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正門緊閉,左側石階上的一扇略小的石門卻微微開啟,從里面透出隱幽的光芒。
柳毅看著那道石門,臉上浮出一縷冷笑:“霍王府,莫非,我們遇到的下一位傳奇是……”
“霍小玉!”還不待他說完,身后的聶隱娘已然接口道。柳毅回過頭,只見她押著謝小娥,也來到了殿墻下。
柳毅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不悅,對聶隱娘微笑道:“不錯,是她。她的故事,本是唐傳奇中最負盛名的篇章之一,想來我們要見到的這位傳奇也是位可怕的對手——主人絕不會讓一個庸碌之人得到她的名字。”
聶隱娘點了點頭:“小玉雖為霍王之女,但由于母親出身低賤,霍王死后,便被兄弟趕出家門。她將一生托付給仰慕的書生李益,卻不想遇人不淑,被李生負心拋棄。霍小玉在家中苦等數年,卻了無消息。后來幸而得到黃衫客仗義相助,將李生強行劫往霍小玉處。霍小玉面斥薄幸之人,然后慟絕而死。”
柳毅點了點頭,微吟道:“‘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好一個多情而絕決的女子,想來絕非易與之輩。”
上一句話,說的是唐傳奇中的霍小玉,而后一句,卻是說的隱藏在霍王府中的敵人。
他話音未落,一直氣息奄然的謝小娥卻突然爆出一聲冷笑。
聶隱娘怔了怔:“你笑什么?”
或許是穴道被制,掙脫無望;又或許是太過虛弱,已無力反抗,謝小娥臉上狂態稍稍減去,眸子也清明了些,只聽她啞聲道:“我笑你們的愚蠢!霍小玉才不是什么多情女子,而是一個男人,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柳毅訝然道:“你是說,傳奇中的霍小玉,其實是個男人?”
謝小娥嗓音極其嘶啞,聽去仿佛毒蛇抽氣一般,咝咝笑道:“霍小玉是主人手下的第一個傳奇,說起來,我們還應該叫他一聲師兄。他是一個偉大的刺客,你們永遠無法想象,他在主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樣的位置。就連紅線,也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論。他現在就在這大殿里,你們要是走進去,就絕沒有走出來的一天。”
柳毅有些疑然:“你又如何知道的?”他頓了頓,又道:“還是說,你拿到了他的名卷?”
謝小娥眼中又迸出仇恨的光:“是的,我拿到了他的名卷,但我從來沒想過在修羅鎮中找他,因為,我要找的人永遠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哥哥王仙客!”
她說到王仙客三個字,聲音陡然一梗,尾音長長地拉開去,似哭又似笑,一直拉到氣息用盡,喉間又是一陣抽搐。這聲音久久回蕩在空寂的山谷中,聽去足以令人汗毛倒立。
柳毅搖了搖頭,又對聶隱娘道:“你也聽到了,我們的師兄、主人的愛徒、霍小玉正在這大殿中,以逸待勞地等著我們,隨時準備取我們的性命。而如今這里四面環山,分明是一個死谷,出路只可能在大殿中。我們必須進去才能找到回修羅鎮的路。你如果非要帶上她,那也由你,只是事先說好,到時候我自顧不暇,可沒法幫你保護這個瘋子。”
聶隱娘看了柳毅一眼,冷冷道:“或許瘋子也有瘋子的用處。”她回頭對謝小娥道:“你看過霍小玉的名卷,是否知道他的特長是什么?”
