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教案,在朝廷內部也引起軒然大波。內閣中書李如鬆說出了當時絕大部分民衆的心聲:教案的起因是“教匪迷拐幼孩,繼因豐大業向官長開槍……斯時,民知衛官而不知畏夷,知效忠於國家而不知自恤罪戾。”
李如鬆進而建議朝廷:“天津百姓是爲保護官吏而擊斃洋人的”,非但不可懲處,還應該善用民心,“乘此機會,盡毀在京夷館,盡戮在京夷酋。”
當然,這個提議有些過於偏激,真要如此幹離列強聯軍再次攻打大清不遠了。
相對於李如鬆的激進,醇親王奕譞的態度要緩和一些:“正可假民之憤,議撤傳教之條,以固天下人民之心”;“縱不能乘此機會,盡焚在京夷館.盡戮在京夷酋,亦必將激變之法國,先與絕和,略示薄懲。”
李如鬆和奕譞都是朝堂“頑固守舊派”的代表人物。以他們的立場自然希望能將列強在大清的所有機構情理乾淨。
與此同時,陝甘總督左宗棠在給朝廷徵詢天津教案處理意見的回信裡,其直言不必害怕事態擴大,外國人一般是通過威脅政府官員去壓制老百姓,如羣衆起來鬧事,他們會慎重考慮,不至遽爾挑起戰爭。
又說:“泰西各國與中國構釁,類皆挾持大吏以鈐束華民,至拂輿情,犯衆怒,則亦有所不敢。”
左尤其重點提及:事件的起因是豐大業首先向中國官員開槍,咎在法國,老百姓鬧事是事出有因。如果只是索取點賠償,可以允許。但反對以無辜百姓的性命抵償。
他還說:“法國教主,多半匪徒,其安分不妄爲者實不多見。”“津郡事變之起,由迷拐激成,百姓羣起與之爲難。雖受迷無據,而幼孩百許童貞女屍從何而來?王三雖不承招,武蘭珍則生供俱在,不得謂無其人無其事也。百姓之哄起,事出倉卒,非官司授意使然。豐領事且以洋槍擬崇大臣、天津令,從人已受傷矣;其時欲爲彈壓,亦烏從彈壓之?愚見法使所稱四層,如志在索賠了結,固無不可通融;若索民命抵償,則不宜輕爲允許。
一則津郡民風強悍,操之過蹙,必起事端。萬一如該公使所言,激成變亂,中國蕭牆之憂,各國豈獨無池魚之慮?”
最後,左宗棠得出自己的結論:“津民鬨然而起,事出有因,義忿所形,非亂民可比”,民心可用,“正宜養其鋒銳,修我戈矛,隱示以凜然不可犯之形,徐去其逼。”千萬不可倉倉猝猝就拿中國之人去給洋人抵命,以免失了人心。
兩廣總督吳可也不免上來湊了個熱鬧,上折表示支持天津百姓:法人實在太過肆無忌憚,竟不將我大清律令放在眼裡,出了事情先以強硬惡劣之態度對付,等到事不可爲激起民變又要朝廷承擔,世上哪有這般便宜之事?
況法人此時一身陷安南戰場難以自拔,根本就沒有精力抽調大軍再次北上,最多也就是命遠東艦隊戰船在津門外海耀武揚威一陣,根本不用擔心他們的軍事威脅,朝廷要做的是趁此收攏民心。
同時他還表示,如果法人‘冥頑不佞’,朝廷大可準許兩廣清軍直接參與安南內戰,兩廣清軍保證牢牢牽制法人軍隊難以動彈,替朝廷分憂解難。
……
“大人,如今中外物議洶洶,咱們這時參上一腳是否明智?”
‘天津教案’發生的太過突然,而其影響也發酵得太過迅速,兩廣方面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教案的事情已經被中外所關注。
這時候藉助輿論出兵安南,是否有操之過急之嫌?
對於手下幕僚的擔憂,吳可卻是很不以爲意:“沒什麼,法國人能利用教案大作文章,一再逼迫朝廷讓步,咱們也能尋機找法國人的晦氣!”
沒等幕僚接話,他便自顧自繼續說道:“朝廷此時處境十分尷尬,要是這一次退讓了,以後還怎麼挺直腰桿跟列強說話?”
“現在,就只能看曾國藩如何應對了,咱們能做的也就是敲敲邊鼓而已!”
