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倆再次沿著來時的路,走出房府,路上依舊不見下來往,盧智一語不發(fā),遺玉也貼心地暫不多問,只是看著腳下的路,同他一步步朝前走。
直到他們走到入府時那處后門,盧智才停下腳步,伸手一指,道:
“當年,娘便是從這道門中,帶著我們離開的。”
遺玉認真地打量著這地處偏角的小門,可以想象出十幾年前母子三人是如何在幾雙眼睛暗暗注視下,狼狽離家的。
“今日我?guī)銇砩弦辉猓瑥倪@門里出去,他日,”盧智牽住遺玉縮在袖子里的小手,沉聲道:“我們再不入這家的門。”
門被他打開,遺玉任他牽著自己,跨過門檻,走進冬日陽光漫撒的街上。
胡三的馬車已經(jīng)修好,很是稀奇地在這個時辰出現(xiàn)在這附近的街道上,尚未用過午飯的兄妹倆,被載著朝國子監(jiān)附近的一間食館去。
馬車內(nèi),滿腹疑問的遺玉,看著已經(jīng)恢復常態(tài)的盧智,暗松了一口氣,剛才在那滿是藥味的屋里,他露出那不為人知的一面,還真是讓她有些心驚肉跳的,想來他忍了這么多年,也是壓抑的久了才會那般。
盧智將她的偷瞄看在眼里,心中的寒意已被溫暖所取代,之前在那一家人面前,若不是有她相伴,他的情緒怕是會穩(wěn)不住。
“大哥,事情可是安排穩(wěn)妥了?”
盧智今日在房家所為,加上禮藝比試上推著她拿下了那塊木刻的舉動,只有一種解釋,那便是他現(xiàn)在根本不懼他們的身份會泄露出來。
兄妹倆互相都很了解,交談起來很是輕松,“不說萬全,也有八分。”
這世上安有萬全之策,能足八分,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雖這八分是借了旁人的勢,但他付出的,卻足夠。
接下來,在遺玉認真的聆聽中,盧智將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包括他一番算計后,在魏王府附近抓捕穆長風,卻被阿生逮了個正著,之后發(fā)生的事。
“我本想趁著禮藝比試將穆長風抓走,好問出那神秘勢力的事情,可魏王卻偏巧在前一夜便查到了戶部咱們修改過的籍貫……阿生帶我去見了魏王,我便將出身與他講了,個中恩怨卻沒多說。”
正聽的仔細的遺玉神情一滯,盧智繼續(xù)道:
“后來我們談妥,我又見了穆長風——”
“等等,”遺玉皺眉打斷他的話,有些著急道:“你們談妥了什么,大哥,你說過的,你不會參與黨爭。”
盧智撫道:“你放心,我們只是暫時合作,各取所需而已。”
聽了她的話,她反而更加擔心起來,李泰是什么人,盧智拿什么去和他談條件,這個合作絕對不會是平等的,在李泰和盧智之問,若說偏向誰,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盧智,這兩個男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但她還是怕自家大哥吃虧。
“早知你就會亂想,你若不愿聽,那我就不講了,反正介時也沒你什么事。”
“不行,你把穆長風的事和我說清楚,照你之前所講,這人因為韓厲的關(guān)系,應該恨我們一家子才對,怎么會摻合到你同魏王的合作里去?”
“我剛才同你說的那秘密勢力,便是專門打著這些皇子們的主意,隸屬他們的穆長風,雖比不上當年把安王和房喬都玩的團團轉(zhuǎn)的韓厲,可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在成為吳王的入幕之賓前,他是先去找過魏王的,只是魏王看出了端倪便沒上鉤,且暗地里還同他有份交情在。”
“你說的沒錯,穆長風是記恨咱們。”盧智講起了他在李泰的安排下,把并不知情的穆長風請到了一間茶社,見面之后發(fā)生的事。
“但他更是狡猾,面上半點不露敵意,我和他是第二次見面,問他有關(guān)韓厲的事,他只道是多年沒有見過這個人,嘴巴嚴實的很。”
他伸手摸了摸下巴兩眼泛著趣味的光亮:“照我的推測,韓厲應是受了那暗處勢力的嚴懲,才生死不知,穆長風若真是一心替他抱不平,又怎會在怨恨咱們母子時,還幫著那勢力做事,這不是很奇怪么。韓厲、穆長風這樣的人才,那勢力是如何能控制住他們的,你能猜到嗎?”
遺玉搖頭,盧智頗有耐心地提醒,“這個中有個關(guān)鍵人物,你可是見過的。”
她見過的、又能控制住韓厲和穆長風的人……
遺玉兩眼一瞪,失聲道:“你說是他?”
