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打住!”慕晚歌忙抬手止住了盧朝軒的話,滿面嚴肅、眼神冷靜,正色道,“正經點,咱們說正事。過來,我跟你分析分析…”
說著,就捧著手中的冊子往桌案后走去,那模樣甚是煞有介事。只是在無人窺見的角落里,嘴角卻是微微揚起,眼中的光芒如水波般流轉,神情頗為愉悅,哪里還有剛才的半點嚴肅冷靜?
在盧朝軒開口為自己解釋的那一刻,她幾乎可以預見他接下來的“意外”解釋是如何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因此,以多年來受害者的身份及時做出如此恰當的反應,實在是再明智不過的選擇了。
而盧朝軒卻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心里莫名的委屈,他哪里不正經了?自始至終最不正經的人是他嗎?是他嗎?
貌似,不是吧?這面前不是還有長著黑毛發的一只嗎?
只是,終究還是挨不過某人端坐書案后的冷肅神情,那平靜無波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幾個轉后,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前方挪,隨即乖覺的坐在慕晚歌的身旁,微低下頭,眼神干凈純粹,神色無辜純凈,就像接受老師教誨的好小學生。
慕晚歌含笑著看了他一眼,隨即緩緩道來:“我進城之時,雖沒有刻意去查看,可沿途觀察了一下,卻還是發現了一些極大的問題。如今胥城水患嚴重,酒樓也好,青樓也罷,生意都是十分慘淡的。那些隱藏在眾人背后操作商行形勢發展的一把手,在劉川宣布破產后,此刻除了關起門清點自家生意的虧的情況外,還不會那么快就將注意力集中到城內潛在的危機上來。因此,此時若是暗中操作、出其不意的將胥城控制在手中,便是最明智的選擇,也是最好的時機。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說到正事,盧朝軒立即收起一臉玩世不恭的笑容,點了點頭,眼中劃過一絲極快的亮光,帶著難以讓人察覺的精明與算計,“在劉川宣布破產的時候,我已經暗地里將他生意最慘淡的玉器商行以最低價收購了過來。同時根據咱們之前商量好的計劃,將其他地方的資金都做好了遷移的準備,隨時等待最佳時機。據我目前所知,胥城內的市場早已出現了很大的漏洞,如今即便是四大富商也沒有要填補漏洞的心思,更別提其他的小商號了。更甚至,有的地方已經開始歇業,進入生意低回期,甚是不樂觀。但對于咱們來說,或許機會已經來到。小歌兒,咱們是不是現在就將資金注入這片市場?”
“不急,”慕晚歌低眉沉思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面色穩靜而富含睿智,有著利落決斷的不容置疑,“你手下可有值得信任的人?找個時間,集中過來讓我看看。”
盧朝軒面色一怔,沒想到他的話題直接轉換得這么快,低眉斂目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沉聲道,“手下的人,各個地方都有。這幾日,若是要將其他地方的人齊集過來,怕是不容易,也不大現實。胥城這邊,如果你想要找他們,我現在就可以去安排,讓各商行管事于明天晌午在此處集合議事。”
“嗯,你盡快去安排,”慕晚歌點了點頭,手指在冊子上猛地劃了劃,凌亂而有些漫無目的,忽然,腦中快速的閃過什么,讓她瞬間停止了手上的劃動,隨即又堅定的搖了搖頭,糾正道,“算了。人,我就不看了。以我目前這尷尬而敏感的身份而言,暫時還不宜暴露。人手方面,你都看著些。能力是很重要,可忠誠也同樣重要。前世多年的教訓,相信你也了然于心,我也不多說了。這么多年來,你看人的眼光,我還是信得過的!”
