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游沒有說話, 他明白姚若鄰這種階層的人身處在此番情境之下,未來過得會有多壓抑,便也沒法站著說話不腰疼——若兩人都像他自己這樣, 出身於普普通通的小市民家庭, 事業穩定, 經濟獨立, 在感情上鐵定咬死了不妥協。爲人父母, 對待孩子犯的錯總會極力去包容,今天不心軟,還有明天, 明天熬過去了,還有後天……日子一長, 再嶙峋的石頭都會被磨平, 再堅硬的冰也會被捂化;等他們老了, 父母也老了,沒力氣折騰了, 一切就塵埃落定了。
只可惜姚若鄰的身份,姚若鄰的家庭,註定了他揹負的東西不單單是親情,還存在許多不可估量的利益。這些額外的東西好似一道道無形的枷鎖,牽制住了他, 使他沒法恣意妄爲。
亦沒有足夠的能力絞斷那一道道枷鎖。
姚若鄰看著他, 眼神裡流露出幾分留戀, 彷彿少看一秒, 秦少游在他心底的烙印就淺了一些:“你也不必太擔憂, 我父母不是蠻不講理的人,用點小計謀對付他們, 說不定能製造出一點轉機。”
他說:“我堂姐當年從國內的大學畢了業,本來要進入公司好好學經驗,以便繼任我叔叔的職位。但她畢業旅行時,在國外邂逅了一個流浪的街頭藝術家,於是說什麼也不肯回國,非要留下來念書,念藝術管理專業,給那位街頭藝術家當經紀人,扶他青雲直上。”
秦少游一邊聽著,一邊拿筷子攪了攪渾濁的麪湯,冷掉了,碗上結了一層油脂,到時候洗起來可不太好洗:“窮學理,富學文,貴族學藝術。在國外畫得了畫的人,恐怕出身不會很差吧?青年藝術家,聽上去也挺前途無量的。”
“出身據說是不差的,甚至稱得上煊赫。不過家道中落,他又是一個愛畫成癡的人,除了畫畫什麼都不會做,什麼也不懂,險些餓死街頭。被我堂姐撿回去後,才過了一個久違的暖冬。她一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女,硬生生學會了做飯,學會了生病的時候怎麼照顧人……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勉強支撐生活的錢。”
姚若鄰最後一句說得唏噓,顯然是他叔叔斷了跟獨生女的經濟來往。花錢大手大腳慣了的女孩子,一朝由奢入儉,後頭還拖著一個只出不進的男友,當時的艱辛苦楚可想而知。
秦少游訕笑道:“她今年不是回國了嗎?你叔叔終於妥協了?”
姚若鄰點點頭:“我堂姐聽起來很慘吧?她不跟父母聯繫,只敢跟我爸媽或者我大伯他們聯繫,過多的細節也不透露,三言兩語都是目前的日子過得很苦,擔憂她男友的畫賣不出去。我爸就讓我去匿名買一副,算是給她一點希望吧,正好順便看望看望她。”
“結果我到了當地一看,我堂姐早就掏出了她所有私房錢給男友辦畫展,運作多時,那個落魄貴族已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畫家了。她跟家裡人抱怨過得苦,就是爲了讓我叔叔心軟,這是我叔叔的死穴。等我叔叔受不了了,拉下老臉再去找她,卻意外發現她當年的選擇完全沒錯,自然也不再將那外國的窮小子拒之門外了。”
“打蛇打七寸。”秦少游用了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繼而擡眼看著他,頗有些躊躇:“可我沒什麼一技之長和過人之處,足夠讓你父母摒除偏見。我……我是不是該去學點新東西?”
姚若鄰輕輕一笑,把碗筷都收了起來:“你的起點可比一個窮困潦倒的流浪漢高多了,現在這樣就很好。我父母對我另一半的要求從來都不高,他們曾經給我物色的相親對象皆是各方面條件普通,但賢惠、溫柔、善解人意,脾氣尤其軟。我媽說這樣的女人不愛出風頭,纔會甘於在男人背後勤儉持家。你懂我的意思嗎?”
秦少游似乎明白了一部分,接過他手中的碗筷放進水池裡,挽起袖子埋頭清洗。他是做工程的,心思縝密,耐力也持久,雖然嘴巴偶爾刻薄,脾氣卻算不上太壞。酒桌上常年與甲方交鋒練出來一身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想要討好某個固定的人歡心,是最容易不過的事。
隔天上班,公司裡風平浪靜,昨晚發生的事廖副總不敢走漏半點消息。適逢元旦將近,所有人的重心亦放在準備旅遊穿的衣服,新相機,購物清單等瑣碎雜事上面,工作都顯得怠懶了。
魚頭幫秦少游臨時收集塞班島當地的土著語言,做了本寫滿情話的音譯小冊子,一聽他們公司還有家屬半價的福利,扣了那冊子威逼利誘道:“我元旦請三天病假,你帶我一起去唄。整天對著電腦寫代碼,我都快悶死了!”
秦少游瞥他一眼:“這家屬指代的是老婆孩子,我怎麼跟人事報呢?報你是我老婆,姚若鄰要吃醋的,難道報你是我兒子?”
魚頭立馬很沒骨頭的喊了一句:“爸爸——”
“哎,乖崽。”秦少游象徵性地摸摸魚頭的大腦袋,反正他媳婦兒用不著半價福利,佔著不用也是白白浪費,正好他還有事找魚頭幫忙,“幫爸爸再找點東西,爸爸下午就去補交費用。”
丟給了魚頭一張文房四寶和碑帖拓本的單子,全是網上不好買,得去市場上淘的:“我打聽過了,未來丈母孃除了美容購物,就愛練練字抄抄古文。”
魚頭家裡有親戚在滕王閣底下賣古玩字畫,瞭然地瞇起眼,拍拍胸脯打包票:“行,包在我身上。”
及至收拾行李的時候,秦少游換了一個特大尺寸的箱子,內褲、沙灘褲、工字背心、人字拖、洗漱用品還有一些急用藥都打包了兩份。姚若鄰光著兩條長腿,從浴室出來,洗完澡後只套了一件寬鬆的T恤衫,見他踩著行李箱才勉強拉上拉鍊,便笑話他:“就去三天兩夜,你怎麼不把家給搬空啊?”
秦少游打亂密碼,說:“改天咱們私奔,我一定把家裡搬空,現在先演習一遍。”
姚若鄰嗔道:“我纔不跟你私奔呢,你這收拾的都是別人的東西。”他出遠門習慣輕裝簡行,缺了就現買,向來只有一個拉桿包和十幾張卡。
秦少游無奈的嘆口氣:“誰讓你一人住單間,我只能和魚頭抱團取暖。”
默默祈禱姚若鄰那單間的水管突然爆掉最好,中國人一放小長假便是世界各地的旅遊旺季,看酒店上哪兒再給他騰個單間出來。
姚若鄰坐在牀上盤著腿,一邊擦乾頭髮上的水,一邊防備地睨著他:“你現在的表情看得我有些毛骨悚然。不會在背地裡咒我住單間出事吧?”
秦少游頓時咯噔了一下,想咱們這麼心有靈犀?矢口狡辯道:“沒有沒有……我就是剛纔突然想起,你爸媽這麼多天過去都沒找我的麻煩,太像暴風雨前的寧靜了,讓我有種……”
“嗯?”姚若鄰一雙大眼睛裡滿是疑惑,直愣愣地盯著他,眼波瀲灩,映著秦少游的臉。
他舔了舔脣,喉結上下滑動,像餓極了的狼猛地撲過去:“……讓我有種趕緊把你吞進肚子裡,誰也沒法剝離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