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香萍早上起來，陽光燦爛，屋里很暖。

走到院里，才知風(fēng)很大，嗆得人直往后仰，玲瓏居就這一點不好．房子之間沒有回廊，必得在露天穿行。這天，是北方冬季常見的晴朗而寒冷的日子。

也許是睡了一個好覺，她的心情比昨夜好些了。惦記著病房里那個生命垂危的女人，她向卜繡文的病室走去，劈頭遇到另一位當(dāng)慎白班的護土往外走，且穿著平常的服裝，而不是工作服。

“你這是怎么回事？”薄護土有幾分威嚴地問。她是玲瓏居護理方面的負責(zé)人，雖說自己不想干了，但鐘先生還沒有批準，還得守上有責(zé)。

“是魏醫(yī)生放了我的假。他說，這用不著你了，回家去吧。”護士說。

天哪！那女人已經(jīng)死了！薄香萍的心，仿佛放進了榨汁機，飛速地旋轉(zhuǎn)之后，滴下澀苦的汁液。當(dāng)護士的，生生死死也見得多了，但她沒有想到，卜繡文的辭世，還是給她以深切的撕扯感。

也許是這個女人，為了自己的孩子，太倔強大執(zhí)著了。

讓薄香萍知道了什么是生死置之度外，什么是無怨無悔不求任何回報的母愛。

不管曾怎樣地怨恨嫉妒過她，她的死，還是如鋪天蓋日的黃沙，填平了所有恩怨的溝壑。剩下的只是茫然和懷疑，從此以后，可還有這樣癡到極點的母愛，道在人間？

作為這一切的見證人，薄香萍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那護士看得怪，問道：“你傷得那門子心呢？就算是心疼魏醫(yī)生為我值班，也不至于哭天抹淚的呀。”

薄香萍一聽這口氣，不像死了人，再看看那護士并無悲戚神色，這才意識自己想差池了，忙說：“卜繡文沒有死啊？”

護士說：“白嘴紅牙的，你干嘛咒她死啊。她的情形雖說不好，離死可還有段距離呢。”

薄香萍心想，自己這是被昨晚上的事，嚇出毛病來了。

便打岔道：“整天就只護理她一個人，可不心思就圍著她轉(zhuǎn)唄。在這兒干活，比在大病房輕巧。

我是怕她死，她要是真死了，咱還不得撤回醫(yī)院本部。所以啊，要說盼著病人平安，咱們是天下第一，公私兼顧了。風(fēng)大，迷了眼。得，不說那么多了，病房里怎么樣了？“

“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惦記著家里的事，那護士答完話，趕緊走了。

薄護士狐疑地進了病房。按她的估計，卜繡文就是一息尚存，也是游絲一般了。沒想到卜繡文雖然昏睡，面色居然比昨夜平和了。

咦？這是怎么回事？魏醫(yī)生回天有術(shù)？

薄香萍再一眼看到魏曉日，倒真真嚇了一跳。這一夜，他仿佛把卜繡文的病，“過”到了自己身上，面色鐵青，雙眼網(wǎng)著扇形的紅絲，胡子也如雜草，在一夜間布滿下頦。

“您怎么了？”薄護士失聲說。雖說她從心里已命令自己對魏曉日淡了下來，但慣性使她不得不問。

“我好著呢。”魏曉日嘶啞著喉嚨回答。

“病人情況還行啊。”薄護士知道只有這個話題會引起共鳴。

“目前還好。”魏曉日簡短回應(yīng)，拒人千里不愿深談。

薄護士奇怪了，咦，平日不是這樣啊。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或者更準確地說，昨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問：“是您讓值班護土休息了？”

“是我。”

“那誰來做今日的護理和治療？”薄香萍大不解。

“我。”魏曉日惜字如金。

薄香萍說：“那今天誰來給病人下醫(yī)囑呢？”

“我。”

薄香萍一時作不得聲。看來這位癡情的先生，是打算在床邊陪送到底了。要是在昨日，她一定大為光火，酸意直射指尖。但是今日，薄香萍淡然多了。況且她不應(yīng)與卜繡文為難，剛才那一瞬，曾誤以為她死了，之后襲來的深深哀痛，她知道自己的醋意和恨意，在死亡的威脅面前，甘拜下風(fēng)。

