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大勢已定,接下來就是飛馬傳詔,通告天下。
地方上在這時候已經錯過上勸進表的時機,只能上賀表,承認新帝及江寧中樞的地位。誰這時候再堅持不表態,要么是自恃勢力強大,拿賀表作為討價還價的籌碼,要么就是心懷異志,等著江寧派兵來打……
雖說立帝詔函是六日夜間才擬定發出,但是消息靈通的,如鄧愈、董原、孟義山、陳華文等人,七日清晨就遣使進江寧呈上賀表。
雖說比不上擁立之勞,新帝登基,總要大赦天下聊表心意,若還要包怨的話,就怨他們沒有淮東那種一錘定音的實力。
當然,在此之前,誰也不敢輕易先遞勸進表,萬一表錯情,事先給清算反而得不償失。就算大家都認定最終只能立寧王為帝,勸進這種事也是要排資論輩的。
董原、鄧愈等人,明面上都要算岳冷秋一系,那就不能越過岳冷秋先遞勸進表。
陳華文、孟義山等人,明面上都要算吳黨一系,那就不能越過陳西言、余心源獨自上勸進表。
林縛、林續文越過顧悟塵上勸進表,爭得擁立首功,即使各方面都極盡隱瞞梁太后及魯王之事,官場上的明眼人也都曉得林顧出于某種不明的因素而公然決裂。
顧悟塵與林縛是師生、是翁婿,是東陽系的兩大核心人物,本來是江寧一樁市井廣傳的美談,這師生、翁婿二人的公然決裂,無論是崇觀帝投水而亡、寧王給擁立新帝、江寧將成帝都之外最引人熱鬧的談資。
在東陽鄉黨內部,林縛與顧悟塵的決裂,甚至比新帝登基之事還要惑人矚目,這涉及到東陽系內部站隊的問題。
林續文作為臨時輔政大臣,要參加治喪、新帝登基、定都、定國制、定年號等諸多大事的討論,而這種核心政策的確定,必然只能在寧王府里討論、經寧王等人一致認可之后才能做出最終的決策。
從五日午后秘密返回江寧算起,林續文就整整有二十四個時辰沒有合眼,一直到七日午時,才拖著疲倦的身體離開寧王府,返回住處。
雖說疲憊,但事情能如此順利的、快刀斬亂麻的解決掉,林續文心情卻很亢奮。
對林續文來說,江寧是熟悉而陌生的。
林續文在考中舉子之前,曾在江寧居住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迎來酬往、狎妓蓄妾之事,也沒有少做。在考中舉子之后,就去燕京備考,在燕京住了近四年時間才考中進士。之后又為京官近十年,在津海任職三載。前前后后算起來,離開江寧沒回來差不多有十七年的時間。
曾經的風流少年郎,如今已經冠發稀疏的中年人,怎叫林續文不感慨?
孫文炳給林續文安排的住處,也是林續文當年在江寧的舊居。林續文離開江寧之后,林夢得就舉家遷入;林夢得去了崇州,這座宅子就空在這里。
相比較林續文即將拜相的身份,這座宅子顯得狹小、陳舊,不夠闊綽,孫文炳候著林續文下車來,見林續文頗為感慨的看院門上的字跡有些斑駁的門額,說道:“大公子要是念舊,改天將左右兩邊的人家院子買過來,打通了……”
“不用這么麻煩了,住這么寬敞的地方挺好……”林續文說道,立寧王為帝,只能說是將大局暫時穩定下來,背后的勾心斗角、波瀾起闊不會少,除了照顧起居的人外,沒必要將家小、家生子幾十口人都遷到江寧來,這么大的院子足夠用了。
“大公子說這般好便這般好,”孫文炳說道,“三公子派人過來跑了好幾回,要不要派人過去告訴他說你回來了?”
孫文炳說的是林庭立長子林續祿。突發這樣的巨變,東陽鄉黨都如熱鍋上的螞蟻,不曉得林縛與顧悟塵到氏出了什么岔子要公然決裂。知道事情真相的林續祿更是給打亂手腳、不知所措,好些事情只能找林續文商量,偏偏林續文一定留在寧王府里商議新帝登基等事。
“老三啊!”林續文微蹙著眉頭,東陽離江寧最近,即使這邊沒有知會東陽,東陽也應該趕在董原、孟義山之前將賀表遞到江寧來——東陽到這時候都沒有動靜,就說明他二叔林庭立之前給顧悟塵說動了心,妄想參與擁立新帝事,眼下怕也是給打蒙了算計、亂了陣腳吧!
