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語聲在顫抖,讓周遭幾個剛剛聚集起來的貴族膽戰心驚地屏住呼吸……三位領軍的公爵,兩位帝選侯此刻根本不在城內,而負責城防的幾個軍官也已經奔赴了自己的崗位,他們這些并不負責什么主要事務的閑人其實根本呢毫無意義,一個處境不妙,很可能會成為那位至尊發泄憤怒的工具,但幸運的是,這位年輕的君主雖然做不到心境平和,但至少還能夠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重重地冷哼了一聲,他壓下那些咒罵,聲音低沉像是撕裂的布匹:“那些東西,會造成多少破壞?”
“請不必擔心,這些東西……雖然有些難對付,但是破壞力畢竟有限,只要聚集足夠的法師……”一位穿著華麗的法師開口道,他也是這里唯一有資格做出回應的人了,但年輕的皇帝隨即打斷了他:
“蓋亞師他們還沒有消息嗎?”
“我們已經盡力在聯系三位大師,也派出了人手使用傳送……”
“那里可是聚集了一萬兩千以上的軍隊,一萬五千名獸人奴隸!兩千三百名帝選騎士和術士,而且,傳送門現在還沒有關閉,你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帶回來!”國王的怒氣再一次翻涌,不過他沒有聲色俱厲:“你們的魔法何在?你們的器具何在?或者更簡單的,你們就不能再派遣一些人過去問問嗎?”
法師的臉色冰冷,這些方法皇帝能夠想到,他當然也能——而事實早已證明這些完全無效:
“您知道。?開啟那些傳送門已經耗費了我們所有的五環以上的法術位,而還留有法術位的法師們則都已經向著勃艮第進發了。如今我們必須要經過一天完整的休息才能夠恢復力量,但是……”
“但是。可是,不過!”皇帝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真是夠了!你們就給朕集結起城里的所有法師,朕不管你要用什么方法,都必須給我干掉那些該死的鐵盒子!朕要拿他來修飾王座!”
“這個嘛,看起來好像是有點難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一震,向著那個聲音發出的方向看過去——那里本來是這座小客廳空無一人的角落,但此刻,卻有一個人正坐在那座位里,自顧自地從桌上拿起一杯葡萄酒慢慢飲啜。
“那些玩意兒。雖然看著不好看,但其實大部分是精金,加上內部的法陣,還有蒸汽動力什么的,我怕你買不起。”
他向著皇帝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不過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話,也不是不能考慮,等一會兒你可以在它的炮筒上游街,當然……”
“是吊著的……”
“坐下坐下。別著急……”
年輕人抬了抬手中的酒杯,語氣溫和,但聲音中卻帶著魔力——廳堂中六個已經拔出長劍的武士各自收劍回鞘,然后便真的各自后退。三個奔向了長椅,三個走向了座椅,那長椅上雖然確實可以坐上三四個人。但穿著那身禮賓用的半身甲要做到這一點還是很不容易的,而座椅則只有兩張。還剩下了一個人。
最終,他們各自彎身屈就。而最后那個人坐在地下……行動之間,分外滑稽。
然而,房間中的其他人卻完全無法因此而產生絲毫笑意……唯有絲絲陰寒從心中升起——即使對于魔法沒有絲毫了解的人也可以肯定,那是個類似‘魅惑’的法術,那個人卻在談笑間就已經完成。
沒有咒語,也沒有動作,似乎也沒有帶任何的魔法道具在他身上閃光。
幾個貴族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向后退開,沒有哪一位敢喊出‘大膽無禮’‘你是誰’之類的蠢問題……至于說所謂忠心護主之類,也要看看情況,這個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國王面前的家伙,又怎么可能是他們這些廢物拼上性命,就能夠阻擋得住的?
于是,不大的房間里出現了一道寬闊的空間,讓兩雙眼睛無聲對視。
“有意思,我能否知道您的尊姓大名?”皇帝眉頭微動,但很快便展開了,他慢慢踱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前,緩緩落座。安詳的疑問讓對方也挑了挑眉頭:“哦,雖然平時脾氣很暴躁,但在真正關鍵的時候,卻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黑衣的人又喝了一口酒:“我記得,歷史上有不少皇帝就是如此,比方說那個什么?‘恐怖的紅胡子’?”
