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埃及的核心，一處舊時的牧原。

永恒的黑暗下，一條由火把組成的長蛇正在大地上緩慢蠕動。

偶爾有火把突然熄滅，爆發一場小小的亂子，但很快就恢復平靜。

距離‘長蛇’數百米的空地上，小型風暴左沖右突。而在上千米外的另一處地方，冰雹從天而降。

整個世界就如同程序錯亂的游戲，其中模擬氣候的代碼已經漏洞頻出。

以這樣的情況看，除非推倒重來，否則恐怕再沒有人能將它恢復如初。但無論情況有多么艱難，人間殘破的大地上，萬靈依舊在努力求存。

有黑貓在夜色下捕食，有豺犬隱藏在黑暗中偷襲。

沒有光，隊伍就無法前進，無法聚集在一起；有了光，又會吸引來撲火的飛蛾，源源不斷的朝著希望沖擊。

死傷是難免的，混亂也是必然的。不過數月以來，適應力強大的人類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

他們找到了存活下去的方法，就像古老的歲月中，在荒野間求存的人一樣。

“……”

“先知，按您的指示，我們已經快到了。”

“再前面的路……我們該怎么走？”

隊伍靠近頭部的位置，一道火光從前方向后移動。

沒過一會，亞倫就看到了自己任命的領隊之一。

遷徙的隊伍還是太長，哪怕幾經死傷，剩余的人們也依舊不少。在這種情況下，僅憑他一人是無法掌握所有的，所以這些領隊也就應運而生。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亞倫在隊伍中的威嚴依舊，哪怕梅瑟已死，沒有了力量的威懾，他們依然愿意聽從亞倫的領導。

畢竟越是絕望，人們越會渴求希望；越是無力，越是寄望神靈。

太陽已死，埃及千萬年來的信仰直接被打破。在這種絕境下，他們別無選擇。

亞倫曾親眼看著不少人一開始只是無奈下的選擇，最后反而成為了虔誠信徒。神的救贖是他們在黑暗中唯一的光，哪怕知道這可能只是絕境下的環境，但他們依舊不肯放手。

嗯……其實仔細想想，亞倫自己也未嘗不是如此。

“先等等看吧，我會親自帶著梅瑟登山。你們都等在山下，免得冒犯了全能的神。”

“放心，梅瑟就曾在這里得到神啟，在火焰中接受諭示。盡管他被背信棄義的法老所殺，但神依舊是眷顧他的。”

一路行來，在最開始太陽還沒有熄滅的時候，埃及人的追兵就讓希伯來人再次吃盡了苦頭。

直到這永恒的黑暗降臨，這場追殺才告一段落。

“太陽熄滅了，那是埃及人的主神，他們眼中高居天穹，巡視萬方的拉神。”

深吸一口氣，亞倫注意到周圍許多人們都向他看來。

迎著他們眼中的期望，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亞倫高聲說道：“這是神的懲罰！”

“神降罪于異邦，給他們的神和民以苦難。祂是希伯來人的庇護者，祂必讓施暴者遭受應有的報應！”

“向前！”

“在神的注視下，虔誠者必得救贖。”

不管信或者不信，這一刻，亞倫周圍的人群確實被鼓舞了。

或者說，他們也發自內心的希望，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

無邊的黑暗，無盡的安靜。

比亞倫更快一步，當被法老的劍終結生命的那一刻，梅瑟就來到了這片仿佛與世隔絕的空間中。

他不知道這是哪里，是死后的世界，又或者是生和死的間隙。

不過在黑暗當中梅瑟隱約可以感知到一些外界的信息。

他看著自己的尸體被抬上木架，卻不壞不腐；他看著亞倫指引希伯來人一路南行，朝著米甸地一路行去。

他看到埃及人的追兵，也看到了熄滅的太陽。但他只能靜靜的看著，做一個旁觀者見證一切的發生。

身處這種境界當中，梅瑟清晰的感受到了曾被自己所支配的力量。那是超越凡世的偉力，可以輕易解決亞倫遇到的一切麻煩。但不知道為什么，那原本與他親密相連的力量間似乎隔了一層枷鎖，讓他無法觸摸。

“這就是……我放棄的嗎？”