卜繡文死了，魏醫(yī)生就會愛自己嗎？不會，不會啊！那么，還不如祝愿這個母親好好地活著，助她闖過生死關(guān)頭吧。對人對己都是安寧。這是個不快樂的結(jié)論，但如此一想，她的心胸反倒寬容多了。

薄香萍說：“魏醫(yī)生，我知道您是放心不下別的護士，要親自觀察病情，但您是指揮打仗的將軍，要是這樣事必躬親，能堅持多長時間呢？苦自己先累垮了，不是也救不成病人了嗎？”

她覺得自己說得在情在理，魏曉日應(yīng)該聽得進去。

沒想到魏曉日冷冷地說：“我不會垮，只要她活著一天．我就守著她一天。謝謝你的關(guān)切，用不著。你快走吧，我一個人什么都能干，不用別人插手。”

說著，半遮著病床，竟露出想往外趕人的模樣。

薄香萍又委屈又惱火，心想，這里到底是醫(yī)院，又不是你家的私宅。你想讓我走，我還偏不走。

看你有什么法子！

薄香萍就在室內(nèi)收拾雜物。其實她也不完全是為了賭氣，知道這樣危重的病人，正是用人的時候。魏醫(yī)生畢竟沒有作過護主，頂一時一晌可以，真要大忙起來，還需有幫手。

要脾氣歸耍脾氣，還是要以病人為重。

魏曉口橡監(jiān)視盜賊一般，盯著薄香萍的一舉一動。薄香萍也不理他，該干什么干什么。

薄護土掃到污物筒。看到地上有一個安醅斜躺著，就蹲下身去預(yù)備撿到筒里，一并倒掉。拿起安醅的瞬間，她無意瞟了一眼，這幾乎是護土的職業(yè)病了，看到和藥有關(guān)的物品，就要核對一番。

薄護士看清了安醅上面的字符。

倒垃圾的時候，她又把昨夜到今晨魏曉日使用過的所有藥物安醅，都清查了一遍。

回到病房里以后，她又看了治療記錄。

卜繡文躁動起來，新的一輪抽搐迫近，馬上又需用藥物控制。

魏醫(yī)生親手吸藥。

薄護士走過去說：“還是我來吧。”

魏醫(yī)生側(cè)著身子躲閃著，說：“不用。”

薄護士圍著他轉(zhuǎn)說：“干這些活，護士還是比醫(yī)生熟練。”

魏醫(yī)生火了，厲聲說道：“叫你走，你就走。你不愿走，就老老實實呆在一邊，添什么亂！”

薄護士說：“這怎么叫添亂？你是工作，我也是工作。你對病人負責(zé)，我也對病人負責(zé)啊。想不到你魏醫(yī)生連腿帶嘴，都一個人包了。倒叫我這個當(dāng)護士的，甩著兩手沒事干。

想一手遮天啊？別以為別人是傻子，不知道你搞的什么名堂？！“

魏醫(yī)生一聽這話，軟了下來．緩和了口氣說：“你愿意幫忙，當(dāng)然好了。好好，這一針就由你來打。”

薄護士說：“這也不是金餑餑，我還要搶不成？我也不在你眼前礙眼了。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

薄護士說著，款款地走到屋外，由著魏曉日一個人操作。

魏曉日正給卜繡文打針時，外間的專用電話鈴響了。因為怕打擾了病人，電話鈴聲調(diào)得很輕柔．不當(dāng)心，常常會聽不到。鐘先生有特別規(guī)定，如果電話鈴超過六聲還沒有人接線，他就認為醫(yī)生護士沒有堅持職守。因為據(jù)他計算，從病床最遠處來到電話旁，有六次振鈴聲也足夠了。

薄香萍忙不迭地抓起電話，正是鐘先生詢問。“怎么樣？”老頭上來一句客套設(shè)有，甚至連主語也沒有，劈頭就問。

薄香萍當(dāng)然知道先生問的是什么。就說：“還穩(wěn)定。”接著報出了卜繡文的各項生命指征，這都是她剛從病歷上看來的。

“咦——”鐘先生這一句“噢”拉得很長，要是其他的人，就覺不出什么。但薄香萍跟了先生那么長時間，聽出了先生的疑惑。用那些平和的藥物，卜繡文的病情不應(yīng)恢復(fù)到這般穩(wěn)定的。