謝小娥怪笑幾下,又壓低聲音:“名卷我看過后就燒了,但上面每一個字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特長、或者弱點我都知道……”她的聲音突然拔起,只震得人耳膜發疼:“可我偏偏不告訴你!我就是要看你怎樣死在他手上!”她哭一般的笑聲充盈于山谷中,宛如山魈夜號一般。
聶隱娘皺了皺眉,忍不住退開了兩步。她無可奈何地將目光投向柳毅,卻見他似乎早已料到了這個結果,低頭輕咳,似乎要強忍住發笑。
聶隱娘臉上掠過一絲怒意,反而被激起了爭強好勝之心,一把扭過還在狂笑的謝小娥,押著她向石階上走去。
柳毅也不去攔她,只跟在身后。
石門只是虛掩著,聶隱娘伸出尖尖的指甲,相門敲去。還沒等她發力,這道門卻發出吱的一聲輕響,自己打開了。
門后露出一張精致而怪異的臉,睜著兩只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聶隱娘。
這樣的一個恐怖的夜晚,這樣一張蒼白如紙的怪臉,突然矗立在離自己不到一尺的地方,任誰都忍不住嚇一大跳。
聶隱娘不由退后一步,她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咬住嘴唇,才勉強沒讓自己驚出聲來。
來人裂開嘴,在臉上聚出一個僵硬無比的笑容,深深鞠了一躬,向一旁側開了身,似乎是要請她進去。聶隱娘還在猶豫,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盞紅色的宮燈,燈上寫著一個大大的霍字,向聶隱娘晃了兩晃,仿佛一個殷勤邀客的仆人。
聶隱娘點了點頭,扶起謝小娥,向里面走去。來人依舊保持著謙卑的姿態,將燈籠照向前方。
就在聶隱娘從那人身邊走過的瞬間,她扶著謝小娥的手突然抬了抬,仿佛不堪謝小娥的重量,要將她的手臂從右肩換到左肩。就在這火光電石的瞬間,她的左手突然從謝小娥腋下穿了過去,兩指間的一點寒芒,深深刺入那人的胸膛。
這一枚僅剩的血影針,正是剛才從王仙客尸體上拔出的,已經被拭去了毒性。聶隱娘這一針扎得極準,正對章門穴,在銀針觸到對方衣襟的一瞬,她臉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意:銀針一旦入體,對方立刻就會倒下。
然而,當銀針碰到來人身體的一刻,聶隱娘臉上的笑容卻瞬息凝固!
四寸長的銀針仿佛碰到了某件極硬之物,猛地向下一彎,差點折斷。聶隱娘手腕一澀,銀針險些脫手。好在她應變及時,再度發力,銀針勉強刺入,然而刺入的仿佛完全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截枯木!
聶隱娘訝然抬頭,就見來人臉上裂開一個詭異無比的笑容。突然,持燈籠的手猛地揮了過來,燈籠高高拋在半空中,落在一旁,卻并未熄滅,那條揮舞的手臂帶著呼呼風聲,向聶隱娘橫掃而下。
這一擊力量極大,聶隱娘不敢硬接,猛地按住謝小娥,兩人身子同時一矮。那條手臂從她頭頂呼嘯而過,狠狠地砸在身后的石門上。
只聽鏘的一聲巨響,只砸得石屑紛飛,竟宛如一條鐵棍掃在了門上。
聶隱娘不禁大愕。此人方才明明只提著一只燈籠,而今燈籠也被拋開,應該是赤手空拳才對,又哪來的鐵棍?難道他能在這樣短暫的一瞬間,從虛空中掣出了一把兵器?還是他的內力已經強到能用血肉之軀,將石門砸得碎屑亂飛?無論是哪一種,都可謂匪夷所思,聶隱娘的心不禁冷到了極點。
萬幸的是,那人并未追擊,只是緩緩收起手臂,再度躬下腰,恢復了邀請的姿態,神色僵硬而謙卑,仿佛剛才那一擊,完全只是出自本能。
聶隱娘倒吸了一口氣,這樣的邀請,是去還是不去?
正在遲疑,柳毅卻緩步走了過來,將落在地上的燈籠拾起,拍了拍上面的塵土。他的動作十分悠閑,仿佛全然無視一旁的強敵。而那人也只是繼續邀請著,并未有所舉動。
聶隱娘正在詫異,柳毅淡淡笑道:“你用不著害怕,他本來就不是人。”說著將燈籠往那人身上照去。
光略盛了一些,照出來人一張宛如面具的臉。那張臉的五官極為端正,甚至可以說頗為俊秀,然而看去卻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依舊默默站在當地,笑容極為僵硬,嘴角牽動,卻沒有發出聲息。
柳毅注視著他,贊道:“沒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精致的人偶。”
聶隱娘一怔:“人偶?”
柳毅點了點頭,對聶隱娘道:“不信你看。”話音未落,他突然揮起燈籠的木柄,向來人頭上削去。
來人身體直直往后一退,右手高舉,重重掄下。趁著火光,只見半空中他的手臂竟然轉動起來,隨著一聲細微響動,手臂上那層蒼白皮膚突然裂開,向中間陷下。就在轉眼之間,那條手臂已然變成了一根鐵棍,向柳毅當頭劈下。火光風影中,柳毅的身體游龍般向后疾退,沒想到那人鐵臂一轉,竟改變了方向,手肘向外彎折,向柳毅彈擊而來!
