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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 天

這個地方叫高老莊。

高莊主唉聲嘆氣,悶悶不樂。不知是不是因為猴子又蹲在桌子上吃飯,教育了他很多次都不改,他說他討厭泥土,一站在地面上,就覺得自己要生出根來長在那兒,再也不能動了都是在山底下被壓出毛病來了。

莊主嘆完氣說自己有一個女兒,喚做翠蘭。我聽過很多的這樣的書段,知道下一句必是:“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莊主說:“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我立刻正色道:“貧僧是出家人,絕無俗世雜念?!?

但是如果美貌,不排除還俗的可能。

莊主看了我一眼說:“小女有一個古怪的念頭,不知大師可否為之開導(dǎo)?”

“什么念頭?”

“她想嫁給一只豬。”

我看了看猴子,猴子表示情緒穩(wěn)定,絲毫沒有打聽莊主是否還有二女兒的意思。

“那我一定要見一見了!”我說。

“見小女?”

“見那只豬。”

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五歲的高翠蘭突然覺得心神不寧。她走出屋外,看見天上一顆流星緩緩地落下來。

她好奇地追隨著那流星,跑過竹橋,跳過田垅,爬上屋頂,然后看見那流星砰的一聲,砸在了自家的豬圈里。

周圍方圓數(shù)百里都看到了這顆流星落在高老莊,人們傳說高老莊要出一位大人物。

一天后,高家的老母豬生了。

天蓬睜開眼睛,看見周圍一堆小眼睛正盯著自己。

那是他的兄弟姐妹。

他絕望了。他知道天帝和王母要整死他,卻不知道會這樣狠。

天蓬閉起眼睛,想著自己曾經(jīng)很帥的時候。那時候他是銀河的守護者,有著神一樣的面容和神一樣的雙翼,天宮哪個女子看他時不會心跳?當然除了王母,據(jù)說她的心是白薯做的。

現(xiàn)在……仍然有很多眼睛盯著他,然后還有很多臭烘烘的鼻子拱上來。

他想死。

老母豬一聲哼哼,眾兄弟姐妹齊聲歡呼:“開飯了。”直奔**而去,爭打不休。

他只能絕食。

餓得頭眼暈花時,他幻覺自己收到了一條發(fā)自10085的短信:

〖當你在高高的天上,你是與眾不同的神。當你降臨大地,你仍然是卓爾不群的豬。這便是你的宿命,天蓬?!?

編這短信的人真是太惡毒了。

這只絕食的小豬很快引起了注意。

“你這算是有什么不滿嗎?”他被豬倌抓著后脖頸兒拎了起來,大眼睛瞪上他的小眼睛。

天蓬說:“嚕嚕嚕嚕嚕嚕嚕?!?

翻譯成人話就是:我沒有生在哪兒的自由,但我至少有死在哪兒的自由。

豬倌沒有聽懂他的講演。他直接抓起一把糠,就往天蓬嘴里塞,“你死不死得由我決定,必須得等斤數(shù)到了,我想殺你的時候才能死。”

天蓬嗷嗚著掙扎反抗,把糠噴了豬倌一臉,躥下地來,就向外跑。

可是四面都被圍住,他只能在圈里亂竄,豬倌滿地滾爬著追撲他。

小豬天蓬跳閃騰挪,躲過一撲又一撲。這時他看見他的兄弟姐妹們圍在母豬肚下,冷冷地打量他。

“你這是何苦呢?”一只小豬說,“你早晚會變得和我們一樣,既然最后都要被吃掉,為什么不享受現(xiàn)在呢?”

“不!”天蓬一邊跑一邊說,“我要證明給你們看。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醬油都可以打,也不是所有的豬都可以吃!”