“正義之神提爾所加冕的偉大與和平的使者,光榮的勝利者與帝國不斷的擴大者,正義與法律的維護者,我的祖先中,可以名列第二偉大的皇帝。”
年輕的皇帝輕聲道出對方所指的那位皇帝的稱號,然后是他的名言:“‘你必須為其他人作出榜樣,使動搖的帝國通過你而得到康復。’這是他無法被凡人所理解的志向,愚者只能看見他殺死的那些貴族,盜匪,暴民,但是所謂的恐怖,實際上不過是一種手段而已,如果不具備真正的冷靜和睿智,又怎么可能在廢除了大批貴族后卻沒有引發貴族們的反抗?甚至讓他們更加努力?他生存的時代,首都圈的軍力已經大幅度下降,僅憑著恐怖,是不可能維持四十年的統治的。”
“哦哦,真厲害。”黑衣的人哈哈地笑了起來,舉杯示意,然后一飲而盡:“果然,能當皇帝的人都很厲害呢。”他嘆息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指那位紅胡子皇帝,還是面前的這一位皇帝
于是年輕的皇帝也隨之笑了笑,同樣拿起一只酒杯:“那種古樹葡萄酒不過是新酒,是用來裝飾桌面的,受到太陽的直射,味道已經徹底變壞了,如果真的有興趣。其實你應該試著嘗嘗這個,三十年的陳釀。不過。我們還是回到原本的問題吧,還未請教您的尊姓大名?”
“我還以為。你會對于我的目的更有興趣?”
“其實你的目的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成功……而你的身份,我確實也只是有那么一點興趣而已,但無關緊要,我手下有更多比我擅長詢問的人才,他們會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情的。”
“自信也是當皇帝的重要特質,即使沒有也要建立起來,是不是?”
黑衣人忽然輕嘆了一聲:“果然啊,我的一個朋友曾經說過,他說當個皇帝。其實沒什么好的,太累了,不值得。我那個時候不大明白,不過現在大概是明白了,這就像是有些人總是認為城市之中太鬧,要到鄉村里去生活,可是去了之后又發現各種不方便一樣。”
“累?”新帝國的皇帝愣了愣,然后微一搖頭:“這世界上,并不存在不勞而獲。”
“當然不是累。而是不值得。”
黑衣人道:“皇帝啊……看著好像什么都有,一大片的領地,一大堆的人,俯首帖耳聽你的命令。其實,你有的不過是個名義。”
“你領地上的女人都是你的,可是你能碰到的就是那么幾個。她們一心想要你的孩子。然后就更加一心一意的弄死你,當皇后肯定不如當太后嘛……你領地上的錢財都是你的。可是你卻必須得不停地拿給那些領民,貴族。還有法師……不然的話,他們就會用各種麻煩來回敬你。不聽你的命令。最后,你的領地都是你的,可是你平常可能連這個城堡都出不去,否則就有無數的人在你身邊喊叫,什么你身系萬民安危,不可輕動啊……”
他就這樣自言自語地說著,仿佛是在跟一個老朋友傾情交流:
“一個皇帝,到底有什么呢?其實不過就是個名字,我的朋友說過,曾經有個皇帝,他生前統治了整個大陸,但死了之后,他們的部下們隱瞞了他死了的消息,假借他的名義把他欽定的繼承人給換成了一個蠢蛋,于是他的帝國就沒了,還有一個皇帝,幾十年都沒有管理他的帝國,可是他的帝國卻還是如常運作……所以皇帝,國王,首領,諸如此類的東西,只要有那么個名頭,你死不死都沒有意義……”
這一次,新帝國的皇帝也隨之沉默。
小小的廳堂中,落針可聞。
但很快,窗外傳進來的隆隆聲,就打破了這寂靜,爆裂的火光映亮了窗口的的水晶,剎那間將整個房間渲染得一片橙紅。
“都不過是胡言罷了。”帝國的皇帝冷笑一聲:“沒有做過皇帝的人,又怎么可能會知道皇帝的事情?”
“當初,我也是這么反駁愛德華的。”
黑衣人輕聲嘆息,目光卻仿佛落在遠方:“但是等我當上了這個國王,又過了一年,我才知道有些事情,其實真的不用做過才知道。可惜,聰明的人不會去做,愚蠢的人又不得不做,就像你我……”
“你……”
帝國的皇帝心中一驚,第一次仔細打量著眼前那張看似有些平凡的面容,然后終于將之和記憶中只在幻術里看見過那位國王的影子逐漸重合起來!只是那兩張面孔合二為一,帶來的無法形容的驚懼已經讓他顫抖不停,甚至已經完全說不出什么,只能聽著那個聲音,一字一句地滲進自己的腦海。
“你的帝選侯軍團,三個師,幾萬部隊,以及那一萬多奴隸都已經沒了。”
圖米尼斯的國王輕聲說,然后頓了頓:“那么,就到這里,到這里吧。”
他緩緩伸手,手中酒杯似向那位皇帝敬上,只是杯中的酒水已經凈空,只剩點點殘跡由杯口緩緩滑下,嫣紅如血。
血滴在新帝國的皇帝頸間沁出,一點至一線,最終為一道……
血光飛濺間,年輕皇帝的頭顱已經滾落在地。
良久之后,幾聲驚叫才從貴族們口中迸發、幾個人瞪大眼睛,看著那噴血倒伏的尸體,兀自無法接受皇帝已死的事實,幾個有點控制能力的人隨即沉默,知道這種表現容易招致反感,很可能就是緊隨陛下而去的下場。還有兩三個膽小的已經雙眼翻白,倒是省去了思考的苦楚。唯有幾個侍衛仍舊坐在兩側。目光木然地注視著這一切,毫無反應。
于是偌大的房間之中。一片靜默。
“可惜,我還以為皇帝的事情,皇帝一定會知道。”
黑衣的國王站起身,伸手一勾,那滾落到地面上的人頭已經憑空飛來,在他面前停駐,目注著那雙兀自瞪大的眼睛,他輕聲嘆息,隨手將之抹上。繼而目光微動。轉過周遭一眾貴族們怪異的面孔,最終落在那位法師的身上:
“挺聰明。如果單論對于魔法戰斗的理解,你應該比那些習慣了坐在實驗室里的法師們要強多了。”
話語中,法師手中已經準備了大半的一個法術就此散開,迸發的火焰將他的右手炙烤得一片焦黑!