說著,便見她身子一個后仰舒服的靠在了椅背上,指尖在桌案上輕輕敲打著,自有一派閑適風情,可那眼中偶爾閃過的精光卻又讓人覺得此人頗是老謀深算。
而盧朝軒卻是得意的笑了笑,但笑意未完全綻開便凝固在了嘴角,面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小心看了慕晚歌一眼,隨即沉聲道:“你來之前,我就已經清點過了,胥城的生意雖能及時避免水患最嚴重最厲害的沖擊,可近段日子卻也吹了好多筆買賣,資金方面…怕是還有些準備不足,還得從鄰城那邊遷移過來。”
話落,盧朝軒面有愧色的看著慕晚歌,待發現她點著桌案的指尖頓了頓,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后,自己的一顆心頓時也跟著提了起來。
只見他微低著頭,像是小孩子認錯般極其誠懇道:“在你之前,我本就該將資金方面的問題解決掉的,而不是等到現在,小歌兒,我…”
誰想,慕晚歌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徑自冷靜分析道:“資金遷移并不如貨物搬遷,根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更何況,這里也沒有什么銀行卡轉賬匯款之類的,做起來根本就不易實現。而且鄰城的商鋪也需要資金周轉,能盡量不遷移就不遷移。目前商鋪里還有什么未進行或待進行的買賣么?有的話,趁此機會,盡快拋出去。”
眼神,是背著“右相府五小姐”這個身份時所沒有的堅定,而語氣,卻是如前世商場談判那般一如既往的利落。如此條分縷析,見招拆招已成常事,未曾見招卻已提前布局下子,更是帶著商場巨擘所特有的市場預知與排局理勢。
盧朝軒眼神晃了晃,看著沐浴在薄弱光線下依舊難掩灼灼光華的男裝女子,心頭忽然澎湃了起來,非常高興能夠再次見到她這般富有活力的神情。也許是見慣了古代大家閨秀的中規中矩,如今看到她這般自然而極具吸引力的一面,自然是喜不自勝了。
“嗯?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一個勁兒的盯著我看?”慕晚歌伸手推了推他,自己都在說著正事,這人竟然也敢開小差?到底是什么樣的小差,能讓此人露出這般神情?唔…像是…垂涎?
這個詞語冒出來時,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大跳,連忙坐直了身子,瞪了瞪盧朝軒。
而盧朝軒被她這么大力一推,一個機靈便回過神來,像是偷窺被人抓到般,面上有些訕訕然。忽然見他猛地湊到慕晚歌面前,壓低聲音神秘問道:“小歌兒,有沒有人跟你說,工作中的女人是最美的,美得讓人連心臟都不會跳動了!”
“滾!”慕晚歌一把推開他的腦袋,狠狠瞪圓了雙眼,怒道,“你這些花言巧語拿去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說不定還能抱得美人歸,拿來哄誘我,是嫌日子過得太舒坦了,還是嫌命長了些?嗯?”
話落,她近乎威脅的朝他挑了挑眉,可落在盧朝軒的眼里,直接被劃到“不解風情”的行列里。
只見他滿不在意的癟了癟嘴,回想起方才被自己打斷的地方,心下一沉,立即斂起滿身的吊兒郎當,搖了搖頭道:“我手下有個能人,能提前預知此類自然災害。此次也是因為有了他,才能在胥城水患嚴重之前將買賣都做完了,避免了如其他商鋪遭受的重大損失。而等待洪水泛濫時,只需守好自家的商鋪即可。此時,胥城與外界的道路還未完全疏通,一時半會兒的也沒有什么生意。”
聽到有人能夠提前預知水患,慕晚歌眼里劃過一絲驚奇,但想起盧朝軒的交際本事和暗中安排給自己的人,卻又覺得沒什么稀奇了。她伸手點了點冊子,“篤篤篤”的聲音卻讓人聽著倍感舒心。
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看了盧朝軒一眼,隨即冷靜問道:“其他商家呢?可有亟待進行的買賣,卻礙于胥城的水患不得不擱置下來的?”