“沒錯,”盧智從她驚訝的目光中,便知她已經(jīng)猜到,這個中的關(guān)鍵人物正是曾同他們相處過一段時日的——神醫(yī)姚不治。
遺玉片刻之后,便想通其中關(guān)節(jié),姚晃那不治神醫(yī)的名頭,是因為他醫(yī)術(shù)超絕,卻從不醫(yī)治送上門來的病人,除非是對方愿意被他下一種異毒,那便在病愈的同時欠下了他的一個要求,只有讓他滿意了,才會幫對方解毒。
李泰身上的夢魘之毒,便是不治神醫(yī)名副其實的最好證明。
既能用治病要挾病人中毒,那便可以借下毒,控制他人,這世上不惜命的,還沒有幾個人,韓厲和穆長風想必便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受控于那神秘勢力!
盧智道:“我猜到這點,便拿魏王中有夢魘之毒的事來試探他,一番旁敲側(cè)擊后,他才說漏了一些嘴,被我得知,韓厲這十幾年來,肯定是受毒所擾,只是他究竟身在何方,卻無從得知。”
同兩代皇權(quán)都有糾葛的神秘勢力,姚不治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這新知的消息讓心驚的遺玉消化了好一陣子,直到馬車停下,她才發(fā)現(xiàn),盧智根就沒同她講正題。
“你又糊弄我,這講了半天都沒說清楚,皇上若是知道你隱瞞出身該怎么辦,那一家人要是強迫我們回去該如何是好,還有找不到韓厲,你從哪尋那封遺書——你要說就干脆說明白些,偏要這么不上不下地吊著我,讓我擔心。”
盧智剛才還大開的話閘,卻在這時一下子闔上了,伸手掐了一把她鼓起的小臉,道:“我說了已經(jīng)八分把握,你擔心的那些事情就不會發(fā)生,好了,下車吧,咱們?nèi)コ燥垼亲羽I了。”
說完便率先撩開車簾,跳下馬車,扶著她下來,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正低頭挽韁的胡三,拉著她進到食館里。
傍晚下學時候,遺玉和盧智從書學院門外,走到宏文路口,見到一群人正擠在貼榜的那面墻下面,不知在看著新張的一張白紙上寫著什么。
遺玉只是多看了兩眼,起初并沒有想著往上湊,可在聽到有人口中脫出“邱唯誠”三字后,便被勾起了好奇心,和盧智說了一聲,兩人便走過去看熱鬧。
墻下有不少書學院的學生,側(cè)頭交談時候看到遺玉紛紛行禮,待出聲詢問,有個膽子大的,便朝她走近兩步,道:“盧小姐,可還記得在書藝比試上惡意向你潑墨之人?”
見她點頭,便有些高興道:“就是那個邱唯誠,他被人查出來在幾次旬考中都是靠著作弊得了好的學評,上被叫去問話時候,不但拒不承認,又當面頂撞了查博士,這榜文如今通告,他被下判輟了一年,要我說,這等連墨清和水濁都分不清楚的人,就該如此……”
遺玉聽了他的話,越過一片人頭去看那高高貼起的“停學通知”,而后向這正在叨叨同她念著“墨和水”的學生道了謝。
扯著盧智朝前走了幾步,才一臉怪異地側(cè)頭問他,“你干的?”
盧智不置可否的挑眉一笑,被她當成是承認。
“大哥,不是我說你,冤有頭債有主,他雖是不對,可也是受了他人指使,你這么做,未免有失分寸,我知道你是為我……”
卻在遺玉只是嘮叨并非責怪他時,盧智握了握拳頭,天知道,他只是讓人去揭了那邱唯誠旬考作弊一事,后面的頂撞先生,又受了被停學一年這等嚴厲的處罰,可真不是他安排的。
長安城秘宅
李泰坐在絨毯上,手持一粒白子,看著盤上的棋局,對面是空空如也的坐墊。
院外響起一陣銀霄的鳴叫聲,還有少女不甚清晰的話語聲,沒多大會兒,阿生便打簾走了進來。
“主子,盧小姐回來了。”
稟報完,他便老老實實地站在門邊,等著遺玉過來,李泰手中的棋子也落了下去。
一刻鐘后,阿生瞄了一眼自他進來后便沒動過的門簾,又偷瞧著已經(jīng)捏著一顆子有半盞茶功夫的李泰,恭聲道:“屬下去請盧小姐來。”
“嗒。”
李泰沒有答話,卻又落下一子,阿生便會意地往西屋去喊人了。
所以說,有個會察言觀色的下面人,當主子的,自然省去不少麻煩和啰嗦。
阿生在西屋找到遺玉時,她正和銀霄呆在客廳里,喝水時又不小心將茶杯套在黃金喙上的銀霄,正快速地晃動著腦袋,想要把杯子甩掉,發(fā)出“撲棱撲棱”聲音。
這平日機靈成精的大鳥,偏生到了遺玉跟前,就一副家犬模樣,這讓吃過它不少苦頭的阿生,總能在見到它這難得的蠢樣子時,找到些心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