盡管沒有人和他解釋，但梅瑟無端的升起一股明悟。

【你將放棄未來，放棄永恒的生命，放棄你所擁有的一切，與你的同族一起經受他們的神所降下的災難。那些不信我的，盡數死去，虔誠的，也要遭受災禍】

這原本是屬于他的榮耀與權利，如果他遵循神的意志，僅僅作為神的使者，而不是希伯來人的先知，那這一切都是屬于他的。

但他主動放棄了這些，把他們還給神，那現在他死去了，這些也就理當被收回。

所以從他失去生命的那一刻起，他與神的第一個約定就已經完成了。

神殺盡了埃及的九柱，并令希伯來人依舊活在這世上。

祂完成了自己的諾言——【居在地上的，受地上的懲戒；在天上的，受天上的懲罰。凡是他們施加給你們的，必報應在他們、及他們的神身上】——而現在，自然輪到梅瑟履行他的諾言了。

然而盡管意識到了這一切，但梅瑟卻更加惶恐不安了。因為除了這些，他還記得神最后說過的。

【這個世界不屬于你們，那你們就要到屬于你們的地方去，你們要離開這里，到海的盡頭去】

之前，他一直以為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只要擺脫了埃及諸神，擺脫了法老的追殺，以神賜給他的力量，這段旅程輕易就能完成。

所以盡管神沒有許諾‘你們必將回到來處，回到我許給你們的地方’，但梅瑟依舊認為這不是問題。

直到現在，他被人殺死了。

殺他的不是人，而是太陽；太陽因此而隕落，但他卻不能復生。

直到這一刻，他才感覺一切好像在一開始就安排好了，他的選擇，他的犧牲，他的一切和一切，都在神劃定的未來當中。

冥冥之中，梅瑟看到亞倫捧著他的尸體開始登山。

那是曾經在米甸放牧的時候，他登上過的那座山。他們希望能在那里找到改變困境的機會，但只有梅瑟知道，他與神的約定已經完結了。

亞倫不會得到他想要的，這是注定的事情。因為梅瑟從沒有告訴他們，神的目光，從未停滯在希伯來人的身上。

“……”

【所以……你后悔了嗎】

嘩——

猛然驚醒，這一刻，梅瑟感覺自己‘睜開’了雙眼。

周圍的黑暗一掃而空，他仿佛回到自己見神的那一日。

層層迭迭的世界在身下起伏，七層浩大的光影在中間閃現。

如同站立在天地宇宙的中央，梅瑟又一次看到了那超乎諸世的影子。

好像從未改變，又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改變。梅瑟再次伏在地上，向神表達自己的虔誠與謙卑。

“神……”

話一出口便有些顫抖，因為只是這一眼，盡管神沒有解釋，但梅瑟已經知道了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他與神的第一個約定結束了，他以自己的生命和一切做籌碼。