盧朝軒低頭沉思了半晌,腦子快速的轉動著,將胥城內的基本情況都一一轉了個遍,這才緩緩說道:“目前就有一個。前不久,我到各個商鋪視察的時候,就碰到有個商家要將木材裝箱運往湛城。只是胥城的官道毀損極其嚴重,水路又不安全,一直都未能成行。據說,如今還處于觀望等待中。”
“可有打聽清楚,所運的是什么木材?防不防水?”慕晚歌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即追問道。
“是一批柚木。柚木在日曬雨淋干濕變化較大的情況下不翹不裂;耐水性強;能抗白蟻和不同海域的海蟲蛀食,極耐腐,而且膨脹收縮在所有木材中是最小的。”說完,盧朝軒還得意的擠了幾下眉、弄了幾下眼,那一堆專業的術語和有板有眼的敘述,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從事木材生意的。
慕晚歌狠狠的白了眼得意的某人,“明日找個時間,你找個靠譜的人前去問問,那商家可有將手中生意轉讓他人的打算。記住,能私底下解決就是最好,若是不能,也盡量不要將動靜搞大。別讓人以為,咱們是去欺負他人搶他人生意的。”
聞言,盧朝軒面色一怔,隨即嘴角幾不可見的抽了抽,想著眼前這人哪里是個善主了?當初手段凌厲的將人逼至絕路就差沒有跳樓時,可沒見她這般仁慈好善的!不過,作為革命同伴,他還是很好心的揭發她的心口不一。
女人嘛,總要顧及點自身形象的!對于某個工作發狂神情冷肅手段高明決策果斷行事利落的女人來說,耍耍嘴皮子過過嘴癮滿足滿足心理需求也是情有可原的。
只是,胡思亂想過后,盧朝軒卻也沒有多說什么,更是連此舉的目的都不曾問一下。無數次的歷史教訓表明,眼前這人與未出現的臭小子,本來就心思叵測。一旦被他們盯上,絕對是人生一大禍事。此時若他趁機追問,得到的往往都是領導的白眼和鄙夷。 ?ttk an?¢ ○
于是,他很明智的點了點頭,牢牢將此事記在了心里。
慕晚歌倒是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腦中徑自思考著現下的情況,待發現有些情況甚是不清楚時,面色忽然一沉,和著手中點冊子的節拍問道:“胥城各大商行暗地里的打算與動作,你可都清楚?”
盧朝軒面色一怔,隨即羞愧的低下頭,悶聲道:“沒專門調查過,因此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想,他們應該不會有什么大的動作吧?更何況,咱們是暗地里操作的,他們連自家的生意都顧及不上,又怎么會在意胥城暗地里發生的小動靜?”
“難說!”慕晚歌淡淡掃了他一眼,薄唇輕吐,“你有提前預知水患的能人,難保他人沒有提前感知商場如漣漪般變化的異士。上輩子,這樣嗅覺敏感的人,難道還少見?古代雖然交通落后,思想文明也有待進一步發展,可古人的智慧,不是你我兩顆現代的腦袋可以憑空臆想的。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古人所創造出來的結晶,還少么?”
頓了頓,慕晚歌長舒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任何時候,都不要小看你的對手。往往最致命的對手,總會在最不經意的時候以最不起眼的方式給你最沉重的一擊,甚至是毀掉你辛苦經營的一切。小子,我們要對自然有敬畏之心,對任何對手也要有敬畏之心。那是對你本身能力的認可,也是對自己、對方的一種尊重。唯有這樣,才能立于不驕不躁之地,才能客觀冷靜正確的分析當前局勢。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現在就去吩咐人盡快查出一個結果。”說著,盧朝軒站起身就要走出去。
慕晚歌見狀,連忙出聲喊住他,“此事你記得便好,一會兒再吩咐下去也不遲。方才我所說的,不過是告訴你提前做好全面準備的重要性。商場本就如戰場,唯有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每走一步,每下一個決定,都需要經過深思熟慮。這并不是要求你前瞻后顧,卻只是說明凡事不可魯莽,不可貪圖一時興起。更何況,商場上的每次投資,又哪里不是一場賭局?碰上運氣好的,投入后便是成把成把的利潤收成,可若是運氣不好,輕則打了一場水漂,重則家破人亡。”
聞言,盧朝軒緊緊抿起了嘴唇,面色有些晦暗不明。
慕晚歌含笑著搖了搖頭,面上的神情顯露出的是十分的包容,就像姐姐看著未長大的弟弟般的包容。
又聽她輕笑一聲,一手托腮滿面柔和的看著盧朝軒,這才緩緩道來:“不過,即便你沒有查到什么,我也大概能估計出一些基本情況來。此時,但凡是與胥城有關的買賣,在外城人眼中,那幾乎是有虧無盈的。而在胥城本地商家眼里,更是如燙手山芋般扔都來不及,又哪里會輕易出手?要恢復胥城的市場,需要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你可有見過地震后能迅速恢復民生的?水災或許沒有地震那般具有極強的破壞力,可二者之間的道理是相通的。不單是店鋪形觀、運輸設備需要恢復,還有很多繁瑣的賬簿事項要處理。只是等他們恢復過來,咱們也在胥城站穩腳跟了。”
慕晚歌款款道來,清越如珠落玉盤的聲音在略顯昏暗的房間里久久回響。一座城池的商場興榮,諸多商家的身家財產,這一刻,在眼前這淡笑嫣然的女子眼中,輕盈如鴻毛,渺小若塵埃,頗是令人唏噓感慨。
那自信滿滿的神情,那精光閃閃的眼睛,無不彰顯著她獨特的敏銳感知力與洞察力。她的神情閑適淡然,卻比慷慨激昂更讓人覺得自在舒心,即便是將胥城的商市控制在她手中,好像也如信手拈花般輕而易舉。
縱橫捭闔,高瞻遠矚,于此刻盡顯無遺。
“在胥城,沒有劉川獨霸,小商家不必多說,而其他的三大富商要么撤股走人,要么凡事都要參合一腳分上一杯羹。到時,胥城的商市不是一盤散沙衰敗至極,便是在某些崛起的力量中漸漸聚攏在一起,以某個中心點為圓心,其他人以其馬首是瞻。你猜猜,結果會是哪樣?”
