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樣, 謝白鹿是主角受的工具人,與江倦無關。
——他發明了再多的水利機械,在水利方面再有造詣, 日后造福一方百姓, 也是主角受與安平侯慧眼識人。
江倦絲毫沒放在心上。
說了要見他, 沒過多久, 謝白鹿就被人領了過來。
“小人見過王妃與王爺。”
謝白鹿跪在地上, 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江倦趕緊說:“你快點起來吧。”
他起了身,謝白鹿一身粗布衣衫, 人卻收拾得干干凈凈,也頗為清爽。
這么厲害的人, 卻在御馬場做馬夫實在是大材小用, 江倦回憶了一下, 文中對此倒是有過簡單的介紹。
——謝白鹿不擅長八股文與試帖詩,是以參加科舉屢次落第, 時日長了,他自己也心灰意冷,便接了他父親的班,在這御馬場做起了馬夫。
“小人落水,多謝王妃搭救。”
謝白鹿言辭誠懇, 江倦卻搖搖頭, 不太好意思地說:“也不算是我救的, 是禁衛軍救的你。”
“王妃此言差矣, ”謝白鹿笑了笑, “若非是您,小人現在已然成了一個溺死鬼。”
那一日, 謝白鹿雖然在水中沉浮,意識已然模糊,但他始終記得有一個少年向他伸出了手,甚至在少年也不慎落入水中、被救上岸以后,開口說的第一句也與他有關。
“湖里還有一個人,快救救他。”
他雖落魄,可也不愿就此喪了命。
“不會的。”
不知道他是謝白鹿就算了,現在知道此人是謝白鹿,江倦就肯定如果沒有自己,也一定會有其他人施救,但是這些江倦又沒法對謝白鹿說,他只好說:“以后你小心一點。”
“小人知曉,”謝白鹿說,“多虧了王妃,小人才可以茍活,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小人定會惜命,以期報答王妃之日。”
江倦:“……”
他并不是這個意思。
“不用報答,”江倦說:“不過你還是好好保重一下自己吧。”
他這樣說,謝白鹿聽來只覺得更為感動,也更加堅定了報答他的決心,“小人會好好保重的。”
話音落下,謝白鹿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至此,謝白鹿已經親口道了謝,不敢再叨擾貴人,他主動告退,只不過在臨走之前,謝白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木盒,雙手捧起恭敬地呈給江倦,“王妃,小人閑暇時喜愛做木工,這是小人昨晚連夜趕制的,請您收下。”
畢竟是一份心意,江倦收了下來,木盒無法打開,只有一個把手,江倦輕輕一旋,竟然發出一陣輕響。
他好驚訝地說:“八音盒?”
謝白鹿不解其意,不過稍一思索,這盒子轉動起來,會撥動銅片,響聲清脆,他羞澀一笑,“小人并未取名字,王妃的八音盒——倒是一個好名字。”
江倦又轉了幾下,這才發現這盒子并不完全與八音盒一樣,它只是能發出響聲而已,并不足以構成一段旋律,不過也已經很好了,算是古代版的八音盒。
低頭玩了好一會兒,江倦還把它分享給薛放離,見他沒有一點對此類奇淫技巧的輕視與不屑,謝白鹿心中更是感激不已。
——這位王妃,當真是心地善良。還有離王,似乎也并不如傳聞中一般暴虐。
謝白鹿悄無聲息地告退,江倦還在玩這小玩意兒,謝白鹿何時走的、蔣輕涼又是何時來的,他都沒有發覺,直到蔣輕涼喊了他好幾聲。
“倦哥!倦哥!”
江倦抬起頭,這才發現蔣輕涼來了,他問蔣輕涼:“怎么啦?”
蔣輕涼看看薛放離,拿出來一張請帖,“我爹請你們晚上來府上吃宴。”
其實應當驃騎大將軍親自前來的,只是臨要來訪,他又被弘興帝叫了去,蔣輕涼又樂得跑腿,這才是他來送請帖。
作為一條咸魚,江倦出門一趟就得躺平好幾天,還沒回離王府就又有了新業務,營業也太頻繁了,江倦不太想去,他幽幽地說:“王爺,蔣將軍請你吃宴呢。”
江倦故意劃掉了自己,想做漏網之魚,薛放離瞥他一眼,自然聽出了江倦的抗拒,“不想去?”
江倦點點頭,“我好累。”
蔣輕涼一聽,忙勸說道:“倦哥,你不能不去啊,我爹就是想見你。”
江倦不已,“啊?見我做什么?”
蔣輕涼不確定地說:“好像說是你外祖父救過他一命,之前就想見你了,只是一直沒找著時機。”
江倦:“?”
