鏖戰之下。
陳珩勝過自己,實是一件難以扭轉之事。
她自修道以來,還是第一次真正被逼到這份上,心頭難免有異樣之感生起。
而此時在夜叉女侍不安注視下。
顧漪微微搖了搖頭,道:
“如此形勢,我雖是欲勝過那豎子,卻也不會選在此刻,放心罷,我不會出城叫陣的。”
夜叉女侍聞言心下一松,忙點了點頭,臉上神情也一緩。
而就在她們交談時候。
城外的攻勢已是愈發激烈,如若疊浪一般,一波要更強于一波。
將城外綻出的那層光暈都是擊打得噼啪發響,不斷晃動扭曲,迷離搖曳!
顧漪見狀微微搖了搖頭,神情淡淡,只從袖中取出幾桿旗幡,交予了熊衷和幾位道脈真人。
吩咐他們點起兵將,在城內將陣勢排開,以遙領地氣之法,分擔巨城的壓力。
而在熊衷與幾位道脈真人各自領命離去后。
見那主陣之人還是缺了幾位,且城外攻勢也著實狂猛。
顧漪猶豫了一剎,還是拿了幾道靈符出來,往云下一擲,叫它們往不同方位迅疾飛去。
未幾息功夫。
一道靈符便悄然鉆進一座營帳,在幾頭異獸討好的注視下,往井下一鉆。
不多時便抵得了陣法處,嗡嗡發響,將洞窟中的五位道脈真人驚動。
“這是?”
一個臉長肩寬的藍衣修士見狀輕咦一聲,揮手將靈符攝來。
他只略瞥一眼,便也心下了然,將靈符送出,令周遭的道脈真人都傳閱一轉。
“玉宸技窮矣,不過倒也不算意外,這外頭動靜,可著實不小呵,連在這千丈地底,都可聽得一片轟鳴聲音。”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嫗嘿然一笑,道:
“自失了鄧云籍處的靈寶祭壇后,他們便已難同我等分庭抗禮,如今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看來我等可提先設宴,好方便在戰后慶賀一番了!”
這話一出,洞窟下層的五位道脈真人皆是微微一笑,心情頗佳。
“如今主陣之人還尚缺了幾位,洞廳之處,刑、蘇兩位道友皆是動身了。
不過此處因畢竟關乎城中樞紐,顧煉師的意思,是我等出一人前去主陣即可……”
藍衣修士微微一笑:
“幾位可莫要同我爭搶這差事,日日待得此地守備,不見天光,在下著實是坐不住,欲外出看看熱鬧了。”
他這話一出。
幾人自不會同他爭搶什么。
而藍衣道人大笑一聲,打了個稽首后,便將身一縱,跳出了洞窟,往井口飛去。
洞窟位于千丈地底深處,乃是諸位道脈真人合力辟出,又上覆一道劫水,陰濕森冷,做抵御防備之用。
縱藍衣道人是金丹修士,在劫水當中穿行時候,也是眉頭皺起,不得不將法力放出,護住軀殼。
而當他行到一半時候,忽聽得身下劫水隱有動響傳來。
藍衣道人定住身形,回首一望,卻見白發老嫗此時也是飛身而來,還沖他招了招手。
“李師姐趕來作甚?”
藍衣修士心頭疑惑,但還是迎上。
待得兩人會面時候,李師姐先是拿出幾張靈箓封了周遭動靜,旋即才對藍衣修士嘆了一聲,道:
“師弟勿怪,此番來尋你,著實是有事相商,不好不謹慎。”
“李師姐意思是?”
見李師姐如此小心,藍衣修士也是不免好奇,笑問一句。
“師弟且看。”
李師姐示意他上前,旋即從袖袍中鄭重其事拿出一物來,小心遞出。
藍衣道人此時正伸頭去看,卻不妨那物忽將身一翻,顯出月輪鏡的模樣。
旋即自鏡面全力暴射出一道月華,正正打中了他的面門!
這等咫尺距離。
且又無防備。
藍衣道人的護體法力如若薄紙般被輕易撕碎!
霎時間,面目青黑,五臟壞死過半,身軀陡然被一層堅冰所覆,連神意都狠狠陷入空白。
“……”
而幾乎在月輪鏡發動的同時。
易形成李師姐模樣的陳珩也是起手一拍。
不等藍衣道人猙獰回轉過來,便是一道赤色劍氣自他瞳孔刺去,入顱腦一轉,將其元靈都攪了個粉碎!
只電光火石間。
此人都未感應到什么痛楚,便身死魂消,凄慘隕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