慕晚歌白玉瑩潤的指尖在桌案上輕輕劃出一個完美的大圓,弧線所囊括包圍的地方,便是她掌控下的商市,指尖所停的圓心之處,便是她手中的力量,更是胥城日后的經濟命脈。
盧朝軒望進她滿含睿智的眸底,那里有著他的一席之地,心中頓時滿足無比,身子一個后仰也靠在了椅背上,學著她的模樣,笑著反問道:“這還用猜嗎?”
有她在,有他們在,哪里不是如義軍入境呼聲震天萬民伏拜!
這一刻,他心潮澎湃不已,忽然很想看看青天白云下的地方都變成他們牧場的那一刻;更想重溫前世登臨巔峰的那股暢快自豪感!
“唉,如果臭小子也在,那就好了。以往與他搭檔慣了,如今少了個人,還真是做什么都沒勁兒。而你與他的默契又極好,如此也不必事事親為了。”忽然,盧朝軒面色有些暗淡下來,不復方才的激昂振奮,口氣中難掩一股沉悶。
“是啊,如果他在,那就好了。”慕晚歌笑意也淡了些許,想起那個沉穩成熟、如哥哥般包容著自己的男子,神色忽然有些恍惚起來。
但恍惚也不過是一瞬間,她眼中的迷蒙被明澈取代,隨即勸慰道:“咱們將胥城的事情做好,等他回歸組織后,便以胥城作為你我二人的見面禮。這禮如此之重,他應該也會高興的。倒是你,趁著他還沒回來的時候,更應該努力一些。到時既有了炫耀的資本,也有了護身的靈符,不是么?”
聞言,盧朝軒頓時高興的拍起手來,嚷嚷著道:“小歌兒說得對!日后臭小子若是再嫌我笨手笨腳,我就拿這事兒堵他的嘴。哈哈…”
慕晚歌不由得好笑,前世的盧朝軒,也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孩子的話,在這個以偽裝做作為代表、以明爭暗斗為主線的時代里,倒是十分難得的。
隨后,兩人又就一些瑣碎的問題商討了好一陣時間。待終于將存在的問題一一解決后,這才回各自的房間休息。
一夜好眠。
醒來時,盧朝軒已經出外辦事,顯然是因昨晚的商討有了賣力工作的動力。對此,慕晚歌頗是哭笑不得。
用完早膳后,她也出門往流楓亭受災情況最嚴重的河流——胥河走去。柒月樓各掌柜會面時,盧朝軒給她的地圖也隨身帶著,順著圖上的方向找過去,不多時便來到了胥河邊。
只見數名官員卷起褲腳衣袖,站在一旁指揮著正賣力揮鏟挖土的士兵。除了朝廷官員和清一色衣服的士兵外,還有一些青壯年男子,從衣著上看,應該是附近的老百姓。不同階級不同層次的人,此刻卻聚集在一起,衣著雖繁雜混亂,可看起來卻不顯得突兀,反倒是有種互相融合的契合感。
這契合感,忽然讓她想起了現代所講的“民族精神”。
每一次災難降臨,民族精神都是頂柱的力量。正如汶川地震來臨之時,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在第一時間就會火山般迸發出來,民族精神就會有力的體現出來一樣。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關乎生死之際,勾心斗角爾虞我詐都被齊齊拋開。那時,保命才是一切。
此次胥城水患,城守劉鈞卻拋下全城百姓私自逃回京都,怕是早已引起民憤。不然,此時為何沒有見到劉鈞的身影?若不是怕遭受全城百姓指責,又哪里需要回到自己的地盤后還躲躲藏藏半天不露臉?