冷汗從這位法師臉上涔涔而下,臉色蒼白如死,只是他竟然咬緊牙關,沒有喊出一聲,只是彎腰垂首。向黑衣人微微行禮:“五環法師,托里費多,愿意為您效勞,陛下。”
圖米尼斯的年輕國王冷冷一笑。目注著這位法師,上下打量,卻不開口。
“叛徒不值得信任。但我曾經發誓效忠的并非帝國,而是亞歷威爾德陛下。”法師的喉結滑動了一下。艱難繼續:“他已經死了,我還活著。一個法師是不應該因為王國的興替而死的。能夠讓他心甘情愿死去的,只有魔法的奧秘。”
國王依舊沉默。
“我已經凝成了真名,我可以將之交給您,我的力量雖然卑微,但卻是這里對于領地最為了解的人,同時也是亞歷威爾德……陛下的心腹,在他的死訊傳出之前,我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國王看著他,笑了笑:
“好吧,你想怎么做?”
“皇帝死了或者活著,對于你……您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斯坦德蘭行省的領土,還有這座城中的士兵,所以斯坦德蘭家族的人的蹤跡,最為重要。只不過這位公爵一向極為狡猾,他在這里經營日久,您的進攻一起,他恐怕就和家人一起躲進了避難處,那是連皇帝也不知道的秘密地點,森入地下,有數個法陣守護,還有六七個出口,如果沒有足夠的部隊分別堵住這些出口,想要抓住他們很難。另外,這里陷落的消息,我認為不適合于立刻傳出去,而是應該派遣人手迅速控制三位公爵的領地,他們的兵力因為此次遠征而調集一空,防御極為衰弱,只要控制了其首都,便可以……”
法師語聲平靜,語速卻越來越快,將新帝國幾個郡省的防御弱點一一道出,同時奉上想好的攻陷方法,絲毫不在乎幾個殘余的貴族目光里的鄙視與憤怒,而他顯然并非剛開始思考這些問題,提出的方法不算高妙,但卻勝在切實可行,損耗極小,年輕的國王靜靜地聽著,不時微微點頭。但僅僅只是這細微的動作,已經讓那個法師心中大定,知道自己的已經取得了這位國王的信任,至少性命無虞。
然而當時間逐漸經過,心中的這份安定感卻又開始被撼動,粉碎,最終消散!
他停不下來了。
作為法師,他或者并不足夠睿智,但至少知道這些隱秘是唯一僅剩的,能夠保護他性命的手段,一旦完全說出,他的作用也就到此為止了——作為法師他不過剛剛碰觸到真理之門的邊緣,在帝國或者還算得上是彌足珍貴,然而號稱小魔法王國的圖米尼斯這樣的人才如過江之鯽,他完全沒有優勢。
所以和盤托出至少也要等到奉上真名之后,那個時候他的生死雖然完全歸于對方掌握,但至少是在國王陛下手中,換而言之算是成了直屬部下,或者有一半以上的幾率可以活命。
但是現在,他說的已經夠多,卻還在不斷的說下去,新帝國尚在控制的十二個郡省,他已經說到了第八個,而靠近西方的兩個郡省在圖米尼斯的進攻下其實已經微若累卵,根本不需要什么手段平定,說不說都已經沒有作用。
他的臉色已經泛出一片死灰,汗水如流般在下頜流淌,可是不管他如何想要停下這訴說,口唇甚至四肢都根本不受控制……就連思維,都在不停地翻涌向上,將心中所有的秘密都不斷的向外噴出來!
兩個沙漏的刻度之后,他終于停滯了,重重地喘息著,一頭栽倒在地。
但他所知道的秘密,已經全無保留地說出來了。
法師閉上了眼睛,心中已經想到了數種可能,但是最好的結局也不過就是被殺一儆百,收買人心,叛徒無論在什么的時候都是不受統治者所重視的,能夠背叛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
然而不知是否是幸運女神此刻正飛過他的頭頂,那位國王陛下似乎根本沒有在關注他的死活。
手中提著那個死亡的皇帝的頭顱,他若有所思地揚起目光,雖然視野中空無一物,他卻并沒有放棄關注……直到片刻之后,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