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危機
西蒙果然邀請我去打過幾次壁球,我帶上格茨,結果徹底淪落為觀眾。鬼知道格茨竟然壁球也打那么好。
格茨很拼,可惜還是不如西蒙。
三連敗后他體力透支,丟拍躺倒在場地上喘氣。
我拿毛巾和水過去。
“好啦,別傷心。怪我沒告訴你西蒙很厲害。他那個老妖怪,不知道比你多打多少年?!?
格茨擺擺手表示沒力氣說話。西蒙走過來伸手把他拉起來,很不滿意我的說法:“難道我最近泡營養液的時間太短,顯老了?”
我趕緊補救:“我錯了,你永遠年輕,人見人愛。”
西蒙顯然不能釋懷,他立刻丟下我們去做保養。
我哭笑不得。
格茨對西蒙贊不絕口。
“很棒的男人??上覜]有辦法對他硬起來,不然……”聽得我惡寒,忍不住暴打了他一頓。
喬仍維持很抵觸的心態,我除了感到泄氣,沒有辦法改變什么。
整個八月,我都在替一個大財團做活動策劃,中間有兩個星期連著沒有去看喬。誰知就出了事情。
我在活動現場接到加西亞的呼叫。
“海因,你現在方便講話嗎?”加西亞的聲音疲憊而虛弱。
我手上還在給兩個助手比劃布置,口中卻說:“可以,你講!”
“首先,你得保證,聽到接下來的話后,保持冷靜?!?
這種臺詞似乎有點耳熟?我提高警惕,阻止助手說話,轉身走到窗邊:“出什么事情了?”
加西亞說:“你最好能到恢復中心來一下,喬跳樓未遂,現在處于監控當中。”
心臟霎那間停擺。通訊器里的聲音,活動現場的聲音變得無比遙遠。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劇烈起來。 腦海中有四個字轟鳴回響,讓人暈眩——“跳樓未遂”!
自己的聲音也變得陌生:“我馬上動身,到了以后再聯絡你?!?
我抓住一個助手問:“最近的傳送點在哪里?”
“嗯?在大廳外左側,那個奇怪的雕塑那邊?!?
腳步從沒有這么矯健,身體從沒有這么的有力,我撥開眼前一切障礙,跑向傳送點。也許有人阻攔過我,也許有人喊我,有嗎?我記不清。
連傳送陣帶來的不適感也沒有記憶中那么可怕了。明明身體像被碾碎般的疼痛,連意識似乎也被撕裂,我在黑暗中掙扎,像個噩夢。
恢復神智的時候,有人攙著我:“小姐,你怎么樣?你昏倒在傳送點?!?
我站起來道謝,呼叫加西亞:“哪個房間?”
“AC 34。”
加西亞憔悴無助地靠在墻邊。
“他怎么樣?”我滿身虛汗,頭痛欲裂,仍盡量平靜發問。
加西亞說:“只差一點變成爛泥,身體完全修復大概要兩個月?!?
我說:“噢,那還算好?!?
加西亞盯著我:“我收到系統警告,也許喬會被隔離?!?
我說:“嗯,程序上應該是這樣,至少沒有死?!?
加西亞的眼神變得憐憫而又驚恐:“海因,你別這樣,你可以哭的?!?
我為什么要哭?喬又沒有事,他還活著,我還可以看見他不是。
我去按開門的按鈕,加西亞攔了一下:“海因,你最好不要勉強。”
我說:“沒事?!?
加西亞收回手:“我在門口等你。”
進門我看一眼就吐了。
漂浮在柱狀營養池里的絮狀肉塊兒和骨架攪在一起。想象不出它原來是人類的身體。
這是喬啊,是我的喬啊。我竟然吐了。
我嘔出的仿佛不是我中午喝的亂七八糟的營養液,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生命,我幾乎要癱倒在地。
喬在營養池里看見我這副膽小的樣子,會不會覺得好笑?好在他這個破爛的樣子,是不可能有意識聚集的。
我不知過了多久才能扶著墻走出去,加西亞捂著鼻子替我按了清理呼叫。
我們并肩坐在大廳,良久都不知道說什么。
最后還是加西亞先開口:“不想知道事情怎么發生的?”
我搖搖頭。我對自己的承受能力再沒信心。只是問:“你不是說未遂的?”
“直接告訴你他變成這樣,我不敢保證自己見到的你也是完整的?!?
“接下來該怎么辦?”加西亞是女超人,我聽她的肯定沒錯。
“恢復中心會上報情況,很快會有人來評估他生活的健康狀況。如果不合格,他會被強制隔離。聽說現在被隔離的人經過修正期后,會被強制清洗記憶,送到新的環境去重新開始?!?
我按住額角:“還有更糟糕的可能性嗎?新的環境是指明蘭以外嗎?”
