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裡收拾的很乾淨(jìng),若說有什麼不妥的,那便是簡陋的小桌子上,一團(tuán)團(tuán)染血的布條和幾隻藥盒,小小的兩扇窗子開在牆頭,黃昏的霞光透過樹林照進(jìn)來,斑駁的光影浮現(xiàn)在那張竹牀上,讓靜靜躺在那裡的人身影有些虛幻。
李泰反手闔上了門扉,在門前站立了一會兒,方纔腳步輕淺地走到了牀邊站定,他低著頭,視線掠過她身上的被子,停留在她安靜的睡顏上,看著她有些枯黃,帶著細(xì)小傷口的臉龐,很長時間,他沒有眨眼。
他遲疑地?cái)E起手,將要碰觸到她臉頰的時候,又收了回來,在身前緊握成拳,轉(zhuǎn)過身,擡頭看著牆上的小窗子,一點(diǎn)點(diǎn)捏出了骨節(jié)躁動的響聲,直到關(guān)節(jié)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快要爆斷,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隱藏去了那雙瞳中從未出現(xiàn)過的懊惱之色,濃的能灼傷人的眼睛。
頭一次,他竟會覺得後悔了。
後悔,這是在他人生中不曾出現(xiàn)過的字眼,原是這種感覺,叫他冷硬若磐石的心也會抽痛。
不是一早就計(jì)劃好的麼,誘了那人過來,藉由另一張嘴告訴她那些事實(shí),會比從他嘴裡說出來更要好,她會在這種條件下,更迅速地成長起來,死心塌地留在他的身邊,這不是他的目的嗎?
可爲(wèi)什麼會後悔。是哪裡出錯了。
想來,是在霧林中發(fā)現(xiàn)她被帶走的痕跡時,他便分了心,所以纔會有白日的一場驚險(xiǎn)。二十年來,他有許多次都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但是哪怕再驚險(xiǎn)的一次,都不能讓他生出懼意,然而這一次,他卻懼了。
閉上眼睛,便能看見那一幕,他躺在地上不能動彈,眼睜睜地看著她幫他拖延死亡的腳步,一次次拖著受傷的身體,發(fā)了瘋地?fù)渖先?,就好像她不會疼痛,也不會害怕,那種搏盡一切的感覺,讓他生懼,懼她如撲火的飛蛾,會被燃盡。
記憶深處,那個女人撲向死亡的身影,此刻回憶起,竟然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纖細(xì)的多的身影,清晰地讓他心顫。
總是出乎他的意料,超出他的預(yù)測,甚至破壞他的計(jì)劃,一次又一次。
碰了碰左胸,李泰轉(zhuǎn)過身,走到竹牀邊坐下,伸出手,落在她的睡顏上,從臉頰劃過,溜到頸側(cè),撥開她粘枯的頭髮,看著她幾乎塗滿了藥膏的側(cè)頸,手指下滑,撥開鎖骨上粘著的布料,原本白皙嬌嫩的肌膚,此刻卻是密佈著一點(diǎn)點(diǎn)紅腫的毒斑,刺痛著他的眼。
他輕擡起她疊合在胸前的手臂,看一眼她纏滿布條的手,挽起衣袖,便見她半條藕臂上一道道細(xì)細(xì)的劃痕,指腹按壓在她手腕的脈搏上,探著她紊亂的脈息,越是清楚她身體的狀況,那種後悔的心情,就愈發(fā)啃噬著他的心。
埋他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那個女人義無反顧的身影,可當(dāng)他得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滿足,是烙在心上的疼痛,只有另一種佔(zhàn)有的慾望,卻變得更強(qiáng)烈。
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臉龐,將她的手放在被子裡掖好,他轉(zhuǎn)過頭悶咳了一陣,舔去脣角的血絲,皺了下眉頭,便起身盤坐在竹牀邊的地面上,手抱丹田,平復(fù)躁動的內(nèi)息。
“怎麼樣,水涼了嗎?”蕭蜓揉搓著手上的髮絲,溫聲問道。
“不涼,”遺玉坐在寬大的木桶中,被溫水包裹著,身上的痠痛得到緩解,她將腦袋後仰了一些,看著身後蕭蜓倒著的臉,小聲且沙啞道:
“蜓蜓姐,我等下沐浴完,可以出去走走嗎?”
那天在山谷中暈倒後,她再醒過來,已是第三天中午,人躺在牀上,渾身像是散了架一般地疼痛,就連擡個手都是困難。
她張嘴喊人,卻只能發(fā)出類似磨砂般的叫聲,可門外守著的沈劍堂還是衝了進(jìn)來,見她睜了眼睛,歡天喜地的跑出去叫人。
她知道自己傷得很重,好在有那山谷裡的藥材,又有蕭蜓這個厲害的大夫,她醒後,又在牀上將養(yǎng)了幾日,身體總算是恢復(fù)了一些力氣,能勉強(qiáng)下地,且可以浸水沐浴了。
“閉上眼,”蕭蜓舀起一捧溫水,沖洗著她的頭髮,哄道:“再休息一日,明天我?guī)愠鋈プ咦?,好嗎??