“很好,很有志氣。你死以后,我們會寫文章懷念你的。但你活著的時候,你就是個傻X?!毙∝i們說,然后,他們打個哈欠開始睡覺了。

天蓬越跑越絕望,豬圈就這么大,他注定無處可逃。

就在這時,豬圈門開了,仿佛圣光照了進來,映著一個纖小的影子。他向那光線沖去,那個影子伏下身。天蓬覺得自己闖進了一雙手中,綿柔而溫暖。

“好可愛的小豬啊。”他聽見一個小女孩歡聲地笑著,將他緊緊擁入懷中。

他突然喪失了所有的力量。

她將他舉起,讓他貼上自己的臉龐,咯咯笑著,任他身上的泥蹭在臉上。

他嗅到女孩的氣息,深深沉醉中,他想起了那一望無際的銀河,想起了那個與他在月亮上一起凝望星辰大海的人,想起了他們也曾這樣緊緊相擁。

然而一切都已經(jīng)不可能回來。

如果你不能再擁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記。

所以他絕不能死,他要活著,活著來忍受痛苦,活著來記住她的樣子,還有那段時光。

五歲的高翠蘭不知道為什么一看到這只小豬就心里一動。

也許是因為他在豬圈中執(zhí)著沖撞奔跑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他那深沉閃爍的小眼睛。

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這只小豬。

她緊緊抱著他,感受著這小家伙的掙動。他那細軟的小茸毛蹭在臉上,癢癢的,讓她忍不住咯咯地笑。

豬倌跑過來賠笑:“是大小姐啊,您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這兒這么臟。哎呀,這只豬我抓了一早上了都抓不住,您一伸手就撈著了,快給我吧,全是泥。您回家高太爺看見該罵小的了?!?

高翠蘭一扭身,像護住自己心愛的布娃娃。

“我喜歡這只小豬,我要帶走他。”

“哎呀哎呀,”豬倌跺腳干笑,“這如何是好。這豬這么又臭又臟的,如何能養(yǎng)?不如……我?guī)痛笮〗隳鷮ぶ恍▲喿觼恚窟@豬長大了可以賣好多錢呢。”

“我不準你們吃他!”高翠蘭大聲鄭重地喊。

“好好好,不吃不吃。我們養(yǎng)著,不吃他。好不好?”豬倌又伸出手來。

小豬又拼命掙扎。

“他怕你,你不準過來!”高翠蘭轉(zhuǎn)身跑出了農(nóng)莊。

她把小豬抱到溪邊,用自己的手帕沾了水,輕輕地給他洗澡。

小豬很快就變得干凈了,這是多么漂亮的一個小家伙啊。細細的茸毛下透出嫩嫩的粉紅色。他用那迷人的小眼睛直直地盯著她,鼻子一動一動,似乎在笑呢。

“小豬小豬。我沒有人玩,你陪我玩好不好?”

小豬不說話,只是那么看著她。

“小豬,我來跑,你來追?!备叽涮m邁開小腿,笑著沿著小溪跑去,“來追我。”

小豬沒有動,只是怔怔地看著她。突然,他轉(zhuǎn)頭越過小溪,跑向野外樹林。

“小豬,回來!小豬,不要離開我!”高翠蘭哇的一聲哭了,她撲進小溪里,摔痛了自己,嘩嘩地流眼淚,好傷心好傷心。

天蓬跑到了樹叢邊,回過頭去,看著這個大哭的小女孩。她那么讓人心痛,她心里沒有一絲雜念,只是傻傻地喜歡他。

在銀河邊,在云際,當他要被丟下凡塵的那一刻,那個女子也這樣望著他。她沒有在他面前流淚,但是他知道她在心里的哭喊。

“回來,不要離開我?!?

她該怎么度過那些沒有他陪伴的時光?在寂寞的銀河中,在以后千萬年的時光里。

天蓬哭了。

他慢慢地走回去,他不能聽到這樣的哭泣。

高翠蘭看見他走回來,破涕為笑,伸出她的小手,把眼淚咽進嘴里,“小豬,來,抱抱?!?

天蓬慢慢走到溪中,女孩一把將他抱緊:“小豬小豬,剛才我好害怕好害怕,你不要再離開我,好不好?”

天蓬想點頭,他想說:我永遠都不會走。

但是,他愛的人,卻不可能再聽見。

高翠蘭抱著小豬回到自己的家。高太爺和高夫人都嚇了一跳。

“怎么抱只豬回來!多臟啊,快丟掉!”

“不。”高翠蘭抱緊他。

“乖,放下他,媽媽給你買糖餅吃。”

“不。”

“放不放手,不放手揍死你!”高太爺?shù)裳邸?