“方案沒有變動吧？”先生公開提出他的疑問，口氣中滲透出追究之意。

魏曉日這時已完成治療，走到近旁。先生的聲音很大，聽得一清二楚。他把手伸過來，預(yù)備回答先生的詰問。

薄香萍斷然推開了魏醫(yī)生的手。在手與手相觸的剎那，她感覺到魏曉日指尖冰涼。

“沒有。”薄香萍天真無邪地回答，然后緊跟了一句：“鐘先生，您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喔？

您的方案，那是圣旨啊，誰敢改啊？“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好像是贊同了她的意見。幾聲咳嗽后，先生又問道：“小薄，治療都是你做的啊？”

薄香萍說：“鐘先生你糊涂了。怎么會都是我呢？我就不睡覺不下班了？昨晚是小張，今天是我。您還有什么吩咐的？”

先生放心地說：“魏醫(yī)生在做什么？”

魏曉日又要伸手接話筒，薄香萍第二次攔下他。然后說：“他辛勞了一夜，剛剛和衣睡下。說要是有什么意外的情況，要我立時叫他。先生來電話，這當(dāng)然是特殊的情況了，我馬上就叫他去……”

鐘先生不忍心了，說：“既是一切都好，就不必叫他了。

我今天有些不適，起不了床，許是昨天過勞。就煩你們?yōu)椴∪硕噘M心了。待我好些，馬上就到玲瓏居去。“

薄香萍說：“先生，您就安心養(yǎng)著吧。”

電話掛斷。

魏曉日說：“你為什么不要我接先生的電話？”

薄香萍說：“怕你露餡。”

魏曉日負隅頑抗道：“我露什么餡？”

薄香萍：“桃代李僵啊。你連我都騙不過，還騙得過先生嗎？”

鐘百行的治療計劃是“保全孩子，不計大人”。也就是說，如果胎兒的生命和母親的生命，發(fā)生你死我活的矛盾的時候，就放棄卜繡文的生命，全力以赴地保護那個負有特殊使命的胎兒、舍卒保車。誰是車，那個胎兒。誰是卒子？卜繡文。卜繡文業(yè)已完成了孵化器的作用，以胎兒現(xiàn)在的發(fā)育情形，卜繡文就是變成了一具沒有知覺的植物人，只要她的基本呼吸和血壓還在，就可以維持胎兒的正常成長。就像一棵腐朽的老樹，依然有寄生的苔蘚和木耳，長得生機勃勃。

這在技術(shù)上是不成問題的魏曉日不能下這個毒手。雖然它在醫(yī)學(xué)責(zé)任上毫無紕漏。作為卜繡文的丈夫，已經(jīng)簽下了生死文書，況且，保住胎兒，也是那個昏迷不醒的女人誓死要達到的目標，所有的人，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也就是說，連卜繡文都不愛自己的性命了。或者說，當(dāng)自己的生命和胎兒的生命，生死相搏的時候，卜繡文和她的丈夫，都主動地放棄了卜繡文的生命。

這個世界上，誰還珍愛卜繡文的生命？

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魏曉日。他算卜繡文的什么人呢？

他什么也不是。他是她的經(jīng)治醫(yī)生，這就是一切了。不！這不是一切！

她是他所摯愛的人。他伴隨著她，走進了如此詭異莫測的命運，他看到了這個女人的血脈與精髓。他知道她是怎樣想的，知道她的痛苦和抉擇，知道她的屈辱和快樂，知道她的失算和狡詐……

他還知道很多很多，甚至比那個女人對自己的了解還多。是的，他知道她的一切。在這一段治療中，他了解了她的身體的所有細部，從血液到骨骼，從面容的每一條皺紋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由于卜繡文的特殊情況，他甚至充當(dāng)了婦產(chǎn)科醫(yī)生。可以說，她對他，從形式到內(nèi)容上，再沒有任何秘密。

在這種和靈魂雙重深入的洞察之后，魏曉日知道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愛，是如此強大和持久。

他比那個女人自己，更愛她。

自從他企圖用自己的鮮血，干擾基因檢查的計劃，被他自己粉碎以后，他的愛，進入了更深厚和更沉重的階段。對于她腹中的胎兒，他不再執(zhí)著地究竟是誰的種子，他只確知，那是她的一部分。他愛她，是無條件的。他愛她的選擇和決定，他是一個衛(wèi)士，保衛(wèi)著她的生命和她所獻身的目標。