因爲(wèi)閉著眼睛,遺玉沒叫她看見眼中的失望,她自己身體的狀況也大概清楚,叫她慶幸的是,她渾身是傷,但用藥膏和布條細(xì)密纏裹的手指,卻完好無損。
只有一件事叫她不安,她醒過來三天了,沈劍堂每天都來找她說笑話,蕭蜓幾乎寸步不離地護(hù)在她身邊,就連差點(diǎn)去了半條命的何少知都在房外冒過頭,就是沒見李泰的人影。
詢問他們,每每得到的答覆都是他入谷採藥去了,可沈劍堂閃爍的言辭,卻讓她隱隱察覺到——李泰在躲她。
“怎麼了,水燙了嗎?”看著她繃起的小臉,蕭蜓連忙停下手上動作,問道。
“不、不是,”遺玉睜開眼睛,再一次輕聲問道:“蜓蜓姐,我們少爺他,這會兒還沒回來嗎?”
蕭蜓愣了下,便笑道:“是啊,那山谷裡的藥草實(shí)在太多,又生的嬌貴,有的長在山壁上不好採摘,四爺同公子早上帶了乾糧出門,想必晚上才能回來吧。”
“哦?!边z玉神色黯下,胸口發(fā)悶,衝她強(qiáng)扯了下嘴角,又閉上眼睛。
蕭蜓繼續(xù)沖洗她的頭髮,臉上浮起憐惜之色,動作愈發(fā)輕柔起來。
夜半,身在木屋中,四周寧靜的只聞窗外的蟲鳴聲,遺玉吃力地從牀上坐直身子,撈過牀側(cè)洗的乾淨(jìng)的藥袋子,摸出那把幫她數(shù)次的小刀,拔開刀鞘,露出銀亮的刀片。
她側(cè)身藉著朦朧的月色,從刀身上,看見自己的臉,比白日在木桶中看見的還要清晰,就連她臉頰上分佈不均的一塊塊烏青都躍然刀身上,她知道自己眼下的樣子不算好,可也沒想是這副豬頭模樣。
苦笑一聲,她收起刀子,摸著側(cè)頸粗糙的皮膚,上頭的抓痕已結(jié)痂,開始發(fā)癢,不用看她都知道那有多猙獰,柳關(guān)當(dāng)時摳在她脖子上的熱辣疼痛,她這會兒還記得,皮肉都翻卷起來,怎能不嚴(yán)重。
又緩緩在身上摸索了一陣,觸及不是乾癟的皮肉,便是硬邦邦的骨頭,咬了下嘴脣,她仰頭看著屋頂,輕嘆了口氣,想起李泰曾說過,他喜歡豐潤些的姑娘,便覺得心裡發(fā)酸,酸澀順著鼻子衝上眼睛,叫她委屈的眼眸裡凝出一層霧氣。
那天驚險(xiǎn)的一幕幕重新浮現(xiàn)在眼前,這時才叫她遲鈍地怕了,全身的骨頭一寸寸地喚醒了疼痛,她腦子有些渾濁地閃過許多溫馨的畫面,就像是她每次想哭的時候一般。
娘在燈下縫製著她的新衣,二哥大笑著將她高高地舉起來,大哥溫柔地摸著她的頭頂,告訴她,小玉別哭,有大哥在,總有一天,不會讓人再隨意欺負(fù)你。
說過不會輕易地再流淚,可淚腺腫脹起來,又怎是止得住的。
她只一眨眼,淚珠便像是斷線一樣滾落,一滴滴地順著臉頰滑到下巴,在滴落胸前,凝聚成一小灘水漬。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孤單和寂寞濃濃地將她包圍起來,小木屋中,響起她細(xì)微的哽咽聲,怕驚動了四周,她甚至不敢張嘴喘氣。
從入夜便站在門外的人影,耳聞到屋中細(xì)微的動靜,待察覺到那是哭聲,身形一震之後,便轉(zhuǎn)身推開了竹門,撩起竹簾,一眼望見牀頭蜷縮在一起的人影,大步走了過去。
“怎麼了?”
“唔...”遺玉淚眼朦朧地?cái)E起頭,看著牀邊模糊的人影,辨不清是誰,已有些神智不清的她,恍然間將他看成了兄長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張張嘴,伸出手,發(fā)出一聲低啞的哭訴:
“大哥...我痛的很,又害怕,你們...回來好不好...”