林續文輕嘆一聲,跟孫文炳說道:“你派個人,將老三請過來。”
孫文炳之前就是淮東在江寧的聯絡人,負責集云社在江寧的事務。林續文到江寧后,孫文炳理所當然就是林續文的第一助手。
孫文炳派人人去通知林續祿,他陪林續文進宅子。眨眼間的工夫不到,林續祿就從后面追了進來,也不忌諱孫文炳在場,質問林續文:“到底是怎么一樁事,就算淮東打定主意要立寧王,為什么不先知會一聲?難道一定要鬧到大家翻臉,叫外人看笑話,才叫好?”
“老三,”林續文倒不怪林續祿語氣不善,親兄弟還翻臉不認人呢,何況是堂兄弟?何況是為天下君王的廢立之事?他看著林續祿,說道,“且不說你們會不會放下擁立的野心,便是勸服了你們一起擁立寧王,又如何跟新帝解釋魯王悄無聲息在青州滯留一個月的事情?你不要怪淮東絕情,顧家父子將梁太后、魯王從淮東手里搶走,臨到頭你們一圈人談妥了條件,最后才攤到淮東面前,逼迫淮東上你們的賊船,你們就已經錯得太深!你今日若是來質問我、質問淮東的,我想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
林續文將話捅開來說,林續祿反而沒了剛進院子時咄咄逼人的氣勢,緩著語氣說道:“我爹也是一時糊涂,只當這對淮東、對林家都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我勸也不肯聽。唉,就沒有想到淮東會這么果斷的走這一步棋,叫人措手不及啊……”林續祿倒是先將自己撇清。
孫文炳聽了心里暗嘆:便是林氏同宗兄弟也不肯相信淮東做這樣的決定是為了顧全大局,外人更會視大人是背后捅刀、忘恩負義的小人吧。
林續祿沒有在意孫文炳怎么想,他小心翼翼的選擇說詞,就是想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關鍵是怎么挽救,而不是圖一時嘴快將關系搞僵。
“二叔的賀表可有送過來?”林續文問道。
“我懷里揣著呢,但總要來問大哥您的意見……”林續祿說道。
寧王的大義名份都已經定了下來,包括顧家父子、梁家都要低頭,不要就是兵戎相見——淮東是明確擁立寧王的,僅靠梁家、顧家父子在山東、河中的那些兵力,有資格在青州直接擁立魯王為帝嗎?
雖然淮東的動作令林續祿及林庭立措手不及,但淮東的作用太舉足輕重了,也沒有跟著顧家父子及梁家與淮東同宗殘殺的道理。淮東既然明確擁立寧王,東陽雖然很被動、很惱火,反復權衡之下,也是先將顧悟塵撇在一邊,決定擁戴寧王登基。
不過東陽的動作終究是慢了許久,而且之前與顧家父子及梁家在擁立魯王之事有過默契,也擔心事后給清算,林續祿才眼巴巴的等著林續文回來探口風。眼下能保東陽不給秋后算賬的,也就淮東了。
“你先將賀表送到寧王府去,其他事回來再說。”林續文說道。
顧家父子是黃泥落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淮東必然要與顧家父子劃清界限,東陽至少沒有給直接卷進來。
東陽的勢力不強,本身也沒有特別大的野心會跟淮東的利益起直接的沖突,只是在政/治選擇及判斷上,可以說有些拎不清楚。
在立青州軍的問題上,淮東與顧家父子的分歧就已經昭然若揭了,外人看不明白,東陽一點察覺都沒有,就有些遲鈍了。東陽要是有所察覺的,在擁立事上,就不應該這么草率去答應顧悟塵的條件。不過這樣也好,東陽得了這次教訓,以后多少能學聰明一些。
再者,淮東不保東陽,就是自斷一臂;除了保東陽之外,淮東還要拉攏東陽鄉黨,明確淮東及林家才是東陽系勢力的主導。
聽林續文這么說,林續祿也不耽擱,趕忙先親自去寧王府,將擁立新帝的賀表呈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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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東第一個站出來擁立寧王的消息六日午前就在江寧,就算那里顧悟塵在江寧脫不開身,也有其他人第一時間派快馬傳報青州。淮東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在淮泗沒有做什么額外的部署,信報于八日午時傳到青州。
消息傳到萊州時,陳/元亮、左貴堂、吳錦舟等人正與高宗庭坐在堂上就擁立魯王的條件進行最后的扯皮,楊樸拿著信函進來,陳/元亮拆開看過,臉色駭然大變,戟指要戳到高宗庭的臉上:“淮東好狠!”“卟”的噴出一口血來。高宗庭沒閃開,左肩給血噴了一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