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黃昏,同樣的街道,同樣的疲憊不堪。
他從拉下一半的卷簾門下彎腰進入,正在嘻嘻哈哈地打電話的女店員看他回來,急忙回過身來打招呼。
“老板,你回來了?”
他嗯了一聲,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帆布袋被他隨手扔在桌子上,里面的金屬鍋碗叮當作響。
女店員遞給他一杯水,口干舌燥的他接過來一飲而盡。接著,女店員拿過一個小小的記事本,開始匯報今天的營業情況。他似乎還沒回過神來,那些數字就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符號,完全聽不進去。
“老板?”
他回過頭,女店員已經穿好了外套,背包斜挎在肩上,看來已經做好了下班的準備。他笑笑,揮揮手說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吧。”
女店員歡快地答應了一聲,一轉眼就跑出了門。
店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此時已是夕陽西垂,半掩的卷簾門下,只剩下門口臺階上的一小塊光斑尚未消退。然而那光斑越來越小,從昏黃直至露出水泥地面的青白。店內的一切事物都被掩蓋在沉沉的暗色中,黑胡桃木質地的書架與桌椅更是變作模糊的一團。只有咖啡機上的提示燈還在閃爍著,仿佛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
他靜靜地坐著,任由自己沉浸在越來越濃重的黑暗中。這是他熟悉的感覺,在她之前,似乎只有這一刻才能讓他感到安全與溫暖。而她所帶來的那一抹亮色,來得太快,消失得太早。
在這樣的光線下,視覺已然無法延伸它的觸角,而嗅覺卻越發敏感起來。他吸吸鼻子,那種混合著油墨、巧克力與咖啡的香氣再熟悉不過,曾經縈繞其中的一縷花香,再也聞不到了。
不,不能這么想。他用力搖頭。
她會回來的。
這時,樓頂忽然傳來啪啦一聲。他一驚,隨即就放松下來。搖搖頭,他撐起身子,把卷簾門落下,鎖好,然后晃晃蕩蕩地向樓上走去。
樓上是臥室兼倉庫,墻邊堆著大大小小的盒子,臨窗的位置是一個半開放式的廚房,各種炊具雜亂無章地擺放著。
房間南側是一張寬大的地臺,一張床墊放在上面,被褥凌亂。一個小小的胖男孩,歪著頭,靠在床墊上睡得正香。在他的手邊,一個用樂高玩具搭起的“高塔”倒了半邊,剛才的啪啦聲,想必就是從這場“安全事故”中發出的。
他拽過一張毯子,輕輕地蓋在孩子身上。然后,他打開冰箱,開始準備晚飯。
晚飯很簡單,但是食物的香氣很快就在狹窄的空間里彌漫開來。他專心致志地做飯,沒聽到身后的輕微響動。
忽然,一只手扶上了他的后腰。他嚇了一跳,第一個反應是推開,然后轉身,舉起手里的菜刀。
是那個男孩,他仰面躺在地上,很快就一骨碌爬起來,啊啊叫著往灶臺上爬,對他手里的菜刀視而不見。
他驚出一身冷汗,如果自己的反應再快半拍,很可能就用菜刀劈下去了。
兩個人的生活,還需要再次慢慢適應。
看著不停地翕動鼻子,徒勞地試圖去抓食物的男孩,他的目光慢慢柔和下來。
“別急,很快就好了。”
當一盤拌著肉醬、蔥花和黃瓜絲的面條擺在男孩面前的時候,男孩臉上寫滿了狂喜和急不可待。他看也不看旁邊的筷子,直接用手抓起面條就往嘴里塞。
那僅有兩根手指的右手,像一個肉滾滾的叉子,吃起面來倒也挺適合。
他看著男孩狼吞虎咽,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一樣的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為了生存和食物可以放棄一切。
吃過晚飯,胖男孩又回到床邊擺弄那些玩具,不時發出心滿意足的呀呀聲。他收拾好碗筷,從冰箱里拿出兩根棒骨,敲開,丟進湯鍋里熬煮。做完這一切,他覺得有些疲勞,就泡了一杯咖啡,坐在電腦前隨意瀏覽著。
從娛樂八卦到體育新聞,他瀏覽的速度很快,手中的鼠標不時啪啪作響。最后,他打開了本地社會新聞一欄。
這次的瀏覽速度要慢得多,最后,他的視線停留在一個頁面上。
昏暗的室內,顯示器發出的幽幽藍光照射在他的臉上,形成陰影和溝壑,宛若一尊雕像。
不知何時,胖男孩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靜靜地看著他。
第47中學殺人案漸漸淡出了公眾的視野,不僅是警方,民眾關心的熱點也很快轉向了其他領域。這也難怪,物價、食品安全、教育、醫療,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事關民眾的切身利益,他人的生死,終歸是他人的。生活總要繼續,失去丈夫的,要考慮重新組建家庭,失去兒子的,要繼續規劃未來。歷史的車輪行進得太快,他們宛若兩顆微不足道的塵埃,或被碾壓,或被揚起,轉瞬間就灰飛煙滅,再無痕跡了。
也許,他
們在案卷檔案中留存的時間,不會比親人的回憶更長。
楊學武提出兇手也許是和于光有著相同經歷的人,方木并不認可。但是在所有線索都已中斷的情況下,也只能按照楊學武的思路查查看。
去廳里的數據室查檔案的時候卻遇到了些麻煩,數據室的老段死活不給面子,非要方木拿齊了手續再來。方木有些納悶,按照制度,查看檔案的確需要履行一定程序,但是自己在公安廳工作了這么多年,和老段早就是熟人了,有時查數據時打個招呼就行,怎么突然就改了規矩呢?