但神現在告訴他，他與別人不同。他的生命不止一份，他與神的約定，自然也可以有第二次。

······

自己是不同的，梅瑟一直知道這一點。

畢竟神從不避諱祂的關注，祂也親口告訴了梅瑟，他就是不同的，不同與其他希伯來人的特例。

只是在今天之前，梅瑟并不知道自己的不同在哪里，也只有在死后這段時間，感受著那超越凡世的力量，才讓他有了些許猜測。

可猜測終究只是猜測就像盲人摸象，他并不能窺見全貌。

他能看到的只是真相的一角，然而此刻，當他站在這里，盡管神沒有開口，但他就是‘知道’了。

梅瑟是他作為凡人時的名，他卻還擁有兩個不屬于凡世的名。

一個叫帕拉斯，一個叫荷魯斯，他們與生俱來，也是一切的源頭。

兩個名，屬于兩個神圣，屬于兩個大地與天空的主宰；雖然這主宰是未來的，而不是現在的。

一個還沒有生，就已經死去；一個本應誕生，卻由別人替他誕生。

但無論如何，在神的意志下，這兩個名字最終都應在了梅瑟的身上，也隨著血脈應在了希伯來人的身上。

在埃及的命運當中，荷魯斯是奧西里斯與伊西斯的子嗣，這份映照理所應當；在卡俄斯的命運中，帕拉斯是宙斯‘死去’的后代，而希伯來人也正是他的后代。

所以只要其余的希伯來人死盡，那他們在物質上的生命就終結了，他們的血脈也隨之終結。

梅瑟什么也不需要做，他就將自動匯聚起所有散落的力量，成為同時繼承兩個世界未來神王命運的存在。

世界的命運會站在他的身邊——或因他而自相矛盾。這就是神為何獨獨關注他的原因，也是他還能站在這里的緣由。

所以這一刻，梅瑟聽懂了神的意思。

他付出了一份生命與命運，為自己過去的選擇付出了代價；于是神讓他親自經歷這一切，告訴他人性的丑惡。

神讓他體會了自己本應擁有的力量是何其強大，神讓他見證了埃及諸神與凡人間不可磨滅的差距。

一個是永生與尊崇，一個是長眠在人間。

神也知道他會被殺死，但祂依然讓梅瑟自己去體會這個過程。

直到現在，神問他‘你后悔嗎’，但梅瑟知道，神其實也是在問他，‘你放棄了嗎’。

只要他說放棄了，那哪怕只擁有剩下一份生命與命運，他還是可以繼續活下去，由死而生。甚至神還會把本收走的東西還給他，讓他重新擁有自己的一切。

只要梅瑟點點頭，只要他放棄那些族人，那神就會在天上降下大難。祂將殺盡剩余的人民，不管他們虔誠還是無信。

因為在神的眼中，從來就沒有他們。

到了那時候，梅瑟將立地登天，繼承那高貴而神圣的命格。他將成為主身前的天使，為祂在諸世傳播永恒的榮光。

現在，距離這一切只差他自己的意愿。

所以梅瑟抬頭，向神給出了他的答案。

“……神，我……不后悔。”

咔嚓——

一道雷霆劃過，又好像只是梅瑟自己的幻覺。

神依舊在那里，但祂卻像是變得更加遙遠了。

不過這么說也許并不準確，畢竟祂從來都是那么遙遠……神是全知全視的，祂理應知道一切。

“所以我今天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應該也在神的預料之中吧？”

身處神的國度，梅瑟依舊能看到那座山上亞倫的身影，也能看到山下祈求跪地祈禱能夠成功的希伯來人。

他知道，這些人未必都是善良的，未必都是虔誠的。也許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也會做下罪孽；甚至讓他們站在自己的位置，可能會毫不猶豫的做出另一個選擇。

但梅瑟并不因此而感到遲疑，他選擇拯救他們，本來也不是為了他們的感謝。

他想這么做，僅此而已。圣人的行為尚且不被所有人理解，何況他不認為自己是圣人。

“惟愿向您獻上我的所有，萬能的主。我獻上我的一切，從過去到將來，盡管這一切本都源于您。”

低聲吟誦，梅瑟平靜的聲音在這天地宇宙間回響。

“愿您的道行在地上，一如它行在天上。”

“請允許我回到人間，指引您的信眾，經歷考驗，回到您許給我們的國。”

“……”

沒有抬頭，但這一瞬間，梅瑟似乎再次看到，那站在時光之外的神在向他微笑。

祂在對他許諾，也是在勸解。祂許諾梅瑟行走在人間的時辰，并給他最后一次反悔的機會。

“……予你四十日，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你和你的民眾將跨過大海，回歸舊時的國……”

“……當最后一日到了，你們將在我的山上望到那里……所有望到的人都可到達，唯有你除外。”

“你會在那里止步，止在回歸前最后的一天，我賜給你的，都會收回來，這就是你未來的命運。”

“你可以選擇拒絕，但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

神說：“我與你立約。”

······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神說四十日，就是人間四十年。

從第一個柱神隕落開始，赫麥努的時間就已經紊亂了。

最開始它的時辰變得緩慢，原本十年的時間在這里才渡過一年。隨著末日將近，這種緩慢甚至更加明顯了。

不過也許是因為九柱神依次隕落，當太陽跟著熄滅，人間的時間反而不再受到約束。

它回歸了本來的速度，甚至變得更快了些許。以至于天上的交手明明沒過去多久，人間卻已經渡過了不短的時間。

所以當亞倫開始登山，原初之水上，太陽甚至還未寂滅。

第二個約定立下，大日剛好脫困。無盡的光重新照耀大地，隨即又被一分為二，徹底崩滅瓦解，消失在赫麥努的世界當中。

誅滅了太陽的魔劍好像在大日之火的灼燒下變得更為神異了，在它劍尖所及的地方，【本本石】與它碰撞在一起。

此刻巨大的水面上，只剩下了阿蒙·拉一人。以及在他對面，那手握黑劍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