“不!”高翠蘭大叫。眼神中滿是倔犟。這是她第一次不聽話。高太爺和高夫人驚異地看著這個乖乖女,不知道她怎么了。

高翠蘭抱著小豬飛奔進后園,跑上她自己的小閣樓。

“小豬小豬,在這里你不用怕。我會保護你,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人可以吃掉你。我不會放開你的,永遠。”

天蓬心中悲愴,有一天這小女孩終是還要傷心,當她知道這世上沒有什么永遠。她抱他抱得越緊,失去的那一天就越痛苦。

高翠蘭真的從此再也不放下小豬,生怕一放手,他就被奪走了。她抱著他,不論吃飯睡覺,為了保護他,她還學(xué)會了自己穿衣服,絕不再讓人進她的房間。

她的父母,還有家傭豬倌們都冷笑地看著她,他們知道這小女孩的夢總會醒,她不可能抱著這只豬一輩子。

用不了多久,她就會不得不放開他。然后他會被帶走,然后等小女孩長大后,吃到豬肉時,會突然想起自己當年那只小豬的下場,但是,她可能只會心驚一下,也就淡然了。她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學(xué)會不要執(zhí)著地愛什么東西,好讓自己的心平靜安寧。

天蓬很小心地只吃一點東西,但他還是長得很快,他越來越重了。

五歲的高翠蘭抱著他,越來越吃力。

而且她還變成了一個被所有人嘲笑的小丫頭,她的爸媽不理她,用人家丁都看著她偷笑,連那些看家狗都沖她汪汪狂叫,想吞掉她懷里的小豬。

那個時候,人們管她叫抱著豬的小女孩。

后來,高翠蘭求奶娘做了一個小布兜,于是她可以把小豬背在背上。

后來,大家又管她叫背著豬的小女孩。

再后來,天蓬更大了。她再也背不動了,于是,她終于不得不把他放在地上。

但那時,已經(jīng)沒有人再敢碰這只小豬一下了。

因為所有人都能看到女孩眼中那堅強的光芒,看到她為了守護自己所愛的,有多么不顧一切。

世界這么大,我們注定無處可逃。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永遠都找不到。

十年后。

城鎮(zhèn)里的人都在好奇地張望,看著那個英姿俏麗的少女牽著她的豬走在街上。

那頭豬還真是大啊。

那已經(jīng)不能叫豬了,他是個怪物,是個傳奇,他活了十年?,F(xiàn)在的他,像座小山,全身鋼刺般的黑硬鬃毛,兇惡的獠牙,他也許有一萬斤重,每走一步,身上的肥肉就與大地一同顫抖。他走在集市上的時候,巨大的身軀把道路都塞滿了,周圍搭起的攤位被他擠得嘩啦啦倒了一片。

“高小姐,來賣豬嗎?”有不怕死的上來搭話。

高翠蘭冷冷一笑,什么都不說。

那頭豬也冷冷一笑,沖那人打個響鼻,一股濁氣把那人噴出幾丈遠,被豬鼻涕糊在墻上。

沒有人敢惹那頭豬,因為高翠蘭會和他拼命。

也沒有人敢惹高翠蘭,因為那頭豬會和他拼命。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叫高翠蘭背著豬的小女孩了。

人們都叫她:想要嫁給豬的瘋女孩。

“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冤孽啊。魔障啊。”高太爺對我講述了這個故事,捶胸頓足。

“我發(fā)下誓,只要誰能殺掉那頭豬,救小女出魔障,我就將小女許配給他。”高太爺看向我。

“可我是和尚。”

“可以還俗啊?!?

我看看猴子。

“他不行。”高太爺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能讓小女剛出火坑,又入魔掌。”

猴子才不理我們,他只顧從一個桌上蹦到另一個桌上,看見好吃的就挑走,挑走了也不吃,在空中甩著玩,這會兒正在表演接扔二十一根雞翅膀的把戲。對于愛情童話,他不感興趣。

“我……”

“我們請了好多法師了,結(jié)果一個被豬拱死了,一個被豬坐死了,一個被豬熏死了,一個被豬……”

“我放棄?!?

