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尋已經無話可說。
是柏凌雲實在太耿直了。
夏尋本想著討價還價一番,怎麼料到柏凌雲二話不說直接就加三倍籌碼入局。如此耿直光明之士,是夏尋從未見過的。而眼下這個坑,也是他不得不跳的。這是一個無解的死結,如果他不答應柏凌雲的棋戰,便唯有兵戎相見。亮刀子,可就是要見生死的。平日惡戰無妨,但今日有妨。遭逢昨日一戰,如今三百北人身受重創實力大減,若惡戰再起必然免得傷亡慘重,這於夏尋而言這無疑是最不想看到的一個結果。就如他曾經所言,每個人的性命都很珍貴,都值得他人重視。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絕對不會選擇兵戎相見。
同樣的道理,柏凌雲就是喜聞樂見。
衡量片刻,夏尋無奈苦笑道:“該說的你都給我說了,我還能說啥?”
“或許你可以再用三寸不爛之舌,讓我再加些籌碼。”
“你手上還有籌碼麼?”
“好像真沒了。”
“那還談什麼加籌碼。”
“呵呵,我也只是說說而已。”
“這好笑麼?”
“呵…”
見夏尋終於被迫入坑,柏凌雲微微露出一抹會心之笑。
隨手佈置下最後一枚棋子,他重新拿起放在棋盤邊上的楓骨紙扇,道:“此扇名千里江山,乃我們翰林院鎮院神器的仿品。雖比不得萬里山河那般能隨意幻化萬里天地,也不能像無語問天那般藏天下書海,更比不得你身上青衫那般盾甲無雙,但也別有三十六方天地。而其中一方天地恰好就能用在此時…”
話說著,柏凌雲輕輕擡手朝天一扇…
“呼…”
紙扇揚起一卷風,萬丈流光散八方。
隨柏凌雲手中紙扇揚起,呼的一聲,荒野八方霎時吹起清風一陣,由紙扇刮向四面八方。空氣中的微小塵埃頃刻被撥絃古琴,隨風彈奏起一陣微微顫動。七彩斑斕的光絲從紙扇散發,如春蠶吐絲柔柔伸展向四方兩百丈天地,一點點地匯聚成幻象雛形。雛形經過無數光絲纏繞交織逐漸實化,然後形成棋盤棋子。
不多時,一方方圓兩百丈的象棋棋盤便形成於夏尋與柏凌雲的身前身後。小溪爲界,溪水中央有三丈巖石突起,夏尋和柏凌雲便坐在巖石之上。小溪兩邊溝壑爲線,紅白分明,圓滑的花崗巨石爲棋子,上切面分別雕刻著兵卒馬相豹等文字。
“哎喲,好厲害的手段。”
“這到底是真是假的哇?”
“我咋摸起來不像是假的哩?”
“……”
霎時幻想變化,把沒見過此等神奇的北人與考生們撩得一陣喧譁。胖和尚等幾人更是直接爬到花崗巨石打磨成的棋子上深探究竟…
柏凌雲遠遠看著便覺得有些好笑,但他沒做理會,繼續朝著夏尋續道:“此方天地名<談兵>,是上代翰林院正突發奇想嵌刻入千里江山的,平日閒來無事就用作與友人打發時間。現在你我之爭,也正好可以與<秋殤>一塊用上,是應時應景。”說著,柏凌雲稍稍回頭,看向埋伏在蠑螈澤後方的十數方勢力人馬,再續道:“如果你沒有異議的話,便可以著手佈置靈玉於石棋子了。我們若再聊,這羣牛鬼蛇神可就得發難咯。到時候,你想不見血都難。”
“……”
夏尋沒理會幻化而成的幻象棋盤。
隨眼也看去數裡開外的蠑螈澤後方。
只見人影徘徊,確實已顯急躁,有蠢蠢欲動的跡象。看片刻不多,夏尋心知,柏凌雲這是鐵了心要將他抱著一塊死,他根本沒法拒絕。如果拒絕,那必然就得真動刀子。故沒再多話,夏尋徐徐將袖子捲起,站起身子轉過身去,掃眼矗於棋盤之間的數百北人與考生。
沉色喝道:“天試之行,路途艱難,我們披荊斬棘至此已皮開肉綻,疲憊不堪。奈何天意弄人,不願賒我閒情,剛驅得猛虎走又有羣狼聞腥來。眼下此戰我已無法保全你等天試資格,沖天巔峰以下修爲者必都九死一生,你們其中若有人不願再與我冒險前行,便可帶上些乾糧轉身離去,我絕不阻攔。”
“……”
夏尋話來,字字嚴肅。
坦蕩之餘無疑也使人感受到真切的壓迫。
白繡、羅訣、夏侯、雷猛等北人人皆無異色,唯數十考生你瞧我我瞧你誰都拿不定這主意。畢竟眼下形勢雖還未發展到兵戎相見的地步,但山頭虎視眈眈的十數方勢力可都隨時準備暴起殺人的。倘若真打起來,其形勢之惡劣,必然會遠勝於昨日皇族大軍總攻魚木寨之危急。莫說沖天巔峰以下修者九死一生,即便是墨閒、武藤這等天啓境強人恐怕也會有性命之危呀。
“噠噠…”
生死迫於眉睫,給不得人太多思量時間。
沒多久,人羣中一位衣衫稍顯殘破的女子走出幾步,愧疚地抱拳朝著衆人墊了墊:“諸位實在抱歉,小女子身體單薄就只能陪諸位走到此處了。日後相見,還請多多擔待。”
“尋少抱歉。”
“諸位抱歉。”
前者話罷,場間又陸續走出四名考生表明自己的態度。因夏尋已有明言在先,故五名考生道別之後即匆匆離去,場間始終也沒人出手阻攔。
待五人走遠,夏尋再確認一遍問道:“可還有人要走?”
