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解語在廳里聽說是大姑爺的小妾在風存閣門口喧嘩,想了一想,才問道:“大姑爺的妾們,不都是住在外院的,怎么到了內院了?”
就算以前不管事,安解語也知道這高門大戶里,內院和外院之間管得極嚴。只是這王府初建,不知是個什么章程。便對阿藍道:“內院的管事媽媽那里,除了管廚房的,將別的有執事的,也都給我叫過來?!闭f著,便按照范大管事剛剛給她的名冊,將幾個起頭的圈出來,又讓一旁一個伶俐些,會識字的丫鬟,將名字抄了下來。
阿藍接過名單,趕忙去了內院各處傳話。
內院里,這些管事媽媽今兒也都在忐忑不安的等著信。先前范大管事只帶著管廚房的媽媽去了風存閣給四夫人磕頭,算是過了明路,差事雖是保住了,只要不出大錯,四夫人就不會將她們再駁回了。
可她們剩下的這些人,到現在雖說占著管事的名頭,可都是臨時的,隨時能被四夫人蠲了去,換上她自己的人馬。
如今見四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阿藍過來喚人過去,便馬上熱顛顛地跟過來了。一路上又不斷奉承阿藍,且小心仔細地打聽四夫人的脾性喜好忌諱,擔心一不小心惹惱了四夫人。
阿藍跟著四夫人這么久,也知道四夫人最煩那些喜愛嚼舌頭、搬弄是非之人。她能得四夫人青目,也是因為她不是口齒伶俐、眼活心多的人。因此聽見各位管事媽**承奉,阿藍并沒有輕了骨頭,只是微微笑著,一言不發地領頭向風存閣行去。
阿藍的樣貌只是中等,不過跟四夫人身邊這么久,將四夫人的氣度也學了幾分,微笑不語的姿態是做慣了的。在那些管事媽媽們看來,不免有些高深莫測的意思。
王府里這些新進的仆婦下人,大部分以前也是在舊朝的高門里世代為仆的。舊朝覆滅之后,他們這些仆婦下人有些跟著跑了出來,有些跟著主子殉國了。各人下場都不一樣。且舊朝覆滅之后,上陽王在北地頒布了許多新的敕命,將舊朝官府里的奴籍賤籍存檔,一律銷毀。如今一切都是重新開始,給了很多僥幸逃出破城的底層人一個重新選擇出身的機會。大家當然都是對上陽王的新舉措贊不絕口。
可是良民的出身,并不能保證能夠養活一家大小。極少數人,能抓住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重新選擇做良民,或務農耕作,或經商掙錢,或念書備考,后來也出了一批能人志士。
可是大部分人無奈之下,也只能做回自己做慣了的差事。當生存和尊嚴相沖突的時候,絕大部分人都會首先選擇生存。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傲骨,也是血淋淋用無數人命支撐起來的牌坊。一般老百姓過日子,還是想得很明白,一點都不迂腐。于是手藝人,重新登作了手藝人。慣會服侍人的,重新入了奴籍,爭取去到新朝高門里。就是青樓柳巷,也都重新恢復了生意。
一切,好象跟以前不一樣。一切,好象還是跟以前一樣,并沒有什么變化。
而上陽王府里這些新進的仆婦下人,便是王府外院的幕僚們挑了又挑的,都是老資格,老履歷,對于高門大戶的內院生活駕輕就熟、一點都不生疏的有經驗人士。只是太有經驗的人,有時候又缺了些謹慎的學習姿態。
如今王府內院剛剛有了管事的主子,這些管事媽媽們就已經拿出了在舊主那里百試不爽糊弄人的勁頭,來試探王府內院新當家——四夫人了。
她們只知道四夫人是王爺嫡親弟弟的未亡人,本應該貞靜守節。就因為王爺的正妻要在祖籍照料生病的太夫人,一時不得過來。王爺又要出行,不在府里,便囑了四夫人代為主持王府的中饋。
她們本想著四夫人是個寡婦,且那日晚上遠遠見了一面,又是最嬌嬌怯怯、弱不禁風的一個小婦人,料想不過是個幌子。這王府內院里,應該還是由自己這些人真正管事。便盤算著今日見面,只要好好奉承四夫人,以后就好行事了。只是未料到四夫人的丫鬟年紀小小,都如此沉穩,不由對四夫人生了幾分忌憚之心,將那糊弄的意思,暫且收了起來。
兩個跟在后面的管事媽媽,見湊不到阿藍跟前,便兩人在后說悄悄話。
一人就道:“王爺對兄弟真是沒的說。兄弟都不在了,還這么抬舉兄弟媳婦。只是這四夫人到底是個寡婦,出來王府當家,真是說出去不好聽啊?!?
另一人卻小聲嗤笑了一下,道:“依我說,這才是真正的大家子行事。如今四夫人再是寡婦,也是正室,乃是這內院的正經主子。大房又沒有正經主子在,難道要讓個妾當家?——那豈不是更讓北朝所有人都笑掉大牙?”
前面那人也噗哧一聲笑了:“你這張嘴真是不饒人。要說也對,我以前的主家,就是個妾當家。那份家私,就算是京城沒有被夷人滅了,也被那妾糟踐的差不多了?!?