“但是,如果能娶了小女,我這祖?zhèn)鞯募覙I(yè),千畝良田,整個莊園,百十壯丁……”

“我放棄考慮了,我決定現(xiàn)在就干。”

“???干什么?”

“干那只豬!”

我在黎明之時出發(fā),沿著河岸前行,青黛色霧氣從河面上升起,纏繞住樹影和我。白馬走得緩慢,他喜歡那個故事,不愿我傷害那個豬妖。而我清楚,我根本沒有本事殺什么豬妖,我連一只一級普通豬都打不過。我只是想去看一看,那個傳說中的和豬相依偎的女孩,是什么讓她無忌塵間的一切,執(zhí)著地與豬共舞。

但是這個清晨漸漸地變得不安靜了,霧氣中出現(xiàn)了一些影子,時隱時現(xiàn),越來越多,最后我聽見腳步聲匯成洪流,當霧散開時,我發(fā)現(xiàn)我正率領(lǐng)著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向豬妖藏身的所在。

這只隊伍主要由高老莊家丁、農(nóng)戶,以及所有想殺了豬妖娶高翠蘭得到高家產(chǎn)業(yè)而從世界各地趕來的上萬人組成,他們聽說我要去云棧洞,都生怕我一個人得了好裝備,于是蜂擁而至。這個團隊的職業(yè)構(gòu)成有:農(nóng)民、手工業(yè)者、法師、戰(zhàn)士、騎士、莊園主、貴族、國王、妖怪、道士、僧侶、德魯伊……這都什么玩意兒!

我并不是這支隊伍的領(lǐng)袖,但我必須跑在他們的前頭,不然會被踩死。

你問那只猴子在哪兒?讓我找找……他正騎在金箍棒上看熱鬧也不怕硌死。我和你們說過他不喜歡泥土,而且自從戴了金箍,特別地反感暴力。

那只豬并不難找,想看不見他才難。

當他那巨大的影子出現(xiàn)在前方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那只豬正在樹林中沉睡,看起來就像一座打呼嚕的小山。他看起來比高太爺向我描述的要大得多,簡直就是一座移動城堡,我想高太爺?shù)幕貞涍€停留在多年前吧。

在這巨大城堡的頂端,那個少女也正沉睡著。她隨著豬的酣聲起伏,睡得特別香甜。奇怪的是那豬怪堅硬的剛毛在她身邊就十分的柔軟,為她鋪成小窩,護衛(wèi)著她。

人們呆呆望著,誰也不敢先上前,也不敢吭聲,生怕驚醒了他們。

那只豬突然睜開了一只眼。那眼有車輪般大,在黎明的霧中肅殺地瞪著。

人們嚇得摔倒一片,爬起來立刻做偶然出現(xiàn)在此狀,各自尋找角色扮演。

“賣魚啦賣魚啦。”

“咦,賣魚的這多少錢一斤?”

“哎呀王老兄好久不見,哪陣風把您刮來啦?”

“哦,我只是在洛陽一覺醒來,覺得天色甚好,所以決定來此吊吊嗓子?!?

我左看右看,不知如何融入這臺話劇,只好扔塊石頭對白馬道:“小白,去把這根骨頭給我叼回來?!?

那豬冷冷地看我們一眼,又合上眼,只顧睡去。想來每天來此圍觀的人太多,他早已失去興趣。

“到底有沒有人開怪啊?”有人憤怒地喊。

“噓……”有一道士道,“輕聲,不要把BOSS吵醒。我們先站好位,按乾坤六十四卦理把他包圍起來……”

人們包圍了這只豬,而高翠蘭還睡得很香甜。

巨大的豬再次睜開了眼,他預(yù)感到了什么,但是卻沒有動。

他不想吵醒身上的女孩。

有人扛來了沉重的鐵弩,那弩須得四個人抬動,那弓弦是用許多根浸過藥的鹿筋擰成,手指般粗,要用鐵鏈、鉸盤將它咯咯咯地拉開,掛在鉤上。那幾個大漢吃力地轉(zhuǎn)動鉸盤,肌肉上青筋暴出,那弩箭有兩尺長,孩子手臂般粗,帶了巨大的倒鉤,系著鐵鏈,鐵鏈就拴在弩座上,弩座又用鐵錘將鋼釘釘住。這一箭的力量可以穿透鐵甲磚墻,那倒鉤一旦射入肉中,縱是海上巨鯨也無法掙脫。

