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城的中央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簇在一起。
街道兩側,長明的魔法燈照亮了夜色下的長街,入眼所及是看不到盡頭的長龍。整個城市中接近半數的居民都在今天走出家門,前來送別當年那批‘建城者’中的最后一人。
畢竟除了諾以外,那些和他一道從大洪水中逃離的人們早就已經壽終正寢了。他們當中雖然也有一些在非凡的道路上取得了些許成就,但卻并沒有那種真正天賦過人的存在。所以在數百年的光陰面前,他們自然也早就被埋進了土里,只活在人們的回憶之中。
按照據說是黃金時代流傳下來的傳統,銀月城的居民們給每一個死者都樹立了一塊石碑,并在上面篆刻了關于生前的一些事跡。他們被統一安葬在星落湖附近的一處墓園中,并在那里修建了一座以執掌往生的三位天使為主祭的神殿。
人們以此紀念這些先人的存在,畢竟如今銀月城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們的后代。而今天,也輪到了他們最后一個成員了。
一個時代即將宣告結束,從今往后,這座城市將翻開新的一頁。而作為城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員,康尼俄斯看了看擁擠的人群,不由撇了撇嘴。
幾萬人,也許十幾萬人——原諒他并不懂算術,畢竟在這個年代,即便是巫師們也少有懂這個的。
經驗、傳統與靈光一閃才是現在的主流,計算只是一種輔助工具。何況就算他懂,康尼俄斯也不覺得他能靠眼睛計算出這里究竟有多少人。
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人類城市,雖然銀月城的人還沒見過其他城市,但他們都相信這一點。
“得俄,我早就告訴過你了,今天的城中一定會很擁擠——哪怕是中央大道也是這樣。就算我們一路擠過去,也不可能看到大先知的。”
從高大的【白銀之門】下走過,康尼俄斯不由抱怨道。
貫穿銀月城中央大道的門戶目前有三座,分別被用三個時代的人類命名,不過按照事先的規劃其實一共可以修建七層。
剩下的四道將在未來用于紀念一些重大的事件,比如現在正在修建的第四道門戶——【以諾之門】。言簡意賅,就是‘以大先知諾的名字命名的門戶’的意思。
“在這個時候,圍在大先知身邊的都是些大人物,得俄,你懂什么是大人物嗎?就是那些能夠決定銀月城的法律,或者靠自己的力量能夠呼風喚雨的人。顯然,我們不是那樣的人物。”
“我知道,但至少我們能看到大先知的遺體被請出神殿,送到那座墓園里去。如果運氣再好一點,或許還能看到傳說中的天使。”
對康尼俄斯的抱怨聽而不聞,被稱作得俄的女孩繼續在人流中努力穿行。不過她的身板明顯擠不過別人,所以無奈之下年輕人也只好跟著上前。
他其實不是很明白,無論生前是什么樣的人,死后也不過是一具尸體而已。花一晚上的功夫就為了看一具死尸,這簡直無聊透頂了。
有這個時間,他寧愿多練兩遍劍術,期待將來被神殿的祭司們認可為‘意志達標’,到了那個時候他就能融合‘詛咒特性’,成為一位預備的神殿衛士。
神殿的祭司們常說唯有對神的信仰才能堅定意志,并在對抗‘詛咒特性’的精神沖擊時安然無恙,但康尼俄斯知道并不是這么回事。或許信仰確實有用,但磨煉劍術與體魄同樣可以淬煉精神,而相比起虛無縹緲的虔誠,他還是更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當然,這不代表他是個無信者。無論是誰,銀月城的居民中基本沒有無信者。
“得俄,你說等大先知死后,下一任教宗會由誰擔任?”
“這件事已經拖了很久了,現在也該有結果了。”
伸手護住有些朦朧好感的女孩,一邊向前擠去,康尼俄斯一邊隨口問道。
相比起他來,得俄可是個標準的虔信徒,不僅對那些經文倒背如流,而且一直關注著那些和他們本來沒什么關系的大人物們。一來二去間,倒是讓他也跟著熟悉了不少。
這在銀月城中可不多見——事實上,哪怕是在后世的人類社會中,能夠叫出十個以上本國領導者的姓名與職位的國民都并不占多數,在這個古典時代更是尤為如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康尼。”
撇了一眼身前的康尼俄斯,得俄捋了捋自己棕色的長發。她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想法,但她并不覺得這能夠實現。
“達米安閣下一直主張對外擴張,讓銀月城占據更廣袤的地方,如果他成為了下一任教宗,那就一定會放寬神殿衛士招收的名額。但投機取巧是沒有意義的,如果你靠著這種方式通過選拔,那就算成功也只是墊底而已。”
“而且說實話,大家并不怎么支持那位閣下的主張,你知道為什么的。”
是的,康尼俄斯知道為什么,因為這里是銀月城,是魔網之主親自布置的迷鎖保護下的城市。這里四季如春,有著天然的海灣作為良港,也不缺乏食物和資源,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居住地了。
相比之下,銀月城的居民們可都多少聽說過外界的景象。據說那里蠻荒而危險,還有著迥異的氣候——前者還沒什么人見到,但后者至今還在體現著。只要對比一下外界尚未化去的大雪和溫暖的城市,所有人就都知道應該怎么選。
在這種情況下,達米安閣下的主張并不被廣泛認可,畢竟銀月城的居民們想不出來,自己到底為什么要離開這座神賜的城市,選擇迎接風雪和磨難。
“別這么說嘛得俄,我其實還是有把握通過測試的,只是誰都不會討厭更穩妥一點。而且說真的,你不覺得我們的人太多了一點嗎?”