“……”
聲起良久再無人應。
見軍心已定,夏尋兩手再抱拳墊了墊,繼續說道:“既然大家都肯與我同舟共濟,那我們便是生死兄弟,我定當竭盡全力保諸位周全。只是大敵當前,如今已無後路,此役兇險萬分,我們當中必然人因此出局,所以我也只能選擇優先保存鋒尖戰力,還請各位兄弟能夠諒解。”
“尋少你不用多說,上刀山下火海你開口便是!”
“尋少我願爲你衝鋒陷陣!”
“別下棋了,直接幹吧!”
“怕作甚!”
道間兩旁被人吆喝聲頓起。
夏尋化拳爲掌壓下衆人氣焰,隨後轉眼看去獨少,淡淡說道:“獨少,麻煩你將所有人的靈玉收集起來。天啓境置雙車雙豹,沖天巔峰者置側士側象中卒,其餘人等全數納入剩餘棋子,多餘者留予你我、白繡、羅訣、夏侯、賈豪仁、方青丘。”
“令。”
將帥有令,獨少也識得形勢,故絲毫沒有廢話,直接抱拳應聲。遂轉身走入人羣收取靈玉。
夏尋接著轉過身去盤腿坐下,閉上雙目,再無話語。
柏凌雲看著夏尋,微微笑起。
他心知夏尋此時必然惱怒非常,畢竟斷臂求生的壯烈可不是那麼好忍受的。夏尋手上的人馬不過數百,如今被自己生生逼得非戰不可的地步,這一仗下來縱使能贏,那也得損兵折將元氣大傷。如此禍事雖不沾硝煙,卻足以使剛剛從皇族大軍破局而出的夏尋,鬱悶上好些日子。
“你笑屁呀?”夏尋閉著眼睛沉悶悶地罵道。
“……”
柏凌雲沒著急著回話,他提起紙扇隨意地朝後方戰陣擺了擺。
御馬站在棋盤之外,儒生戰陣前方的尹天賜會意御馬走出,走入棋盤之內。然後將背後包裹卸下,從中拿出一把綠幽幽的玉石珠子,隨意放置在身旁刻著帥字的磐石棋子上方,接著再御馬走向下一枚石棋…
柏凌雲待去片刻,放下提起的手,方纔平靜地回答道夏尋的罵話:“那你就當我個屁好了。”
“你真不要臉。”
“沒轍,你太厲害了。”
柏凌雲自嘲般說道:“我若要臉,可就真得嗝屁了。不過話說回來,今日與你一戰,我確實期待已久。月前你第一回來翰林院時,寫下一副氣勢磅礴的句子,當時我可是很想去加一道橫批的,但礙於那是你和餘悠然的私事,我不好出面。十日前你赴試文考,我本想借此與你比較一番,怎想你卻無心應試,我是真的遺憾。前些日子,你踞魚木寨頑抗皇族,我其實有把握與你一較高低的,而且只要我軍在堅持幾日你便必敗無疑。可是你最後一手挑撥離間直接將我踢到局外,生生把敗局扭轉,可氣得我直咬牙關,痛心疾首。而今,我終於逮到機會把你綁到坑裡去,你說我能要臉嗎?”
“你小心哪天我讓你哭。”夏尋平聲、道。
柏凌雲依舊笑著:“如果你有心讓我哭,我小心也沒用。不過,以我對你的瞭解,這國考結束以後,你估計就會把我的事情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你覺得,暗箭之仇我有可能忘麼?”夏尋道。
“很可能。”
柏凌雲道:“這點你可不能否認,君子謀心嘛。半年前餘悠然在岳陽伏局,殺你七星千數道友,現在你還不一樣能和她說上幾句話麼?而我不過咬你一口,連毛都沒傷著你半根,你恐怕也就是心裡罵我兩句也就了事罷。要罵你隨意,我全給你接著就是,哈哈。”
痞子。
這是夏尋心裡此時對柏凌雲最深刻的印象。
只不過他的痞和夏侯的痞大不一樣。夏侯的痞子是市井無賴混江湖的蠻不講理。而柏凌雲的痞,則是翩翩君子用道理將無賴耍得讓人找不出他的毛病,你不得不心服口服。
在夏尋與柏凌雲的幾句對話間,獨少將收集來的靈玉珠子按照夏尋的要求相繼佈置在所有黑棋之上,隨後領著數百北人與考生走出棋盤範圍,靜候一旁。而幾乎同時,紅旗方面的尹天賜也將靈玉全部佈置完成,退出棋盤…
佈置落成,烽煙漸始於無形。
夏尋緩緩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柏凌雲:“看來你真的很恐懼我。”
“必然如此。”柏凌雲道。
夏尋伸出一手,作請的手勢:“紅子先手,請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
“噠!”
紅子動,炮打隔山馬!
黑馬頃刻崩碎,玉石灰飛,二十道碎玉光芒沖天!
“靠!撲街!有這樣下棋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