他們又將毒藥抹在箭頭上,那藥水如漆般稠,深青發(fā)亮,若是粘上皮肉,立時潰爛,遇血則凝為硬塊。藥味腥臭難聞,人們都遠遠地躲開。

而后更大的物件被抬了過來,那是巨型的捕獸夾。十六人方能抬動,精鋼制成,每顆利齒有人頭般大,閃著寒光。又要七八個大漢頂著,另七八個大漢拉扯方能支開,若是觸發(fā),力量能有千鈞,可以粉碎頑石。

這樣的鐵弩與獸夾圍著豬怪擺布。豬怪再次睜開了眼,他發(fā)現(xiàn)這次的陣勢與眾不同,開始不安地噴著怒氣。人群也驚慌地退后。

豬怪發(fā)現(xiàn)高翠蘭依然未醒,他在猶豫,怕自己站起來逃奔,會將女孩甩下身來。便只是轉(zhuǎn)動頭顱,怒視著周圍的人群。他的腿劃動著,揚起大片的沙土。

那道士像是個圍獵組織者般,慢慢地抬起了手。

壯漢們也將手小心地按在了巨弩的機簧上。

我低下頭,細細回憶,想不出這豬怪究竟做錯了什么。他只是不想被屠宰分解掛在集市上,他只是想保護那個孤獨無伴的女孩。不過,反抗作為一頭豬的宿命,本來就是最大的罪。

我又轉(zhuǎn)頭看了看猴子。猴子表情淡漠,他總是這個樣子,自從戴了那個金箍,他再也不會憤怒或驚訝了,你就算在他面前殺光所有的雞,把血潑到他臉上,他也只是舔舔嘴唇,笑著說:“潑血節(jié)快樂?!?

我想起,我手里還有兩個金箍的,不知那位美麗的女菩薩,是為誰而準備。

突然不知哪個緊張的家伙手一哆嗦觸到了弩機,鐺的一聲響,一支弩箭帶著鐵鏈就射了出去,扎進了豬怪的身體里。

那豬怪狂吼了一聲躍了起來,帶倒鉤的箭頭沒入他身體中半尺,他一動,鐵鏈瞬間被拉直了,那被鋼釘釘在地上的弩座也被扯得震了一下,幾乎被從土中扯出來。

這一扯,那鮮血便從傷口處直噴了出來,竟是深黑色的,糊在許多人身上臉上,更多的血則沿著鐵鏈流淌下來。高翠蘭驚醒了,她緊抓著豬的鬃毛,以免摔落下去,對周圍的人群喊:“你們滾開,滾開!”

豬怪想逃開,但是已經(jīng)被沒入身體的鐵鉤拽住。那道士猛一揮手:“放!全放!”十幾臺弩車一齊發(fā)射了,帶著長長的索鏈,呼嘯著劃向空中,鉆入那豬怪的身體。

豬怪凄厲地慘叫著,鐵鉤從四面八方鎖住了他,毒藥在血液里發(fā)作了,那會使他覺得血管正在凝堵,身體正在變僵,他必須掙扎??擅恳幌氯魏我稽c的掙動都會扯開皮肉,讓他感覺鉆心的痛。

高翠蘭在他的背上痛哭著:“你們不要殺他,放過他?!?

我再次看了看猴子,猴子不哭也不笑,他只是下意識撓著自己的鎖骨,那里有一模一樣倒鉤的傷疤。我不知道那是在哪里留下的,他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戰(zhàn)斗,又是什么人這樣的狠。也許,這猴子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高翠蘭竟然有了勇氣,從幾丈高的豬背上一躍而下,她似乎摔傷了腿,我看見她的一條腿奇怪地向外彎去,但她仍然站了起來,向那些人走去,哀求著:“不要殺他,不要殺……”

“高小姐,我們這是在拯救你呢?!比藗冋f著,“你迷戀上了一只豬,這是病態(tài)的啊。”

女孩跪倒在了地上,流著淚,張開手,徒勞地阻擋著人們的投矛與弓箭。一個西方騎士跳下了馬,一把抱起她:“美麗的翠蘭公主,我終于救到你了。放心,那只邪惡的魔王豬就要死了?!?