人類的手肘,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彎折到這種程度。
聶隱娘目瞪口呆,只見柳毅側身讓開鐵臂追擊,足尖一點,再度躍起,這一下已退開了一丈開外。
那人并不再追,而是緩緩收回手臂。只聽他臂上噼啪微響,皮膚、手掌又翻裹上來,那條精光閃亮的鐵棍迅速還原為一條人臂。
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又緩緩鞠躬,再度恢復了邀約的姿態。
聶隱娘大為驚愕,向后退了一步,她身邊的謝小娥卻仿佛早有準備,只是幸災樂禍地望著兩人。
柳毅在身后嘆息道:“沒想到他竟然還能變換招數,方才一時大意,險些被他擊中。”
他提著燈籠來到聶隱娘身邊,道:“不過不用害怕,只要不主動攻擊,他是不會還手的。”
聶隱娘沒有答話,只是一把奪過燈籠,小心翼翼地將光聚在那人身上。她一面將燈籠貼近,以圖能看得更加清楚;一面又極力不觸上那人的身體,以免引動他狂悍的反擊。
她強行壓制住心中的驚懼,但手腕仍止不住微微有些顫抖。搖曳的火光下,照出一片細膩的皮膚來。皮膚細膩柔滑,宛如女子,上面還隱約能看出細細的汗毛,實在是逼肖之極。她再往上照,那人脖子上露出隱約的筋絡,除了沒有呼吸之外,竟完全和真人毫無二致。
然而脖子的下方,赫然現出一排蠅頭小楷,字體清秀雅致,深陷入皮膚之中,仿佛不是寫刻,而是整體熔鑄上去的。
戊十八某年某月某日造。
聶隱娘深深吸了一口氣:“難道真的是人偶……什么人能造出這樣的人偶?”
傳說西蜀諸葛亮制造木牛流馬,能載物行走,自劍閣直抵祁山大寨,往來搬運糧草,助蜀軍取得北原大捷。聶隱娘本以為,這不過是小說家的夸飾之辭,卻沒想到在這深山古宅中,竟親眼見到比木牛流馬還要精致數倍的機關偶人。這個偶人不僅能行動如常,而且還能根據對方攻擊的招式反擊,其威力之大,也只有傳說中少林寺的十八銅人差相仿佛。
柳毅嘆息了一聲,握住她輕顫的手,讓她手中的燈籠略略向下一指。
昏黃的光暈隨著他的舉動往下微沉,照出一個火紅的漆印,上面駭然是個篆書的“霍”字!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沒有說話。
不用看謝小娥手中的名卷,他們也能猜想到霍小玉的特長是什么了。
然而他們卻想不出他的弱點。
至少,作為一個機關制造者,他手下的人偶完美得驚人。一個排名為戊十八的人偶,已具備了如此強大的戰斗力,誰又知道他手中到底有多少這樣的偶人,而他本人又是多么可怕?
兩人尚在遲疑,戊十八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將伸長的手臂在空中揮動了幾下。一聲輕響,他的手腕再度裂開一條間隙,一幅白色的絹書從他臂中垂下。
上面是一幅小小的手札:
“我為玉樹,君為秋風。風來云動,樹泛秋聲。今我思君,君胡不行?”
是應邀而往,還是及早抽身而退?聶隱娘將目光投向柳毅。
柳毅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意,搖頭道:“霍小玉既能如此安排,只怕不會容我們平安走出這扇大門。”
話音甫落,他們身后傳來一聲轟然巨響,那道石門已經闔上,絲絲密扣,連一絲光線也透不過來。
聶隱娘本能地將目光投向柳毅,心中卻暗自一驚。她突然發現,自己竟已經習慣了在行動前先去征求他的意見,這是她多年獨行的生涯中從未有過的。
或許,女人本身既不懶惰、也不愚蠢,只是當她身邊有了一個男人的時候,卻總會不由自主地松懈下來,由他去沖鋒陷陣,自己卻在一旁坐享其成。于是也就越來越懶,越來越蠢,最終成為一個只會在黑暗中尖叫的廢物。
這對于聶隱娘來說,實在是個危險的先兆。
她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這些征兆都甩出自己的腦海,她定了定神,嘗試著做出以前那種婉媚而堅定的微笑來,卻多少有些生硬。她深吸一口氣,道:“既然如此,何妨去見見這個素未平生的大師兄?”她故意不再看柳毅,拉起謝小娥,徑直向漆黑的大殿中走去。
柳毅也不阻攔,只是跟在她們身后。
戊十八似乎能察覺出他們的行動,搶先一步,擋在了三人前面,他有些僵硬地搖了搖頭,將手指向一旁,示意他們避開正殿,向側面的一扇側門而去。
聶隱娘正要移步,戊十八已將側門推開。門軸發出一聲銹蝕后的澀響,仿佛已經很久沒有開啟過。
門后是一條長長的通道,完全由巨大的石塊壘成,散發出一股霉爛的氣息。聶隱娘剛剛踏足其中,一片嗆人的塵土飛揚而起,她一面揮袖,將塵土拂開,一面提過燈籠,細細打量周圍的環境。
只見這條通道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木材、鐵器,有圓形、方形、連環、棱錐、直條多種樣子,大的足有數人高,小的僅如蠶豆,真可謂千形萬態,不一而足,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倉庫。
聶隱娘拖起謝小娥,緩緩向前走去,四周的器物也在不斷變化,有的是幾個疊在一起的巨大柜子;有的是一輪殘缺了半截的風車;有的是兩把奇形怪狀的椅子,被倒扣在一處;還有的竟是一頭碩大的木虎,花紋斑駁,爪鬣飛揚,似乎隨時都會從塵埃中蘇醒過來,發出一聲震天裂地的長嘯!