駙馬說他外祖父救過自己,怎么連這位將軍,他外祖父也救過啊?
他外祖父什么情況啊,怎么感覺什么人都被他救過似的。
江倦心里挺奇怪的,決定回去了向蘭亭打聽一下,不過蔣輕涼都這樣說了,江倦再不情愿也知道自己跑不掉了,他蔫蔫地說:“那好吧。”
有薛放離在,蔣輕涼也不想多待,請帖送到江倦手上了,他便也就走了。
怎么白天營完業,晚上也還要營業呢?
好不想營業。
江倦嘆了口氣,往薛放離懷里一倒,生無可戀地做好了決定。
他得狠狠地再睡上一覺。
薛放離垂眼看他片刻,知道江倦覺多,便把人抱起來,放到了床上。
王爺真是太懂他了,江倦喃喃地說:“王爺,你對我這么好,以后你要是不在了我該怎么辦?”
薛放離笑得漫不經心,“若是真有這么一天,你自然要為本王守一輩子寡。”
守一輩子的寡。
江倦一怔。
本來他也是這么打算的。
把王爺熬死,再為他守一輩子的寡,再快樂地咸魚躺平。
可是——
王爺真的去世了,就沒有會再把他抱來抱去,也沒有人會陪他睡覺了。
江倦突然不覺得快樂了。
.
不高興地睡了一覺,再醒過來,江倦已經在馬車上了。
江倦茫然地坐起來,“王爺,我們怎么走了?”
薛放離回答:“父皇回宮了。”
江倦“哦”了一聲,他被喂了幾口水,終于清醒了一點,江倦拉開簾子,朝外張望。
“王爺,我們這是去哪兒?”
“回王府。”
江倦想了一下,問他:“可以不回王府嗎?”
他一回王府,肯定就不樂意再出門了,唯一的辦法只有不讓他回去,江倦誠實地說:“……不然我肯定要賴在床上。”
薛放離看他一眼,回不回王府,薛放離都無所謂,江倦既然不想回去,薛放離就道:“找個地方坐一坐?”
江倦沒什么意見,“好啊。”
薛放離頷首,淡聲吩咐了幾句,馬車改了道,沒過多久,他們來到一間酒樓。
這家酒樓,名字就叫“一間”,起名隨便,但是規模頗大,裝修也格外豪奢。
馬車一停下來,掌柜就恭恭敬敬地迎上前來,把他們請入雅間。
說是雅間,也不盡然,這并不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空間,面向欄桿,往下一望,就能看見坐在一樓的說書先生。
江倦只是多看了一眼,薛放離就給了掌柜一個眼神,屏風立刻被搬來,江倦無法再到處觀察,外面是更無法再窺視分毫。
“王爺,這還怎么聽說書啊?”
江倦向他抱怨,薛放離只是給自己斟了杯酒,頭也不抬地問:“你用眼睛聽的?”
江倦:“……”
可惡,好有道理。
江倦被問住了,他只好閉上了嘴,見薛放離在喝酒,江倦也低頭看看,他不敢再喝酒,于是給自己倒了茶,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砰”的一聲,醒木一拍,樓下的說書人開始了。
“今兒個咱們不講女中豪杰花木蘭,換一位美人講。”
說書人道:“說是在前朝,有個美人生得那叫一個美。有多美呢?她啊,已為人婦、已有所出,結果就是去廟里上個香,卻被皇帝給看上了,還被帶入了宮里,倒霉吧?”
這個開場,讓江倦一愣,只覺得熟悉。
“被皇帝看上了,那能怎么辦呢?美人只得改名換姓入了宮,還為皇帝誕下了一子,更倒霉的事情來了。”
說書人嘆了一口氣,“她生了個瘋子!”
“有多瘋呢?她這兒子,什么也不吃,只食這美人兒的血肉,他還養了一群兇獸,平日最愛把人丟進去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分食、被撕碎,撕得越碎,他便越是開心,這還沒完,他若是真的發起瘋來,那更是一片血腥,說他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都不為過!”
酒樓驚呼聲一片,說書人停頓片刻,接口道:“再說回那美人。她被擄走之前,已為人婦,但凡有點血性,哪個男人又忍得下這口氣?”
“美人的相公就沒忍,”說書人搖了搖頭,“他托人給美人傳了信,要帶她走。”
“入宮本就非美人所愿,她也日日思念著這位相公,知曉她這相公還掛念著自己,美人自然喜上眉梢,也欣然答允,只是好巧不巧地,她那瘋兒子也看見了這一封書信。”
“美人求他為自己保密,她那瘋兒子也答應了,可真到了那一日……”
說書人長嘆一聲,“她從白天等到黑夜,與她遞送書信,說要帶她走的相公都沒有出現。”
“你們猜是怎么回事?”