這時那只豬突然仰起頭,發(fā)出了震天的嘯叫。他不能容忍別人侵犯他的女孩。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向前一縱,一些倒鉤帶著巨大的血肉從他的身體上脫離了下來,另一些弩車被從地上連根拔起,漫天的血在空中飄揚,他身上的每一處傷都如飛濺的噴泉。

“他掙脫了!他掙脫了!”人群喊著,四下逃奔。那騎士嚇得把高翠蘭扔在土中,轉(zhuǎn)身就跑。女孩摔暈了過去。

那巨豬看來是瘋了,他的身體因為毒性而開始變異,全身鼓起一個個青紫色的瘤,皮肉掙脫的傷處露出森然白骨。他血紅著眼睛,嚎叫、奔跳,把大地踩得顫抖,向傷害他的人沖去??癖嫉娜巳涸谒_下摔倒,在煙塵中哀號。

豬怪看著他們逃奔而去,漸漸也失去了力氣,他轉(zhuǎn)過身,艱難地向昏睡的女孩挪去。

但是只差幾步時,地上的獸夾卻被觸動了,巨大的鐵夾死死咬住了他的后腿,直沒骨中。

豬掙扎著,將身體伸向女孩。用鼻子輕輕觸著,仿佛怕驚醒了沉睡的她。

人群又開始慢慢地圍攏了過來。

“救走那女孩吧。不要再殺他了?!蔽胰滩蛔『?。

沒有人理會。此時正是殺死這豬怪的最好時機。

豬怪慢慢伸出兩條前腿,把女孩護在里面。高翠蘭睜開了眼:“小豬,我不會讓別人傷害你。我發(fā)過誓的,會一輩子保護你。”

豬怪似乎笑了,他的眼睛中再沒有了狂暴與痛苦,只有溫柔的光,這光在慢慢地暗淡下去。

女孩倚靠在他的臉頰邊,閉上眼。仿佛這周圍的一切,都并不存在。

那豬怪眼中光芒消逝的同時,另外一種光從他的身體中亮了起來,那光束從每處傷口直射出來,穿透云霧。最后,那龐大的身體被映照得通明,然后消融了。

高翠蘭感覺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如果睜開眼,會看見一位英俊高大的天神,背后生著銀色光華的羽翼,正擁抱著她。

但她卻沒有力氣睜開眼了。

他想抱緊她,可他的身體是虛無的。

人們驚異地退后了,他們不敢對這樣光芒四射的神靈舉起刀槍。許多人開始跪伏下去。

那虛幻的神形抬起頭,看看空中的猴子,又看看我,他似乎知道將發(fā)生什么。

他低下頭,用虛無的唇輕輕吻著女孩。然后站起身,來到了我的面前。

“如果我沒有猜錯,有人給過你三個金箍?!?

我點點頭:“可我為什么要給你?”

“因為,我會隨你一路向西,去尋找那個沒有痛苦也沒有憤怒的地方。”

我看看猴子,猴子正在搖晃自己的金箍,他覺得有點癢,那東西卻是生了根,怎么也拿不下來。

我取出一個金箍:“你……可要想好,一旦戴上……”

他沒有猶豫,揚起手,那金箍飄浮起來,戴在了他的頭上。

金色的光塵從金箍上溢出,燦爛地灑落下去,仿佛是一個華美的魔法,光塵消失后,他終于有了實體。

還是一只豬。

不過至少,現(xiàn)在他能直立行走了。

豬怪笑著:“我們走吧?!?

“那么,那個女孩?!蔽铱戳丝锤叽涮m。

“當她醒來,我已消失。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

高翠蘭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邊是漆黑的血,她卻還帶著微笑。我想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所愛的人與她永遠在一起。

世界這么大,我們注定無處可逃。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永遠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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