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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朝暉慢慢喝了一口茶,才對繪歆道:“既然身子也養好了,你也該回謝地去了?!洗谀锛?,也不是事兒?!?
繪歆大喜過望,激動地站了起來,問道:“爹,您說真的?”
范朝暉似笑非笑地回道:“你該知道,我從無戲言?!?
繪歆按捺下心頭的振奮,恭恭敬敬地給范朝暉跪下磕了個頭,仰臉望著范朝暉道:“爹,您放心。女兒此去,不敢稍忘女兒是范家的女兒。還望爹爹看在兩個嫡外孫的份上,再給女兒一個機會?!?
想起繪歆同謝順平的兩個嫡子,范朝暉心頭黯了一下,沉吟良久,才字斟句酌地道:“繪歆,你這次回去,以后也不會回我范家了。以后在謝家,要溫良謙讓,做謝家的好媳婦。不該你管的,就不用你管。不該你問的,也不用你問。只要你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不理外事,自然有你的結果?!?
繪歆聽了爹爹的話,先是心頭一喜,以為爹爹看在自己的兩個兒子份上,終于打算對自己網開一面的。可是越聽到后面,越是臉上發白。忍不住哀求道:“爹爹,您不讓繪歆再回娘家,是不當繪歆是您女兒了嗎?”
此言一出,范朝暉突然覺得心頭大怒起來:現在我要斷了范家對你的庇護,你倒想起你是我的女兒了?——當初你大鬧我的婚堂,大鬧安兒的靈堂的時候,你可曾記得你是我的女兒?你可曾把我當作你的爹爹?
繪歆惶恐不安地看著座上的爹爹,臉上突然從平淡無波,轉向陰沉蕭索,心里更是忐忑起來。她剛剛說錯了什么話嗎?她明明低頭了???
范朝暉又看了看繪歆的神色,終于長嘆一聲,道:“你是個聰明人。別的,也不用我再說了。你的身子不好,不能操勞?;厝ブ?,只在自己房里歇著就是了。你的兩個孩子,如今都養在繪懿屋里。你以前的丫鬟婆子,跟了你一場,如今你回去不能理事了,繪懿都做主把她們放了,也是全了你們主仆的情分?!?
繪歆一下子癱在地上,忍不住低聲喊道:“我才是世子妃,繪懿不過是平妻——她如何能越過我去?”
范朝暉冷笑道:“看來我還是高看你了。——你只要記住,你這次回去,攏著謝順平就是了,別的不用你管”
看見繪歆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范朝暉又道:“我今兒說得話,你給我記好了。別以為回到謝地,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樣?!覍δ?,已是一忍再忍。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若是想著你是謝家的人,與我們范家再無關系,也行。不過到時候你就別來怪我不講情面”
繪歆終于哭了起來,道:“我嫁到謝家,就是謝家人。女兒向著謝家,有什么不對?”
范朝暉忍得頭上的筋都冒起來了,低聲呵斥道:“你以前靠著范家這顆大樹,去給謝家做牛做馬,也由得你。只是你不能一邊仰仗娘家給你在婆家做臉面,一邊又挖娘家的墻腳,去肥你的婆家——你記住,從此以后,你沒有娘家我再沒有你這個女兒”
說完,范朝暉拂袖而去。
繪歆趴在風存閣二樓碧綠嵌花的地磚上,哀哀地哭了好久。
第二日,范朝敏帶著阿藍和自己屋里的婆子丫鬟,一大早就來到繪歆住的院子里,殷勤道:“繪歆,姑姑給你準備了一籃子糕餅點心,你帶著路上用吧。”
繪歆的東西,昨日就整理好了。服侍她的婆子丫鬟,也都是范家的下人。這次要跟著送她回了謝地,再回來。
繪歆昨晚哭了一夜。本來她還打算這次回去之后,要同謝順平好好商議一下,如何讓范家和謝家不要走到那一步。大家和和氣氣地,各自為主,劃江而治,不是很好嗎?做什么要你吃掉我,我吃掉你,跟烏眼雞似的斗來斗去?