沒辦法,方木只好找邊平開函,又找廳長簽字,折騰了半小時后才回到數據室。老段細細地把所有手續核對完畢,又讓方木在資料借閱表上簽字。
方木沒好氣地說:“用不用把我的工作證也拿給你查驗一下啊?”
老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別鬧意見啊,小方,我這也是沒辦法——上頭有新規定。”
方木龍飛鳳舞地簽完字,把筆一丟:“又抽什么風啊?”
“J市公安局的檔案室被盜了,這幫家伙也是廢物,丟了好幾年了才發現。”老段把借閱表收好,“上周廳里開了完善檔案管理制度會議,以后再想查數據,可沒那么方便了。”
方木笑笑:“你要受累了。”
“是啊。”老段愁眉苦臉地說,“也不給漲工資。”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方木都在翻閱數據室里的案卷檔案,試圖尋找類似的案件,卻一無所獲。他心里覺得煩躁,隨手拿出香煙,還沒等點燃就被老段一把搶走。
他指指墻上簇新的“禁止吸煙”標志,壞笑著說:“也是新規定。”
方木沒辦法,只能悻悻地出門去吸煙室。
連吸兩根煙,方木的思路也慢慢整理清楚。這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作案手法,除了教化場系列案件以外,在C市再沒有出現過。從全省的發案情況來看,也沒有類似的先例。在全國范圍內,以教師作為被害人,并由學生發動的兇殺案件本來就屈指可數,采用這種手法的,更是聞所未聞。看來,楊學武的思路也行不通。
方木想了想,又返回數據室,調取了十年內未結案的案卷資料。
自從2004年公安部提出“命案必破”的口號后,命案偵破率大幅上升。懸案寥寥無幾,且多是犯罪嫌疑人已被鎖定,只是尚未歸案而已。余下的,多半是盜搶類和經濟類犯罪。方木耐著性子一頁頁翻過去,直到最近的一起市人民醫院醫生失蹤案,仍舊毫無頭緒。
由此看來,至少在警方登記在案的范圍內,兇手是第一次作案。他設計出如此復雜、精巧,且風格化強烈的殺人手段,顯然不是內心的一時激情所致。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普通兇殺案有一個特點,就是多為熟人作案。在個別情況下,會出現被害人為多人的情況,例如滅門,但從作案次數上來看,超過一例的很少。而另一類兇殺案則完全相反,兇手多為陌生人,且多次作案的情況居多。
也就是連環殺人。
方木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第47中學殺人案絕非個案那么簡單。兇手本次犯案不可謂不成功,案發近兩周后,警方仍毫無線索。這對他而言,無疑是一種鼓勵。而他在這種心態下,很可能會再次作案。
如果方木的推測沒錯的話,這個“大俠”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呢?
深秋,天氣晴好。
龍峰墓園是C市最大的墓群,坐落于城郊,大部分C市居民身后的棲息所都在這里。園內四季松柏常青,一座座白色的墓碑依山而列,上下錯落有致。在正午強烈的陽光下,那些墓碑反射出炫目的光,讓整個墓園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中,行走于墓碑之間,給人這樣一種錯覺:那些長眠于此地的人們,真的去了天堂。那里,相對于此時、此地,也許是更加美好的所在。
方木把車停好,拎著白酒、點心和水果向龍峰墓園里走去,廖亞凡捧著花束跟在后面。她今天穿了米楠拿來的衣服,一頭藍色的亂發扎成馬尾,沒有化妝,整個人看上去清新淡雅。
關于周老師的種種,方木都沒有告訴廖亞凡,只是說周老師死于一次意外。他不想破壞周老師在廖亞凡心目中的形象,相信廖亞凡也是抱有同樣的想法。
兩個人,兩個世界,彼此卻都有羞于出口的秘密,慈祥的背后有邪惡,清純的已經美好不再。重逢時,唯有希望能保持當年的樣子。
穿行于墓碑間的小路上,廖亞凡似乎越來越緊張,腳步也越發遲緩。方木不得不幾次停下來等她。走到周老師的墓前,方木撤去早已枯萎的花束,擺好供品,一扭頭,卻看見廖亞凡遠遠地站著,一動不動地朝這邊看著。
“過來吧。”方木沖她揮手。
足足過了半分鐘,廖亞凡才抻抻
衣服,抹抹頭發,腳步機械地走過來。
方木接過她手里的花束,輕輕地擺在墓前。
“給周老師鞠個躬吧。”
廖亞凡沒動,怔怔地看著低矮的墳墓。好半天,她才啞著嗓子問道:
“他……就在這里?”