……
此時已59歲的曾國藩,右眼失明肝病日重,久受眩暈病癥的折磨。4月19日給兒子曾紀澤的家信中寫及:“十六日餘患眩暈之癥……十七、十八日病狀如常,登,牀及睡起則眩暈旋轉,睡定及坐定之時則不甚眩暈,仍似好人。”“牀若旋轉,腳若朝天,首若墜水,如是者四次,不能起坐”,也是日記中常見的內容。
“天津教案”發生之時,時任直隸總督的曾國藩正真切地感受著自己大限的臨近。他讓自己的學生、署理兩江總督李鴻章替自己運來做棺材用的建昌花板木材以備後事。
結果花板卻和朝廷的諭旨同日抵達了保定府,朝廷知道曾國藩重病纏身,諭旨裡殷切詢問“最近身體怎麼樣?”卻又意味深長地問及“這個事件你能處理嗎?”曾國藩當然明白朝廷的真意,況且教案發生在自己直隸境內,他就是想置身事外亦無可能。
在給長子曾紀澤的遺書裡,曾國藩表述了自己對此行的極度悲觀:
“餘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燬教堂一案。外人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復難和解,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餘此行反覆籌思,殊無善策。餘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稟承,茲示一二,以備不虞。”
還沒跟法國人正面扛上,曾國藩便已先失了三分底氣。
7月8日,農曆六月初十,曾國藩抵達天津。十幾天後,7月21日,他的一封《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使全國輿論瞬間爲之譁然,曾本人也迅速從道德聖人淪爲舉國士大夫口誅筆伐的對象。“詬詈之聲大作,賣國賊之徽號竟加於國藩。京師湖南同鄉尤引爲鄉人之大恥”,會館中所懸曾國藩“官爵匾額”“悉被擊毀”,並將名籍削去,不再承認他是湖南籍人。
這位公認同治朝“中興名將”、“曠代功臣”,轉瞬之間變成了“謗譏紛紛,舉國欲殺”的漢奸、賣國賊,“積年清望幾於掃地以盡矣”。
以吳可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自然知曉事情本來可以不至於如此嚴重的。關鍵之處在於:朝廷在公佈曾國藩的調查奏摺時,刻意刪去了其爲天津紳民辯護的五條理由。
曾國藩認爲:指責教堂“挖眼剖心”,純屬荒謬,但天津民衆如此激憤,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一、仁慈堂“終年緊閉,過於秘密,莫能窺測底裡”,還有地窖等設施,民衆難免對其生疑;二、許多中國人到仁慈堂裡治病者,往往留在裡面不願出來,民衆不免懷疑其被藥物“迷喪本心”;三、仁慈堂習慣收留病重的孩童爲其洗禮,民衆不能理解這種宗教行爲,“但見其入而不見其出”,自然會懷疑教堂殘害兒童;四、仁慈堂院落廣闊,“有子在前院而母在後院,母在仁慈堂而子在河樓教堂,往往經年不一相見”者,這種習俗讓民衆無法理解;五、1870年4、5月間,城內多發生拐匪用藥迷拐人之事,加上當時疫病流行,教堂收留的兒童又多是病重無人照料者,死者自然甚多,教堂與民衆不睦,爲免生事,多在夜間掩埋屍體,或有兩屍三尸共一棺者。後屍體被野狗拖出,民衆遂一時爲之譁然。
曾國藩所沒有提及的極重要的另一背,景則是:民衆們之所以會如此“愚昧”,恰恰是知識分子們多年來的“僞知識”教化的結果。近代中國最重要的啓蒙著作之一,魏源的《海國圖志》內,即載有關於洋教用藥迷人信教、挖華人眼睛製藥的內容。
若指責民衆“愚昧”,則必須追問:是誰讓民衆“愚昧”?
朝廷刻意刪掉曾國藩爲民衆辯解的這段文字,其用意自然是意味深長的。許多人將此歸因爲朝廷希望藉此打擊聲望如日中天的曾國藩,倒可謂是一葉障目之見。事實上,早在派遣曾國藩前往天津之前,朝廷就已經確定了處理事變的基調:不可與洋人開釁,不可重蹈咸豐皇帝逃往承德的悲劇。
朝廷刪減曾國藩的奏摺,真正的目的在於操縱民意。事變之前,天津府貼出的告示就有強烈的操縱民意的痕跡。告示稱:“張拴、郭拐用藥迷拐幼,童。風聞該犯多人,受人囑託,散佈四方,迷拐幼孩取腦剜眼剖心,以作配藥之用。”
就好比後世‘非典’之時,坊間流傳的鹽,醋可防‘非典’一樣可笑,這舉動實在有讓人哭笑不得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