現(xiàn)在，她的生命受到了嚴重的威脅。當(dāng)世人都放棄她的時候，當(dāng)她自己也放棄的時候，惟有魏曉日，絕不放棄最后的努力。為此，他決定另起爐灶，小量地應(yīng)用強有效的藥物，既有利地制止痙攣，又最大限度地保護胎兒。當(dāng)然，要是形勢急轉(zhuǎn)而下，魏曉日就準備孤注一擲加大藥量，寧可犧牲胎兒，也保全卜繡文的生命。這真是一把雙面匕首，魏曉日是在峭壁上行走，他決定置鐘百行的血玲瓏于不顧，一切以卜繡文的生命為先決。

為了不違師意，也為了他的方案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實施，他在病歷上做了假，留下的都是鐘先生的方案記錄。

病歷上開的是一種藥，實際上注射的又是另一種藥。他只好一切都自己動手。這就是他為什么要支走白班護土的原因。醫(yī)護一肩挑，他的精力和體力都超負荷運轉(zhuǎn)，疲憊已極。

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但他只要一息尚在，頭腦還能思索，手腳還能動作，就不能看著卜繡文這樣死去。

現(xiàn)在，薄香萍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在鐘先生那里成功地掩護了魏曉日。

魏魄日用雙手把薄香萍小巧的手握在掌心，激動地說：“相識這么多年，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是這么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孩……”

雖然魏曉日的手溫暖而有力，縮在他的手心里是那樣的舒服，并伴有輕微電臺樣的麻醉感，薄香萍還是很果斷地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了。

這不是他對她的情意，是他因了那個女人而感激地。

薄香萍凄清地笑了一下說；“我可以協(xié)助你欺騙鐘先生。”

魏曉日說：“這不是欺騙。只是讓事精變得更合理。”

古語形容美人是“增一分則嫌長，減一分則嫌短”，此刻，用來描述魏曉日對卜繡文的治療，真是太貼切了。藥量既不敢大，怕傷了日漸成熟的胎兒，更不敢小，怕害了卜繡文的性命。只有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病情，及時調(diào)整藥量。幸好有了薄香萍的鼎力相助，才得以天衣無縫。

他們常常肩并肩地站在病床前，默默地注釋著毫無知覺的卜繡文。

昏睡中的卜繡文，仿佛遠古時代先民生殖崇拜的圖騰，面色凝重肅穆，腹部膨隆如鼓。無知無黨，無愧無悔。令人感到生命的森嚴和種系延續(xù)的不可抗拒性。

每逢這時，薄香萍既感動，又有深深的恐懼。她不知道以后的事情會變成怎樣。試著問過魏曉日，魏醫(yī)生茫然地眨著紅腫的眼睛說：“管不了那么長遠。走一步說一步吧。”

鐘先生受了風(fēng)寒，臥床不起，在家接受治療。有氣無力地打來電話，詢問卜繡文的病情。往往活還沒說了一半，就喘得風(fēng)箱一般，叫師母捶著背，才能把話說完。

魏曉日總是斬釘截鐵地說，一切按先生的意見執(zhí)行，病人情沉穩(wěn)定。再加上薄香萍也是一口咬定，由不得先生不信。

暫且相安無事。

那個胎兒不管她的母親和人世間發(fā)生著什么樣的風(fēng)云變幻，照樣不可遏制地長大。她對母體的毒性也越來越大。

卜繡文像一駕老邁的馬車，拖著這個日漸沉重的車廂，步態(tài)越來越艱難了。

“香萍，我想給卜繡文用引產(chǎn)藥物。”魏曉日同薄護土商量，語氣游移不安。

征香萍嚇了一跳說：“那孩子不是要大受影響？預(yù)產(chǎn)期還早呢，這么小的嬰兒，生下來，還不得跟小耗子似的？萬一死了，如何向先生交待？”

魏曉日說：“我慎重地考慮過了，只要我們做好準備，孩子在母體外的暖箱里也會長得很好，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在護理早產(chǎn)兒方面．還是很有經(jīng)驗的。只要孩子一離開母體，母親的危險就解除了。只有這個辦法，老天保佑，我們才可保下兩條性命。”

薄香萍知道苑醫(yī)生是六神無主了，平常，就是再危難的情形，他一個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博士，也不會呼喚老天啊，如今真是黔驢技窮，混亂不堪了。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說：“再等一等吧。萬一引產(chǎn)失敗，或孩子出生后出了什么意外，孩子不在了，卜繡文就是活轉(zhuǎn)過來，也難保住她的命。”

魏曉日想想，也有理，只好日煎夜熬地守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