不過,如今看來,胥城的官員也不盡是庸碌之人,至少從眼前官民親和如一家的情景來看,還是有幾個有用的。
往胥河的堤壩走去,路上還見到一些老百姓正給流汗揮鏟的士兵們端茶倒水,那其樂融融的畫面,倒是讓她感慨不已。
只是,當走過長長的一段路,這才看清楚他們揮鏟挖土,不是為了筑堤壩,而是要挖一條溝渠。慕晚歌見狀,微微皺起了眉頭。若她所記不差,圍在流楓亭內的河流都是貫通在一起的,這溝渠,又是作何用途?
疑惑不解的目光頓時看向四方,越看眉頭卻皺得越深。目光緩緩移動間,在某一處忽然停了下來,一道藍衣身影頓時進入自己的視線中。
那挺拔的身姿,渾身上下散發的尊貴與威嚴,不是元宇傾,又是誰?
而此時,一身藏青色長袍的顧尋正站在他身旁,低聲說著什么。他嘴角一如既往的噙著一抹淺笑,微低著頭認真的聽著,時不時還點點頭,說上幾句。
似乎是覺察到了她的視線,元宇傾抬起頭往她所在的方向看過來。當看到一身男裝的慕晚歌時,眼里頓時劃過一絲訝異。
“相爺,待這溝渠挖成之后,胥河內的水便可引流至此,水患也得以解除。想來不用多久便可回京了。相爺若是…”感覺元宇傾不像之前那樣時不時就應自己幾句,顧尋心中納悶了起來,抬起頭,卻發現他直直看著前方出神,似乎就沒有聽自己說話。
顧尋心中頓時疑惑不解,連忙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見一名風姿卓絕的年輕公子正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風吹過撩起黑袍的衣擺,如一匹黑色的錦緞瞬間鋪染開來。
發黃滾著泥沙的河水旁,忙忙碌碌的人群中,他如一幅黑白相間的水墨畫,淡淡的溫潤,淡淡的清涼。說不出的雅致風華,道不盡的秀逸雍容。
他的存在似乎是突兀的,為著極其不符合的畫面場景;而他又像是契合于其中的,也因他本就存在于這天地間,無不契合之處。
顧尋雙眼微瞇,忽然上下打量起對面的男子來,暗忖著胥城何時來了這般人物!
只是,還未等他細想,便見元宇傾邁開大步往前走去。他心下一驚,連忙也跟了上去。
那男子卻只是淡淡的看著他們走近站定,不迎上前也不招呼。即便此刻環境惡劣,場面臟亂,而她的神情卻是閑淡得如在自己家一般。
“你到了。”元宇傾忽然舒了一口氣,嘴角一勾,如黑曜石般的眸子流轉著無限光華,瞬間便傾灑滿地。
慕晚歌點了點頭,但心里還是免不了有些疑惑。她自認化妝技術很高明,濃眉大眼、喉結幾可亂真,尤其是舉手投足間并無任何女子的動作情態,就連相處多年的盧朝軒都認不出自己,他又怎么可能……
元宇傾自是將她的疑惑看在眼里,隨即無奈一笑。她的氣息,他早在一開始就牢牢記住了。即便她此刻穿著男裝,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氣息是不會改變的。周身的高雅華貴,如水明眸里隱含著的睿智光芒,該是這世間的獨一無二了吧!
而顧尋則是好奇看了看兩人,眼中疑惑愈發濃重起來。若他剛才沒有看錯,左相眼里瞬間劃過的亮光,似乎叫,溫柔。左相大人竟然對一個男子露出這種表情,莫不是……
刷刷刷,顧尋一個機靈抖了抖,隨即狠狠的搖了搖頭,心里暗暗告訴自己,絕對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這年頭誰都可以不正常,但唯獨左相不可能不正常。只是,眼前這人,又是誰?