幾人說著話,便到了四夫人風存閣的門口。
顧升的妾商姨娘,此時正挺著大肚子,站在風存閣的大門口,滿臉紫漲。她早上趁著跟老爺過來給夫人請安的機會,偷跑到風存閣,要會一會這范四爺的正室夫人。誰知等了半日,風存閣里面的仆婦下人進進出出,就是沒有人將她放在眼里。她想闖進去,卻被一個婆子毫不留情地推了下來。要不是她的丫鬟翠紅警醒,她就要被推到地上,說不定孩子都保不住了。
阿藍帶著內院的管事媽媽們過來,正眼也不看那商姨娘,只是徑直進了大門。
湖衣在阿藍身后著急地罵道:“你這個下濺小蹄子,主子要見人,你攔在里頭,**什么事?”
阿藍回頭厲目橫了商姨娘一眼,對一旁的婆子道:“這種嘴里不干不凈的人,難道還要我跟她拌嘴?”
那婆子早就看商姨娘不順眼了,便叫了兩個人一起過來,拿了繩子,將商姨娘和她的丫鬟兩手都束在身后,捆了起來,又將塊破布塞到她倆嘴里,“讓你們一大早嚎喪這下安分了吧”
湖衣未料居然就被捆了起來,從喉嚨里嗚嗚叫了兩聲。見四圍的人都跟沒看見一樣,不來給她解圍,心知不妙,拔腿就要跑。
那婆子手里輕輕一帶,拉回了捆著兩人的繩子,輕蔑道:“這里可不是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野地兒。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吧?!闭f著,就將她們倆栓在風存閣門口左面那只青玉大麒麟伸出的前爪上。
跟著阿藍過來的管事媽媽們見狀,不由越發恭敬起來。便都斂了聲息,跟在阿藍身后,躡手躡腳,進了風存閣的院子。
安解語在偏廳里等了好一會兒,才見阿藍帶著六七個管事媽媽過來。眉頭已是皺得擰成了一個結。
不過是讓她叫人,怎么就等了將近一頓飯的功夫?——安解語記性甚好,看東西也快。那范大管事拿過來的花名冊子和府里的舊例,她都翻來覆去看了三遍了,才見這些人姍姍來遲。
是這王府內院太大,所以耗時太長;還是有心輕慢,給阿藍使袢子,所以才來晚了的?
安解語坐在上首沉思,并不說話。
管事媽媽們便看見還是那晚上遠遠瞧見的小婦人,只是現在沒有如那晚上一樣盛妝。腦后只是挽了堆云髻,層層疊疊盤上來,卻是非常厚實烏青的一頭秀發。頭上沒有別的釵環,只是在堆起的云髻上,端端正正攏著一支油青碧綠、如花冠一樣的綠翡發箍。那綠翡雕成一朵綻開的睡蓮,戴在四夫人頭上,素凈里又帶有幾分華貴,清雅中又藏有三分富麗,玉堂金馬、鐘鳴鼎食之息撲面而來。
見四夫人一直不說話,躬腰行禮的媽媽們有些受不住了,一個接一個,就跪了下來。
安解語見人都跪下了,才開口問阿藍道:“不過叫你去傳個話,你可到哪里摸魚去了?——這些管事媽媽都是大忙人,耽擱了她們的差事,你可擔當得起?”
阿藍知道四夫人是故意拿她做筏子,敲打底下那些媽媽們,便裝作惶恐的樣子,也跟著跪下,對四夫人道:“回夫人的話。阿藍并不敢躲懶。只是這些媽媽各有執事,并不在一處。所以多費了些功夫。”
安解語才偷偷舒了一口氣:原來真是院子太大。就放下心來,對阿藍道:“起來吧?!庇謱Φ紫鹿蛑膵寢寕兊溃骸案魑粙寢屢财饋戆?。這王府里雖說百廢待興,可范家也是數百年的名門望族,一切行事,都是早有定例了。大家都知道,我也不過是代大房管幾日家,所以一切規矩都照舊。各位媽媽若是不熟悉范家的舊例,就要好好花點功夫,早些上手?!闭f著,安解語就起身進了偏廳里邊的暖閣。偏廳到底太大,雖是有地龍,可那大門開開闔闔,再厚重的門簾都擋不住北地冬日的寒風。安解語自重傷之后,就格外畏寒,此時也有些受不住了。
那些管事媽媽見四夫人突然起身走了,不由面面相覷。
阿藍趕緊跟了進去。一會兒的功夫,阿藍便出來對管事媽媽道:“夫人要一個個問話,你們一個個單進去吧?!本妥猿鋈チ恕?
見這四夫人的管家行事,和常人都不同,那些管事媽媽們不由將心提的高高的,全神貫注起來。
先前阿藍跟進暖閣,就趕緊給四夫人回了門口的事兒。
安解語聽說風存閣的婆子將大姑爺的妾拴在了門前青玉麒麟的爪子上,不由捂嘴笑了半天。笑完又對阿藍道:“你趕緊去大姑奶奶那里問一問,要如何處置。記得說話軟乎些,不要傷了大姑奶奶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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