醒木又是一拍,說書人痛心疾首道:“還不是她那瘋兒子——”
“閉嘴。”
說書人講得正興起,樓上忽而傳來一道聲音,好似是個少年,酒樓一片嘈雜,他的聲音也有些模糊不清。
說書人抬頭望去,卻被屏風擋住了視線,他倒也沒有多想,畢竟來此酒樓多的是達官貴人,說書人好笑地問他:“這位公子,小人這是怎么了,您就要讓小人閉嘴?”
江倦猶豫道:“這個故事我不喜歡,你換一個講。”
薛放離才與侍衛吩咐完什么,見狀若有所思地望向江倦。
說書人一愣,哭笑不得道:“公子,您不喜歡,可有的是人喜歡啊。”
江倦還是很不講理地說:“有人喜歡是有人喜歡,但我不喜歡,你快些換一個故事,若是再不換,那就……”
起初江倦只覺得這個故事耳熟,他還當是巧合——美人已為人婦卻被皇帝看中,改名換姓入了宮,只是說書人越往后講,許多細節也越是吻合,很明顯已經不止是一樁巧合了。
故事里的美人,應當指的是虞美人,至于瘋子,更是不言而喻。
江倦擔憂地看看薛放離,男人又執起酒杯,姿態優雅地飲酒,見他望來,甚至還悠悠然地回以一笑,可江倦就是覺得王爺不高興了。
王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再提起過虞美人,江倦也不想他再被那些痛苦的回憶所裹挾,思考了一下,江倦對說書人撂下了狠話。
“你若是再不換一個故事講,你給我出去。”
薛放離眉頭一動,緩緩地望向江倦。
江倦對他對視,神色頗是無辜。
江倦讓說書人出去,與王爺惹惱他,把王爺攆出去一樣,單純是讓說書人出去,也沒有想對說書人做什么,可是聽在他人耳中,就不止如此了。
——這少年如此跋扈,他的出去,大抵是不許人家再在酒樓說書,奪了人家的生計。
說書人也是如此做想,聞言一驚,他還沒說什么,樓上有人緩緩地開了口:“這位公子,先生只是說說書,講講故事,他又何錯之有?他說書,你不愛聽,你走便是,怎么還不許他說了?”
安平侯斥責道:“天子腳下,竟有人行事如此蠻橫跋扈,渾然不講理!”
在座多的是達官顯貴,見安平侯站起來,他們紛紛望過去,給了一個贊嘆的眼神,安平侯照單全收,神色不變,頗為沉穩地看向被屏風遮擋的雅間。
——他向來知道如何收買人心。
江倦:“……”
安平侯?
他聽出來了安平侯的聲音,可是安平侯又好像沒有認出他。
這也太巧了吧?
江倦有點絕望,不過再怎么絕望,他瞄了一眼薛放離,還是擔憂占了上風,江倦幽幽地說:“我講不講理,關你什么事?”
安平侯眉頭一皺,“你——!”
“你可知陛下平生最恨有人仗著出身為非作歹?”安平侯道,“你既然出入這間酒樓,說明出身非富即貴,并非不識禮教之人,你學的仁義道德都吃進了狗肚子里嗎?”
江倦很坦然地說:“我在鄉下長大,沒有上過學。”
竟會有人自己不學無術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安平侯聽完,心中更是厭惡,“你——”
“我也沒有學過仁義道德,”江倦補充道,“我就是蠻橫跋扈,你再多說一句話,你也給我出去。”
隔著幾扇屏風,又在酒樓之中,雜音頗重,少年的聲音聽不真切,但他說了這么長一段話,安平侯卻又覺得有點熟悉,不過安平侯并沒有深究。
這少年,沒有上過學還不以為恥,想必也并非來自什么高門大戶,安平侯冷笑一聲,自報家門:“你好大的膽子,我乃安平侯,該出去的,想必是你才對!”
“來人——把他給本侯轟出去!”
江倦:“???”
他看不懂,也不理解,安平侯居然還想反手把他給轟出去,怎么看都是他比安平侯更高貴吧!?
江倦正要說什么,薛放離低笑好幾聲,終于不再置身事外,他命人把屏風挪開,也緩緩地開了口。
“侯爺當真是威風。”
薛放離懶洋洋地說:“侯爺可知道,在王府上,本王的王妃就算讓本王出去,本王也得老實出去。”
“你倒是膽子大,非但不出去,竟連他也想轟出去。”
話音落下,屏風被完全挪開,薛放離撩起眼皮,冷冷地掃過來,隨即滿座俱驚。
竟是離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