慕晚歌很好心情的解答了他的疑問。只見她淡淡掃了顧尋一眼,隨即嘴角一勾,淡淡笑道:“先前借了顧大人的黃馬,還未曾向你道過謝呢!顧大人若是有空,不妨將落榻之處告知一聲,慕某也好當門道謝。”
“他所在之處便是我所在之處,你倒不如直接跟我回去。”元宇傾狐貍的尾巴一搖,瞬間指向面色怔然笑意僵硬的慕晚歌。
而顧尋的眼睛頓時看直了,不敢置信的驚呼道:“你是慕五小姐?”
“正是。”慕晚歌瞪了元宇傾一眼,隨即朝顧尋點了點頭,眉眼間縈繞著大家閨秀少有的英氣。從她一身扮相來看,少了身穿女裝的繁瑣,整個人倒是顯得干凈利落了許多。
而元宇傾很是鄙視了顧尋一番,隨即看向慕晚歌,甚是關切道:“湛城此行,可拿回所需的藥材了?”
“不曾。”慕晚歌依舊神色淡淡,眉眼間卻忽然沾染上了些許悵然之色,頓了頓,又聽她繼續說道,“只是,雖沒有拿到手,卻知道了藥材所在之處,倒也算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如此,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元宇傾點了點頭,眼里瞬間劃過一絲亮光,笑著道:“既然知道了,日后再慢慢計劃著,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藥材就在那里,跑也跑不了。”
慕晚歌疑惑的看了元宇傾一眼,卻發現他一臉笑意燦爛的看著自己,心里忽然有些發毛起來,總感覺他像是知道什么一般。但這種感覺的出現也不過是一瞬間,片刻后便消失無蹤。
“慕五小姐怎么會在這里?”對慕晚歌的好奇,已經占據了顧尋所有的心思,若是可以,他倒是希望多了解一下慕晚歌。畢竟,最近這兩次見面,再算上墨芳宴上的那次,她給自己的震撼實在是太多了。
只是,且不說慕晚歌樂不樂意,單是身側元宇傾那暗含威脅警告的眼神便讓他的想法瞬間掐斷在了萌芽時期,連棵豆芽都不曾見到。
“閑來無事,四處走走。”慕晚歌直接無視顧尋**裸的探究目光,越過他們徑自往前方的堤壩走去。
元宇傾意味不明的看了顧尋一眼,緊緊跟了上去。
顧尋被那一眼晃得心都掉了起來,看著兩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委屈。他一沒作奸犯科,二沒殺人放火,至于么?
這邊,慕晚歌已站到了堤壩上面,看著腳下滾滾的河水,洶涌翻騰向低處奔去,她心里不由得一陣嘆息。水能灌溉救命,卻也能淹沒村舍奪人性命。利弊向來共存其中啊!
“那些溝渠,是要作何用途?”慕晚歌側身看著下邊忙碌的人群,淡淡問道。
元宇傾眸光忽然變得柔和起來,隨即笑道:“面前這條河流,叫做胥河,是環繞流楓亭的河流里地勢最低的。如今水已經淹沒了村舍,若不盡快將水引流,后續的民生安頓事情根本就無法進展。”
“怎么引?”慕晚歌朝他挑挑眉,少有的謙遜問道。
元宇傾微皺著眉看了她一眼,隨即緩緩說道:“引流,要么引外,要么引內。引外,湛城的地勢本來就低,說不定會讓湛城變成第二個胥城。引內,若是將胥河里的水引至其他河流,同樣也要挖溝渠,筑堤壩,但人為的改變如此長的渠道,甚是不明智。而胥河與環繞流楓亭的其他河流是貫接的,若是將胥河里的水引至其他地勢較高水位較低的河流上游蓄起來,既可做干旱時農用灌溉之水,又能減輕此時胥河沿岸的災情。歌兒,你可是覺得有何不妥?”