“嗯。”
“這么小……他睡得舒服么?”
方木無語。
廖亞凡慢慢地蹲下來,把手伸向那冰冷的大理石,指尖剛剛碰到,就猝然縮了回來。幾秒鐘后,她又試探著伸手過去,終于,把整個手掌都貼了上去。
她的身子一歪,倚在墓上,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
方木的鼻子一酸,悄悄地走開了。
她應該有很多話想跟周老師說,也許是追悔,也許是思念,讓廖亞凡單獨留在那里,是最好的選擇。
方木沿著臺階慢慢地向下走,隨意打量著身邊的墓碑。每次來到墓園,他的心中總會有一種萬籟俱寂的寧靜感。長眠于此的人們都得到了徹底的解脫,再有不甘,也無濟于事。世間的種種,好的,壞的,統統不重要了。
想想看,這幾年來,方木來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墓園,無論是憑吊還是查案,都伴隨著一個個讓人心潮激蕩的故事。
這樣的日子,還會過多久?
想到這些,方木倒有些羨慕那些凝固在墓碑上的面龐了。
抽過幾根煙后,方木遠遠地看到廖亞凡走下來。不知是因為蹲得太久,還是情緒過于激動,廖亞凡的腳步虛浮,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的。
方木迎過去,廖亞凡不想讓他看到哭腫的雙眼,微微扭過頭去。
方木遞給她一包紙巾,就默默地在前面帶路。
走出墓園,方木卻沒走向停車場,而是轉向墓園管理處。
廖亞凡看看不遠處的吉普車,又看看方木。
“我們去哪兒?”
“你不是委托我找一個人么?”方木轉過身,“他也在這里。”
來到墓園管理處,方木找到管理人員,簡單詢問幾句之后,就帶著廖亞凡去了骨灰寄存處。
所謂寄存處,不過是幾面黑胡桃木制的架子,上面擺滿了沒有墓地安葬的骨灰盒。有的木格里尚有死者的遺照和枯萎的花瓣、供果。有的木格里則亂七八糟地堆著幾個骨灰盒。他們恐怕在生前就過得頗為窘迫,死后仍舊這般凄涼。
方木和廖亞凡穿行于那些木架之間,不時輕念著上面的編號。終于,方木在一面已經開裂的木架前停下了腳步。
他轉到木架前面,上下打量了一番,蹲下身子,從倒數第二層的木格里抽出幾個布滿灰塵和蛛網的骨灰盒。逐一分辨后,方木揀出其中一個,用手草草擦拭后,遞給了廖亞凡。
廖亞凡已經猜到了“他”的下落,雙手依舊抖得厲害。掃了一眼骨灰盒上的名牌后,廖亞凡的目光變得疑惑。
“這是……”
方木點點頭:“你要找的那個孩子不叫賀京,叫楊展。”他用手擦擦被灰塵和油垢蒙住的照片,一張稚氣的面孔顯現出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就是那個常在天使堂附近玩的孩子。”
廖亞凡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張照片。良久,已經紅腫的雙眼再次盈滿淚水。
“他……怎么會……”
“自殺——用一支被盜的警槍。”方木扭過頭,把視線投向遠方。那里,一支送葬的隊伍正在告別廳前緩緩繞行,排頭的男子捧著一張遺像哭得撕心裂肺。
“在此之前,他用那支槍槍殺了父親。”
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在骨灰盒上,男孩的照片很快被晶瑩剔透的淚水覆蓋,眉宇間頓時生動起來,微微上揚的嘴角竟透出了俏皮的意味。
“你為什么沒來……為什么沒和我一起走……為什么要騙我……”
廖亞凡用手一遍遍撫摸著骨灰盒,那輕飄飄的木頭盒子里,真的是那個愛喝可樂、拿菜包子當美食的少年么?
方木靜靜地看著廖亞凡,對于她當年出走的真相已經了然于心。
還要否認命運的存在么?周老師臨終前的牽掛是廖亞凡,廖亞凡出走前最后的等待是楊展,楊展親手槍殺楊錦程,而楊錦程正是害死周老師的元兇。
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每個人都自作自受。
冥冥中,真的有一雙翻云覆雨手,心不在焉地擺弄著蕓蕓眾生,讓我們毫無緣由地愛,莫名其妙地恨。讓我們在輪回的漩渦中彼此依賴,彼此殺害。
我們,都敵不過他的心血來潮。
臨走前,方木看到廖亞凡把手上那枚小小的鉆戒除下,放進那個骨灰盒里。鑲嵌其上的鉆石在陽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靜靜地劃過白皙的雙手和暗紫色的木盒。很快,那點光芒就滾入狹窄的縫隙,消失在那些白色的灰燼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