加西亞抱臂苦笑:“如果我同意,最糟糕的情況就是送去封存,幾億年以后再解凍。這種例子也不是沒有,冷凍個幾百年以后再出來,自動痊愈?!?
“你不會同意,對不對?你愛喬,怎么能容忍他生活在你不知道的時間和空間。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他會通過健康評估的。對嗎?”
加西亞臉上出現我陌生的淡漠:“因為愛,就縱容他嗎?海因,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是恨他還是愛他多了。他怎么能這樣對我?上一秒還在笑笑地跟我講話,下一秒就毫不猶豫地跳下去。你以為他為什么會摔得那么碎?我們在費舍爾峽谷的度假屋呀,我能從透明地板上清晰地看見他面帶微笑地摔下去,最新的視線感知功能甚至還能讓我看見放大的圖像。我呼叫了救援,可他是我開飛行器下去親自一塊兒一塊兒地撿回來的。你現在去看我的飛行器,我都不知道上面還有他的哪些部位的碎塊兒……你告訴我,他怎么能這樣對我?!”
“至于他的健康狀況,你不用費心了,正常情況下絕對通不過健康評估——一百多年的抑郁史,加上兩次自殺事件,相當惡劣了?!?
“兩次?”
加西亞呼口氣:“他不讓我告訴你。你為西蒙輕生那次,他受了很大刺激?!?
我一時啞然,胸口發澀。
加西亞低頭蒙住臉:“我也累了,海因。真的累,我得好好想想。很抱歉,現在我沒法安慰你。”
我想去抱抱她,可她身體繃得那么緊,她一直是我心中現代女性的典范,堅強如斯,我不知什么樣的話能安慰到她。最后只是把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可我不覺得能傳遞多少力量過去。
走出恢復中心,西蒙正從飛行器里出來:“剛聽加西亞說了事情經過,海因,我來晚了?!?
他關切但溫和的表情那么讓人心安,我鼻頭一酸,連聲音也泄了底氣:“怎么辦?一切都完了……”
西蒙慢慢把我拉進他懷里,他的身體那么暖,他的氣息那么好聞,他的聲音那么好聽:“沒事的,海因,都會好的?!?
我終于嚎啕大哭。
我的喬,我最愛的喬。
我為什么留不住你。
第八章 掙扎(上)
我哭得天昏地暗,到被西蒙放在自家床上,已頭昏腦脹。
西蒙說:“格茨就快到了。你還需要什么,可以先告訴我?!?
我腫著眼睛稀里糊涂地抓住他手臂:“再陪我一會兒?!?
“好的,我在這里。”西蒙坐上床,我翻身摟他。
“你好像瘦了?!蔽髅刹慌郑侵皬妱诺难頉]有現在這種不足一抱的感覺。
“嗯……怎么說呢。因為吃得不多,所以有點營養不良?”
我緊張地坐起來:“你有厭食的癥狀出現?有健康問題?”
西蒙欲言又止,最后笑道:“我常去喬家,他總在研究古代食譜,有時很難推卻……對不起,我不該這個時候還提他?!?
“我看你上次吃那么多,以為你已經適應。”
西蒙把我按回去,替我理順頭發,雙手撐在我兩肩旁,表情恬靜:“一半一半吧,比以前好很多了?!?
我忽然什么都不想說。
眼睛依然酸澀,鼻腔疼痛,八成一臉狼狽??晌髅煽次业难凵?,一如注視著珍寶。他的眼睛從不騙人,我感受得到他的關心、寵愛。
可他不要我。
我偏過頭去,西蒙的視線似乎仍專注地停留在我臉上。
“好好休息,海音,暫時什么都別想,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一直很堅強,這段艱難的時間會過去的。我給你講過我小時候的事情嗎?”
我輕輕搖頭。
“我出生在一個貧瘠的星系,在那里,人們在地下生活。你在明蘭享受到的陽光、空氣、美景和歡愉,在我的家鄉通常只會在人們夢中存在。寒冷、污穢的環境,險惡、丑陋的人心,還有隨時會逼到眼前讓你無可逃避的相互傾軋,是我到三百歲之前的全部記憶。我的母親——我是說——養母很早就死掉了,新生兒們通常是抱團生活——那是另外一種帶來壓力的復雜關系。團體之間經常會發生爭斗,搶奪資源、女人,嗯,有時候是男孩子——聽起來不太愉快對嗎,但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了?!?
西蒙的嘴角仍然微翹,仿佛故事里的主角是不相干的人。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仍然有很多人在很可怕的地方掙扎著。那里可并不是簡單的下個決心就能改變一切。付出血和汗,流干眼淚,也許都不能讓命運有一絲偏移??芍灰阃撕笠徊剑幸淮螞]有去爭,代價就是慘重的。幸運的話,或許只是你自己的命;運氣不好,就是毀滅你認識的所有人余生的希望。而你除了承擔,別無選擇……”
“聽起來挺可怕的,對不對?”西蒙問我。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如果你都能不怕,我也不會怕的。”
西蒙捧住我的頭亂搖:“又逞強?!?