然而這一切比起通道盡頭的景象,實在是不足為奇。
盡頭又是一扇門,而門的兩側高高地堆起數人高的垃圾,就宛如兩座怪誕的小山。燈光逼近,卻照出一片驚人之景——兩座垃圾小山里邊,竟駭然布滿了人的頭、手、足、內臟、軀干!
《霍小玉傳》選譯:
大歷年間,隴西名士李益剛中了進士,自矜風流,思得佳偶,良久不能如愿。有媒婆鮑十一娘對他說有一女子名霍小玉,乃是霍王小女,霍王死后,被兄弟趕出家門,此時住在鄭曲。霍小玉貌若天仙,風華絕代,足可匹配。李生大喜,急忙前往。
小玉母設酒款待李生,小玉出來后,只見宛如瓊林玉樹,俊美異常。李生不覺傾倒,小玉也愛慕李生才華,兩人一見傾心,雖結為秦晉之好,李生留宿于此,兩人感情極篤,閨中之樂,恍非人間。如此過了兩年,李生授了鄭縣主簿之官,將要去時,小玉對李生道:"我知道郎君年少才高,一定有很多豪門闊族爭相聯姻,但我今年才十八,郎君才二十二,離郎君壯年之時,還有八年。我知道自己乃是蒲柳之姿,不足奉君子,就請郎君愛我之情能維系八年,然后我將削發為尼,也于愿足矣。"
李生大為感動,就與小玉相約,最晚八月,必定會將小玉迎過去。兩人依依惜別,不料家中太夫人已替他定下了一門親事,乃是他的表妹盧氏。李生不敢違抗,只能順從母意。他自覺愧對小玉,便不敢再去霍宅,偶爾要經過時,也寧愿繞道而走。小玉相思成疾,苦思見李生一面,卻無法傳達給李生。小玉怨憤深重,病情越發沉重。聽說此事之人無不感慨憐惜。
到了第二年三月,李生與五六位朋友到崇敬寺賞玩牡丹,正吟詠之際,忽然一位身穿黃纻衫的豪俠之士走上前來,說是特慕李生之命,極力邀請李生去家中做客。李生推卻不過,只好前行,黃衫客領著他一直走到了霍小玉的門前,李生驚惶欲走,黃衫客急忙命令仆從擋住他,強邀入了霍宅。
先前霍小玉夢見一位黃衣人抱了李生放到她面前,起床之后,便相信今日定能與李生相見,于是便開始梳妝打扮。才打扮整齊,黃衫客便挾持著李生搶入。小玉大喜,顧不得病體沉重,忙起來迎接。李生坐在廳中,見到小玉形銷骨立,弱質可憐,一時也心中惻楚,但錯在自己,也說不出話來。小玉忍病強起,側身轉面,斜視李生良久,將杯酒傾瀉于地,說:“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李生感痛,小玉抓住李生手臂,痛哭數聲而亡。李生回家之后,但覺天地茫茫,似乎都變了顏色。此后他疑心病日漸嚴重,每每懷疑自己的妻子不貞潔,最后終于離異。后來再娶了三次,都是這般下場。聽聞此事的人都說這是李生薄幸的報應。
非煙案:霍小玉與李娃俱為倡門之女,惜所遇者大不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