笑著解釋道,康尼俄斯看了看周圍擁堵的人群。
對這個年代的人類而言,他們其實很難想象一座百萬人以上人口聚集的城市。畢竟縱觀古史,那些在古典時代就擁有大量人口的城市無不是一個一個強大帝國的都城,或一片疆域的核心。
它們依靠著源源不斷的水運或陸運來支撐自己的運轉,日夜不停地吞噬著來自各地的物資,一旦離開了這些,它們的存在就難以維系,但銀月城并不需要這些。 他們有著巫術的存在,他們不需要其他地方來供養他們。在這種肆意揮灑的超凡力量下,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哪怕只有一座城,也依然能夠自給自足。
“不過我們的人口會越來越多的,得俄,雖然我不是那些‘大人物’,不知道這座城里究竟有多少人,但那絕對是一個我想象不到的數字。”
“我們總有一天會把這里住滿,然后不得不走出去——既然注定有這么一天,那為什么不提前一點呢?”
“那既然你每天注定要吃兩頓飯,為什么伱不把一天的量都放到一頓去吃?”
清哼一聲,得俄小小的刺了一句。在她身前,康尼俄斯只是無所謂的笑笑。
類似的爭論他們之間已經有過幾次了,但說到底他兩人也只是管中窺豹——雖然卡俄斯沒有這個成語,但還是有著類似的諺語——他們既不知道這座城里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荒野上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因此康尼俄斯一點也不想為這點小事和得俄吵架。
短暫的交流結束了,兩人繼續在擁擠的人流中穿梭。時間緩緩流逝,當銀月掛在天空正中的位置上,他們終于來到了一處勉強能看到神殿大門的地方了。
那處修建有神殿的海崖此刻同樣人滿為患,不過在接近神殿大約百米的地方卻宛如存在一道無形的線一般,隔絕了浩大的人潮。康尼俄斯不知道是那位神殿里的‘大人物們用了什么手段,還是人們自發止步了,但他還是更傾向后者一點。
銀月城的居民應該沒人敢在那里胡來,那些能夠呼風喚雨的存在也不大可能在神殿的門口施展自己的力量。
“就這吧,再往前我也沒辦法了。”
無奈的攤了攤手,康尼俄斯畢竟不是什么強大的戰士,他不覺得自己還能繼續往前擠。得俄見此點了點頭,她顯然也很清楚對方的那點斤兩。
“那就這里吧,康尼。教會的經文上寫,世間一切生命都會在死后回歸主的國度,按照他們生前的能力評判高下。雖然不知道大先知閣下會得到怎樣的評價,但想來一定無人能及吧。”
揮了揮拳頭,得俄遙望著大門緊閉的神殿。
‘教宗’的本意是指代年長者,值得尊敬者甚至在一些地方就是‘父親’的意思。所以銀月城的教會用這個稱呼來形容神在凡間最高的代言者,這也是加諸在諾身上的稱號之一。
不過對大多數人而言,他們還是更想叫諾‘大先知’,因為在教會的經文中,是他認出了行走于人間的神明,然后接受神啟一路向東,在這星光照耀的地方建起城市。甚至在一些傳言中,諾更是于夢中預見了大洪水——這一段倒是因為被他本人否認而沒有載入經文中,但是得俄覺得,將來總有一天新修的經文里會加上這一段的。
“無論如何,愿您在主的國度中得享安寧。”
在心中默念,得俄微閉雙目。
在她身旁,還有更多的人一樣閉目,為這位即將離去的圣者祈福。
……
“咳咳——”
“都坐吧,我不在乎這些,你們也沒必要在一個死人面前講究這些形式。”
寬廣的神殿中,和很多年前那樣,諾坐在自己的輪椅上面。
說是神殿內,其實這里并不是供奉神靈的所在。這個包裹了整個海崖的建筑群早就不是幾百年前的樣子了,除了最核心的那一處神殿以外,一座座用途各異的建筑在它的周圍拔地而起。
所以在這處往常用來議事的大殿中央,教會的高層正聚集在這里。他們面帶悲傷的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那個人,盡管諾的面容一如往昔可在座的每一個都能感受到那透體而出的腐朽感。
雖然他們大多是神術的使用者,但身體在高濃度圣力常年的沖刷下也具備了某些非凡的特性。對于這種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感覺,沒人會認不出來。
“不必這么看著我,咳咳,人固有一死,不過的早晚而已。我也不是來看你們為我傷心的,就讓我抓緊時間安排一下最后的事情吧。”
說話聲中夾雜著咳音,諾笑著環顧四周。
一代人的時間還不足以讓一個組織腐朽,何況這還是一個神靈顯圣的時代。所以他能夠自豪的宣稱,在座的每一個都是虔誠的信徒,也都有著不凡的能力。哪怕他們意見相左,也都只是為了讓銀月城的未來更好,讓主的信仰得以傳播罷了。
不過真正的智者總是會看的更遠一點,雖然諾從不覺得自己是智者,也不覺得自己是先知,但以史為鑒,從曾經青銅人類的覆滅身上,他還是學到了很多很多。所以迎著眾人的目光,他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句‘遺言’。
“我還有不少想說的……但有一點最重要,那就是自我開始,教會不許有永生的教宗。”
摩挲著輪椅的扶手諾的聲音不急不緩。
“生命屬于人間,靈魂歸于我主。不愿意回歸主懷抱的人,自然也不應該成為祂于地上的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