“喂,你一下子說我堅強,一下子又要我別逞強,到底要我怎么樣?”
西蒙的手放在我額頭,撥弄著我的劉海:“我要你接受現實,然后再勇敢。而不是像鴕鳥一樣埋著頭,像熊一樣莽撞?!?
“這兩種古生物我都不是很熟,等以后有時間我先查查?!?
西蒙說:“沒關系,你有的是時間。但是謝天謝地,你不用經歷那些。海音,你知道我最早見你什么感覺嗎?”
我搖頭。
“你真美好,海音。喬把你養得真好,我所期盼的所有美好的品質,都能在你身上找到。純潔、美麗、天真、炙熱的愛還有該死的倔強。”
“我怎么覺得每一個聽著都不像是好詞。”
西蒙的手摸上我的臉,我直視他。
“你是我找到的寶藏。海音。”
我苦笑,趁還有理智打岔:“你哄人的本事越來越高?!?
西蒙說:“這一次不是。”
我佯裝惱怒拿枕頭打他:“以前呢????以前都是騙人了?”
西蒙也不還手,任由我將枕頭扔到他懷里,然后就那么自然地拉住我的手臂,一下子把我扯到了他懷里。
我的頭頂著他的下巴,身體卻僵硬了。因為我看見格茨站在門口。
格茨不太高興,但是語氣仍然平和:“我盡量往這邊趕了,路上出了點小岔子。”
西蒙轉過去對著格茨說:“沒事。來了就好,我也該走了?!彼蝗缂韧夭换挪幻?,甚至還能特別若無其事地把我扶正坐好,才優雅地站起來。
西蒙走到門扣搭住格茨肩膀,交待我:“你先睡一會兒,我同格茨說點事?!?
兩個人不知道走到外間去搗鼓什么了,我躺床上翻來覆去半天,心里特別亂。
十來分鐘以后,格策進來遞給我一瓶營養液。
我問:“西蒙走了?”
格茨點頭。
我說:“事情你都知道了?!?
格茨點頭。
好吧……那么不是應該說點什么,難道還需要我來安慰?
“我心情不太好,不想看見連你也這樣?!北緛砭屯┰甑模翊囊桓贝Я艘欢亲釉挼臉幼?,我很不痛快。
“也許問的不太是時候——但為什么你最先找的人是他,不是我?”
我很意外:“你竟然問這個?哈,你來,然后關心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格茨說:“海音,我知道你今天過得很糟糕,對不起,我剛才沒有忍住。我們稍后再討論吧。”
“糟糕?我像死過了一遍,豈止是糟糕!如果你遇到這種情況,你會不會僅僅覺得是糟糕?”
“你別激動。我沒有類似的經歷,有點難以想象。如果我又說錯了話,我可以道歉?!?
我反而更難平靜:“格茨。你對我和喬的關系不太理解,我可以接受,可是,你能不能稍微有點同情心。我真的很難受,我覺得世界都崩塌了?!?
格茨沉默幾秒,低聲說:“你的世界未免太容易崩塌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格茨皺著眉,臉色難看:“你不是也因為跟西蒙分手尋過短見,是不是那時你的世界也崩塌了?”
仿佛有一把利刃,戳進胸口,然后輕輕轉動。
我痛得不能動彈,手腳冰涼。
是,我還是太軟弱,才會一次又一次,被最信任的人釜底抽薪。
我捂住心口,一字一頓地說:“格茨?梅奧利,請你離開我家,不要等我通知國防部?!?
格茨的手漸漸握拳,他梗著脖子轉身:“隨便你。”
“我永遠不想再看見你。你是個蠢貨,混蛋!我怎么會跟你在一起兩年!我需要支持的時候,你就是這樣對我嗎?”
還當眼淚已經流干了,竟然還能涌出著么多來,漬得眼睛疼。我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抵住鼻子,以免鼻水落下來。
失望。真失望。
撲倒在床上,我感到呼吸變得困難起來,心臟抽痛到極致。
可這樣不會死。痛成這樣,難過成這樣,人也不會自己死掉。
為什么不死掉呢,那時?如果那天能再有點勇氣,扎得再深一點,就不會有如今二十年的反復和掙扎。我不會看見喬變成碎塊兒,我不會看見加西亞塌下肩膀萎靡的樣子,我不會認識格茨?梅奧利,任由他拿我最不能面對的事情來打擊我,我也不會面對著西蒙,卻只能裝作波瀾不驚。
為什么不死掉?!
“海音?你怎么了。天哪,你沒事吧!”
格茨?不是走了嗎?
“快深呼吸,海音!你別嚇我!”
“你聽得見我講話嗎?!海音……”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他一定終于是走了。
我累了。
可以安靜一會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