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都在想著怎麼把徐橫舟的電話號碼搞到手。我想了很多種方法,比如直接找張勤要,就用那種很隨便的口吻對他說:“噯,張勤,徐老師電話是多少?”
張勤肯定不會想太多,直接就會把號碼給我。但問題是,以我對張勤的瞭解,事後他肯定問一句:“你要徐老師電話幹什麼?”如果我說不出個像樣的理由,以張勤的猥瑣,他肯定會懷疑我的動機。
所以還是算了吧。
我又想了第二種辦法。那就是和艾平芳子和羅佳佳交換彼此的手機號碼,我們剛剛成爲了朋友,這是成爲朋友要做的第一件事。
在我的構想裡,我就趁著她們倆低著頭一心一意給手機輸號碼的時候,不失時機地來一句:“哦,對了,你們徐老師號碼是多少?”
你要知道,人都是有慣性思維的,這種時候,99%的可能是她們想都沒想就把號碼給了我。
但最後,她們可能也會追問爲什麼。以羅佳佳的彪悍,說不定她馬上就會指著我說:“噢,我知道了,你也喜歡我們徐老師。”那我一秒鐘就變成了艾平芳子的情敵。
想來想去,最後我放棄了要電話號碼的念頭,來日方長,我提醒自己,你是來實習的,還是務點正業吧。
這件事最後的結果是:我和艾平芳子和羅佳佳愉快地交換了彼此的電話號碼,然後就到此爲止了。有一句話叫做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說的就是這種。
下午一點半,我和午睡了一會兒的羅佳佳和艾平芳子一起出發前往工地。
一路上我們歡聲笑語,前面後面都是學生。
高地離得不遠,一路上去都是緩坡。
古人也怕被水淹了,所以很多遺址會在這樣的高地上。其實我們可以復原一下幾千年以來這裡的生活。
一開始這裡可能是個氏族公社。簡單點來說,就是一個有血緣關係的大家族在這裡生活著,那時候還是原始社會,所以挖到最下層,可能會發現他們的生活遺蹟。比如陶片和他們的墓葬。
然後進入私有制時代,奴隸制社會來臨,這片遺址上又有了夏商周的痕跡。
接著時代更迭又進入封建社會,於是又有了秦、漢、三國兩金南北朝、隋唐,直到宋元明清,一直到近現代。
一直挖下去的話,就是照這個時代分佈的。
當然土層是倒過來的,離我們最近的在最上面。
高地上已經佈滿了人,幾十個探方連成一片。
就像王老師說的那樣,我是來晚了。在我到來之前,這個遺址的發掘工作已經進行了一大半。
我曾經給唐笛靈解釋過什麼是探方。
我說:“探方就是把發掘區劃分成若干相等的正方格,每一格都是一個探方單位,一般是5x5米大小,也有4x4米的,這個單位就是探方。”
她說:“你別蒙我了,我知道,就是一格一格地開挖。”
然後她立馬百度出了一張考古發掘圖。我一看,比我解釋的清楚多了。她卻又指著每個探方之間的隔樑說:“這個是不是最後也要打掉?”
我說:“當然,最後要連成一片。”
她大失所望,說:“你們根本不是挖寶,你們是把整個大地都掀了。”
於是我現在就走在這樣的隔樑上,隔樑很寬,有一米,它連接著四周的探方,探方就是一個一個方方正正的坑。
我跳進一個坑裡。其實也不能說是跳,因爲在坑的西南角留著一個下來的臺階,我是順著那個臺階下來的。
一個我認識的師弟正拿著把鏟子,在研究隔樑上的土層。土層被一層一層劃得很清楚,每一層都代表一個時代。
但到了最靠近下方的一層,某個地方卻突然斷掉了。
看我下到他的坑裡,這個師弟擡頭和我打了聲招呼,然後就指著那塊突然斷掉、顏色也變黑了的地方對我說:“師姐,你看這裡是不是一個灰坑?”
我仔細看了一下,說:“很像。”
他拿著鏟子沿著那塊黑色的地方劃了條弧線,說:“臥槽,我沒注意,把這個坑挖掉了。”
我湊近看了一下,又接過他的鏟子颳了刮。“不要緊,問題還不大,你只挖掉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還在隔樑裡。”
他哭喪著臉,“完了,我要捱罵了。”
我趕緊安慰他,“不會的,王老師脾氣很好,他從來不罵人。”
這個學弟卻擡起頭看了看,我順著他看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了徐橫舟,他也在一個坑裡,那個坑已經挺深的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和一個腦袋。
這個學弟愁眉苦臉的,“王老師不罵人,那個f大的徐老師會罵人。”
我很震驚,說:“不會吧,我們又不歸他管。”
“學姐,這是聯合考古。”
我就默了三秒,“……好吧。”然後就問,“他是怎麼罵人的?”