本來繪歆一直以為,范家還是謝家,無論哪一家登大位,她都是得益最多的人。如今看來,她是錯的離譜:原來無論范家和謝家哪一家登大位,她都是最倒霉的那個人才對。
繪歆很小的時候,范朝敏就嫁出去了,她們倆人之間,也都是面子情。繪歆讓丫鬟接過了籃子,沒精打采地謝過了姑姑,又對著風存閣的方向磕了三個頭,便戴上幃帽,在婆子丫鬟的簇擁下,登了轎,出了上陽王府。
王府外面,劉副將帶著五百范家軍精兵,騎著高頭大馬,簇擁在三輛大車旁邊,在門外候著。
繪歆便在兩個貼身丫鬟的攙扶下,棄轎登車。后面兩輛大車拉著服侍她的丫鬟婆子和她的行李。如今就在五百精兵的護送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青江岸邊行去。
則哥兒戴了人皮面具,裝成劉副將的親兵,跟在他身邊。
劉副將得了王爺重托,知道世子跟著他去謝地一行,便打起了精神,要護得世子周全。
此行不過是送繪歆回謝地象州的世子府。劉副將他們有北地上陽王的招牌,在北地自是暢通無阻。
到了謝地,繪歆世子妃的儀仗擺出來,謝地的人也都只有退讓的份兒。
因此一路上行來甚是穩妥。
此時已是八月底,天氣晴好,又無天災人禍,他們比一般的時候,行得快了一倍有余。
從北地上陽王府到謝地象州王府,冬日里得走一個多月。別的時節,大概要二十來日。如今他們這一行人,車輕馬快,竟然只有十五日,就到了象州。
繪歆從大車的車窗里看見外面熟悉的景致,居然有種恍同隔世的感覺。
她出嫁的時候,舊朝仍在,她是從舊都的范家舊府出嫁的。那個范府,才是繪歆從小長大、能稱為“家”的地方。而上陽城里那個巍峨堂皇更勝舊府的上陽王府,對繪歆來說,卻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一處所在。就在那里,她沒了娘親,如今又沒了父親。在那里,她也受到了一生中從來沒有受過的羞辱和委屈。
她是要消沉順從,坐以待斃?還是臥薪嘗膽,反戈一擊?
繪歆一路行來,一直想了又想。范家,是她的娘家。就算爹爹不認她,她這個女兒卻不能大逆不道,連親爹都不認。可是謝家,是她的婆家,有愛她敬她的丈夫,有聰慧可愛的孩兒,有疼她如親娘的婆母,還有待她如姐妹的妯娌,這一切,她又如何能割舍?又怎么能看見她們,葬身在北地騎兵的鐵蹄之下?
只是如果兩家在這個世上,最終只能有你無我,她一個弱質女子,又能怎樣?螳臂當車,是要粉身碎骨的。繪歆并沒有殺身成仁的勇氣。而且她是一個母親,她還沒有打算在兩個幼子成長之前,就丟掉自己的性命。——沒有了親娘的孩子,是最可憐的孩子。
她能幫謝家,去算計自己的娘家嗎?從道理上說,似乎不可以??墒菑那榉稚险f,這個所謂的娘家,如今已經沒有一絲讓她留戀的地方。娘親不在了,爹爹不認她了。而那個做了世子的堂弟,并沒有對自己一家人感恩戴德,反而趾高氣揚,為了他的娘親,跟自己也結了仇?!皇亲约旱挠H弟弟,到底不是一條心。繪歆有些忿忿地。轉而又一想,若是爹爹不在了,堂弟繼了位,那時候,自己再幫著謝家對付范家,是不是更順理成章一些?而且自己的愧疚,是不是會小一些?
想到這里,繪歆又有些振作起來。天無絕人之路。她范繪歆,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要她和謝順平夫婦一心,一定能有辦法的。如今,她要做得,不過是讓謝家忍耐一些,先等一等,等到自己的父親……,謝家的大事就能成了。而自己的堂弟,年紀輕輕,雖然有功夫在身,可若是爹爹不在了,他一定不是自己夫君的對手。到時自己再以范家嫡長女的身份站出來,隨便做些什么,就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繪歆暗忖自己盤算得周密異常,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就覺得更加悅目賞心。陰霾多日的心底也漸漸舒散開來。
她就要到家了,她就要見到自己的孩兒了。她,就要見到自己的夫君了。
北地上陽王府送著謝地世子妃歸家的一行人,來到謝地象州世子府門前,已是酉時初,天色將晚,華燈初上的時候。
聽說世子妃回來了,世子府的下人都很驚訝:世子妃一去快兩年,他們還以為,世子妃已是病入膏肓了。而世子妃的妹妹嫁過來,便是來取代世子妃的位置的。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有些去繪懿那里攀附過的下人,不由又嘀咕起來,生怕自己抱錯了大腿。
繪懿此時剛從象州王府回到世子府不久,正在關照廚房好好準備晚上的膳食。世子爺近來日日在外練兵,在吃食上,可不能馬虎大意。
這時聽下人報說,世子妃從北地娘家回來了,剛在外門口下了車。
繪懿微微一笑:爹爹早就知會過她了。她倒是要看看,這個姐姐,有沒有想通,她到底要站在那一邊,如何行事,便輕描淡寫地道:“知道了。既然回來了,就讓人領進來吧?!币环鲖D對待無關緊要的客人那樣漫不經心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