慕晚歌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隨即疑惑道:“胥河本來地勢就很低,即便在挖溝渠時讓地勢低于胥河,那引至地勢較高的其他河流時,你又該如何讓溝渠里的河水流進去?河水可是不能逆流的啊!更何況,河水根本就沒有減少,河流貫接在一起,到最后胥河的水還是會多起來的。”
元宇傾輕笑了一聲,笑意里有著洞察一切的了然于胸,“我當初想出這個辦法時,首要考慮的便是這兩個問題。歌兒可能對胥河與其他河流的情況不是很了解,才會覺得這根本就達不到引流的目的。可我所說的引流,只是單純將胥河之水引至地勢較高的河流,并沒有想過要將河水減少,從而達到減輕災情的目的。胥城本就是大城,而流楓亭四周的河流,說是相距千里遙遙相望也不為過。而其中河流又蜿蜒多少里,其中的距離就連你我無法估算。再洶涌澎湃的河水,經過千里以上的奔騰后還不會減緩速度么?更何況,一旦將河水引至高處,就沒有再將其盡數放回胥河的可能,否則還要水庫做什么?”
慕晚歌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至于如何將低地勢的水引入高地勢的河流中,那就要借助于外力了。”元宇傾忽然停了下來,目光灼灼的看著慕晚歌,神秘笑道。
對于某人刻意的賣關子,慕晚歌只是癟癟嘴,甚是不在意。她當然知道要借助外力。而在不依靠任何外力的情況下,河水不能逆流的常識比牛頓三大定律還要真理得多。只是現代有發動機或電動機用以克服地心引力,而古代沒電沒油,又還有什么其他的方法。
滿臉懷疑的看著元宇傾,向來精明透頂的腦袋此刻也蒙上了一層塵,撲簌撲簌的沿著頭頂落下,如今只等著元宇傾給她撥開灰塵的那一刻。
元宇傾沒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緊追猛打,不由得有些惆悵,女人太聰明了也不是好事兒啊,一如現在根本就沒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只是,惆悵過后,他居然退而求其次,想著自己能為慕晚歌解惑還是挺有用處的。
于是,一顆心浮浮沉沉里終于回歸到中心平衡點,繼續說道:“早年,我祖父做成了一樣東西,利用這個東西,再通上水管,便可將水由低往高處運送。正常情況下,河水不能往高處流,卻可以依靠外力往高處流。”
慕晚歌猛地抬起頭看著元宇傾,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驚呼道:“你祖父做的東西?是什么東西?能不能給我看看?”
她忽然有種感覺,元宇傾祖父所做出的東西,定然會是類似于發動機或電動機的機器。他祖父能做得出來,那說明了什么?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道,心中忽然有一絲竊喜,在悄悄的蔓延著。
一直站在遠處不敢上前打擾的顧尋忽然捂了下心口,顯然是被兩名男子的舉動給驚住了。不,不對,是女扮男裝的慕五小姐和英明神武的左相大人。可是他怎么覺得這一幕如此怪異呢?
而兩人均站在河堤上,且慕晚歌動作突然而力度也較大,抓著元宇傾手臂的同時她的身形也晃了幾晃,直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小心的將慕晚歌拉下了堤壩,這才舒了一口氣,薄怒道:“歌兒,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若是一不小心掉下去了怎么辦?”
“這不是沒掉下去么?膽小鬼。”慕晚歌瞪了他一眼,扁扁嘴,低下頭,不再說話。
顧尋匆忙趕來,一顆心驚魂未定,卻在看到元宇傾眼里的寵溺時,不由得汗顏起來,想著左相還真是無時無刻不在向慕五小姐表明心意啊!眼角偷偷瞥了眼徑自低頭沉思的慕晚歌,忽然又要仰天長嘆一聲,路漫漫其修遠兮哪!
“歌兒覺得我的方法如何?”元宇傾輕笑一聲,輕聲問道。
“不如何!”誰想,慕晚歌卻是果斷的搖了搖頭,完全忘記了剛才要問的事情,很是干脆的否決道,“你所采用的方法,在這個物資貧乏的時代里,根本就不算是什么好方法。不僅耗費人力物力,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此次水位就是這么高,若是下次水位再高一點,你又該挖多深的溝渠才能不讓水漫出來,禍害周邊百姓?”
連避諱都顧不上的顧尋連忙小跑著過來,面色凝重道:“水位若是高起來,那便不讓它高起來,不就可以了么?”
只是,越說到最后,聲音卻是越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