聽見這一聲,他渾身僵硬了一瞬,眼中映入她哭泣的臉龐,心像被一隻手掌攢住,狠狠地捏下,白日那女人的冷語又在耳邊響起:
“四爺,有些東西,你若是發(fā)現(xiàn)要不起,那就乾脆些。”
要不起?
李泰看著那隻朝他伸來的手,眼中的猶豫和複雜瞬間褪盡,重新歸於它清澈的顏色,他擡起手,牢牢地握住她。
“是我,”他握著她的手在牀邊坐下,另一隻貼在她臉頰上,拇指拂去她眼下的淚水,低聲重複道:
“是我?!?
片刻後,聽著這熟悉的嗓音,遺玉腦子清醒了許多,藉著月色看清楚眼前的來人,眨了眨眼睛,下一刻,便側(cè)頭避開臉上的手掌,被他握住的手也用力往回縮。
因她這反映,他蹙了下眉,依舊緊握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探向她下巴,想要讓她扭過頭來,可她卻半點(diǎn)都不配合地朝後縮著身子,剛碰到她臉頰,便被她避開,幾次下來,似是惹惱了她,待他再伸手過去,便被她一張嘴,使勁兒咬在手指上。
“嗯?”李泰發(fā)出一聲鼻音,並未抽手,這點(diǎn)疼痛對他來說無異於蚊叮,他便任由她咬個過癮,待她鬆口後,重新瞥過頭去,他方收回手,看著溼漉漉的指尖,抿了下脣線。
“你出去,我要睡了?!边z玉小聲道,聽見自己粗啞的嗓音,溼潤的眼睛裡閃過苦澀,模樣像個骷髏女鬼也就罷了,就連聲音,也成了破鑼。
她話音方落,便覺他鬆了手退開,還來不及心酸,就聽牀邊一陣衣料窸窣聲,擡眼就見他正解著外衫,哪有半點(diǎn)離意。
“你做什麼?”
李泰擡眼瞥了她一下,將外衫解下丟在牀尾,又摘下頭頂?shù)挠耋?,撥了下發(fā)髻,讓一頭長長的黑髮散落在肩背上,彎腰坐上牀畔,擡手就要去掀她身上蓋著的,這牀上唯一的一條被子,可她動作快一步按住了被角。
他不敢太用力,扯了兩下沒扯開,看著她滿是防備的小臉,淡聲道:“不是要睡覺麼?”
“是我睡,你回你房裡去。”遺玉實(shí)在不想多開口說話,可見他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就覺得惱。
李泰掀不開被子,乾脆就鬆了手,側(cè)身在牀邊躺下,一手撐著腦側(cè),看著她,不緊不慢地道:
“我想同你睡。”
這天底下比李泰生的還要俊美的,也許大有人在,可惜遺玉暫時沒機(jī)會見得,這會兒見他頂著一張禍水臉,說出這麼厚臉皮的話來,手一癢,就想去擰他的臉。
剋制住這衝動,她冷哼一聲,便撐著痠軟的身子,重新躺回被窩,一轉(zhuǎn)身,背對著他,面朝牆壁,不再做聲。
睡就睡吧,牀這麼小,半夜掉下去活該。
這麼想著,她闔上眼,明明哭得累了,卻半點(diǎn)都沒有睏意,正打算數(shù)數(shù)羊,便被人隔著被子抱住,後頸湊過來的鼻息,叫她僵起了身子。
溫?zé)岬臍庀娫谠诓弊由?,他淡淡的香味還在,她頸子上先是一癢,緊接著便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貼了上去,叫她低驚一聲:
“你別碰?!彼胍獎?,但兩手都在被中被他抱住,只能扭著脖子躲閃,這樣卻根本避不開。
“還疼嗎?”李泰撥開她的頸側(cè)的髮絲,輕吻了一下她脖子上的傷疤,伸出舌尖輕舔了一下。
她的肌膚上,是他喜歡的味道,可一想起這些突起的疤痕是別人留下的,他瞳中便流竄起凌人的火苗,可舔舐的動作,依舊很輕柔。
“你別碰...”
“爲(wèi)何不能碰,已結(jié)痂,還會疼嗎?”
察覺他小心翼翼地親吻,遺玉敏感地縮起拳頭,悶聲道:“不疼,你不必這樣,你明明就覺得噁心的。”
“嗯?”李泰因她話裡不大美妙的字眼,暫離了她散發(fā)著誘人香味的頸子,皺眉道:
“我何曾說過這樣的話?”
“你是沒說過,”想起這幾日他不曾來瞧她一眼,她心裡發(fā)酸,便澀聲道,
“可你就是覺得噁心,我知道,你喜歡豐潤又白皙的姑娘,不喜歡我現(xiàn)在這樣,又粗糙又難看,還瘦的像一根竹竿。你、你不必覺得內(nèi)疚,我弄成這樣,是自己不小心,同你無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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