“也不是罵,就是冷著一張臉,讓你亞歷山大。”
我就想象了一下徐橫舟冷著一張臉的樣子,覺得應該也挺酷的。所以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連他的冷都變成了好。
那個學弟卻嫌我礙事了,他趕我走:“師姐你快走,坑裡多個人容易把人招來,這會兒他正忙不過來呢,要是看見多個人,沒準他就過來了。”
我其實還挺想把徐橫舟招來的,但架不住師弟一再地攆我走,我只能從他的探方里出來了。在工地上又轉了兩圈之後,最後我蹲在了艾平芳子的坑裡。
她坑裡的一具人骨架已經被剝離出來了,這是一個平民墓,所以除了朽掉的棺木,基本沒有什麼隨葬品。我走過去的時候,她拿著一個網篩,正在篩土。
一個工人把一剷土放進她的篩網裡,她拿著篩子就使勁地搖著。
我蹲到她身邊,她也像沒看到我似的。
我就說:“怎麼了,是不是發現什麼?”
她這才扭頭看見了我,說:“我找到了一個金耳環,但是另一個死活都找不到。”說著就遞給我一個透明塑膠袋,裡面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金耳環,顏色有點暗,但確實是那種常見的金耳環。
我說:“那裡?在哪裡找到的?”
她指著人骨架的頭部位置,“這邊找到了一個,按理說那邊也應該有一個,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沒有。”
我說:“別急,慢慢找。”
我反正也沒事,就陪她蹲在坑裡,和她一起篩土。她坑裡發現了金耳環的事情已經傳開了,我們倆篩土的過程中,好多人都過來參觀了。那個中午和她吵過架的,叫高又均的男生還和她開玩笑:“艾平芳子,你是不是把金耳環藏起來了?”
剛好徐橫舟也過來看一下,一看他過來,艾平芳子就急忙對他說:“徐老師,我沒把土亂扔。”
徐橫舟站了一下才說:“那上午的土呢,是不是扔掉了?”
艾平芳子的臉就一下變了,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去找一下。”
她拿著網篩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了她,“我替你去找,你還是留在這裡,兩個人快些。”我的探方和工人明天才能到位,今天下午我反正沒事。
而且這正好是一個在徐老師面前扳回一些印象的機會,既幫了朋友,又能挽回一絲面子,這種一舉兩得的事情,我肯定不能放過。
五分鐘以後,我就蹲在一個了土堆前賣力地篩起了土。艾平芳子把她的一個工人分給了我,每個探方都會有兩個工人,這些工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和我一起篩土的是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夥子,看著還挺憨厚的。
我們倆輪換著,他篩一會兒,我篩一會兒。
羅佳佳跑來看了我一回,土堆就在工地旁邊,她說:“哇靠,這哪找得到啊?”
張勤也來看了看我,對我說:“找不到就算了,以前有過成雙成對的東西只出土了一樣的,也不一定是疏漏,也有可能下葬的時候就只有一個耳環。”
我說我知道,找一找再說。
2013年的4月2號,我到工地的第一天,就在一個土堆前篩了一下午的土。
工地地勢很高,遠遠望出去能夠看見遠處的那條大江,江邊有筆直的防護林和翠綠的蘆葦。我身後就是幾十個探方,只要轉過頭,我就能在那些探方里找到徐橫舟的身影。有一次,我正望著他的時候,他也忽然擡起了頭。
可是我的視力太差,我看不清他的臉,而且我正迎著下午四點的太陽,那時候太陽已開始發紅,我的鏡片上是一層薄薄的夕光。
轉過頭,我又開始賣力地篩土。一陣風從高地上刮過,被篩子篩出來的細土被吹得揚起來,我躲避不及,被吹了一臉的灰,和我一起篩土的小夥子也被吹得咳了幾聲。
我放下手裡的篩子,取下手套,決定犒賞一下自己。然後我從口袋裡摸出了兩塊巧克力。四月,天已經不冷了,巧克力又是貼身放著的,摸到手裡就感覺到它有點軟。
我把一塊巧克力遞給那個小夥,他略微有點驚訝,我說:“來一塊。”
他就笑了,接過了我手上的巧克力。
就著夕陽,我和一個農民工朋友在土堆前愉快地分享了兩塊巧克力。他大約也挺高興的,嚼著巧克力,忽然就說:“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我擡頭看他,他低著頭,又說一次:“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這次我很明白地聽出了他話中有話,連忙問道:“什麼意思?”
他好像很不好意思,大約是覺得自己做了告密者,過了一會兒才告訴我。原來那個耳環被和他一起幹活的那個大嬸撿走了,可憐的艾平芳子,當時正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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