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聽了王爺的話,自然心領神會。就叫了幾個人,一起出去悄悄跟在了她們的大車后面。
范朝暉定都上陽還不久,可因為上陽王的鼎鼎大名,一干富戶商家都涌來上陽做生意。一來給上陽王留個好印象,以圖以后;二來有上陽王在的地方,一定是最安穩的地方。
做生意,最講究和氣生財。戰亂時候,除非昧了良心去做那無本的買賣,一般人都是沒法好好做生意的。所以現在的上陽,已經是寸土寸金,有了當日流云城鼎盛時候的風姿。
顧升的小妾分坐了三輛大車。湖衣因為有孕在身,一人獨坐一輛。
顧升便到了湖衣的車里,讓下人趕著車往城里走。
上陽城的客棧不少,可現在似乎處處客滿。顧升帶著三輛大車走了一圈,也找不到住處,不由有些惱羞成怒。有心要將上陽王的名頭抬出來,可又不好意思說出口。——誰不知道上陽王的新王府就在不遠的地方。若是上陽王的親戚,怎么可能不住王府,而住客棧?讓人知道,不說他們是騙子,也會認為他們和上陽王有過節,不受上陽王待見。
北地冬日里晝短夜長,眼看天就要黑了,四圍里越發寒浸浸的。
顧升自中了狀元以來,就再未挨餓受凍過,便有些受不住了。
三輛大車在上陽城里轉了幾圈,眼看就要到了宵禁的時候。街上巡邏的兵士已經開始對這幾輛車狐疑地打量起來。
顧升也不是傻子,略微思量一下,就知道這其中定有蹊蹺。既然是有人授意,他再堅持,只會讓人更生氣,說不定后招更難以招架。想想這幾個小妾,到底比不過自己的前程重要。小妾沒了,以后可以再納。可是夫人要是沒了,他的前程便也要跟著沒了。
如此一來,顧升也淡了心思,就吩咐車夫將車依然趕回到上陽王府門前,對眾小妾歉意道:“天晚了,客棧也沒有空房。只有委屈大家在車里住一晚。等明日王府的客院收拾好了,大家再住進去不遲。”說完,便下了車,也不顧湖衣在身后帶著哭腔的呼喊,自顧自進了王府的大門。
王府里等門的管事見大姑爺進來了,便面無表情的關上了大門,將大姑爺的一眾小妾關在了王府門外。
北地初冬的夜晚極是寒涼。
范朝敏知道了大哥的處置,到底不忍心將幾個庶子庶女凍著,便讓自己的媽媽拿了幾床厚實的被子出去,給那幾個有孩子的小妾分了分。
王府里自是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早,安解語從睡夢中醒來,練完口訣,又去供著范朝風牌位的房間里坐了會兒,就叫了阿藍過來服侍梳洗。
阿藍便偷偷告訴了夫人這事兒,又小聲道:“大姑爺昨兒晚上回來,王爺也沒讓他進內院,只讓他在外院的客房歇息了一夜。大姑奶奶帶著表少爺和表小姐住在東北邊的景深軒,就在春暉堂旁邊。”
安解語嘆息一聲,道:“大姑奶奶也是個可憐人。只望她能看開些。”
兩人閑話一番,秦媽媽便過來擺了早飯。則哥兒也過來陪娘親一起用了,就又要跑出去。
安解語忍不住叫住他,“可習了字?——每日就知道瘋跑。”
則哥兒大叫,“早寫完了。周媽媽要帶我去海邊拾貝殼。娘你等著,我給你帶最好看的貝殼回來”說完,頭也不回地跑了。
安解語望著則哥兒的背影忍不住微笑。
風存閣對面高地上的瀾亭里,范朝暉一早便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望著大海的方向,偶爾眼光逡巡,也往風存閣那里掃一眼。看見安解語和則哥兒在院子里說話,雖隔得遠,范朝暉也好象聽見兩人斗嘴的聲音,不由嘴角微微翹起。
安解語一早送了則哥兒出門,又跟秦媽媽抱怨道:“若不是有周媽媽,真不知道誰還能看著則哥兒。”
秦媽媽知道四夫人不過是嘴上發發牢騷,也沒往心里去,就順著夫人的話應和。
張氏卻是一大早就過來風存閣,說要給四夫人請安。
安解語笑道:“不敢當。小嫂子如今是王府的當家人,別給我們穿小鞋就是了,哪里受的起小嫂子給我們請安?”
張氏嗔道:“看你這張嘴,還是這么不饒人。”又半是夸贊,半是奉承道:“就知道你是個寵辱不驚的。以前的時候,也沒見你有多張揚。如今這樣,也沒見你刻意收斂。——難怪無涯子說你是有大造化的,我們都不如你呢”
安解語聽了張氏的話,心下感慨。她一直覺得悲傷難過都是很私人的事,從來不愿意在人前展露。自己雖是孀婦,也不用日日以淚洗面,才能顯示自己的孤苦伶仃、情深不渝。——再說自己還有孩子,安解語可不想因為自己守了寡,就將所有的情緒和愿望都傾到在孩子身上。她要讓則哥兒正常的長大,自己首先就要做一個正常的人。是以平日里,安解語都是盡量振作起來。
如今想到無涯子故作高人的樣子,安解語忍不住笑得彎了腰,道:“喲,他這次可是真真看走眼了。——咱們得找他退錢去。”
范朝暉見這邊如此熱鬧,忍不住快步下了亭子,過來風存閣,笑問道:“說什么呢?——這么高興。”
張氏昨兒等了半夜,王爺也沒去她房里。今兒一大早,她就去找了管事問過,原來王爺一直歇在外院的書房里。張氏心里一動,又讓自己的心腹媽媽去外院找管書房的小廝專門打聽過,看王爺是不是在外書房有人伺候著。結果那媽媽回來說,王爺一直忙于政事,并無旁的人伺候。張氏這才放了心。
誰知找了一大圈不見人影的王爺,卻在四房的風存閣附近神出鬼沒起來。
張氏忙滿臉帶笑地過去給王爺請安。
范朝暉點點頭,就又問道:“無涯子什么時候騙你們的錢了?”
安解語剛剛才忍住了笑,被王爺一問,又噗哧一聲笑開了。眉眼彎彎,貝齒初綻,黑發在清晨的陽光里閃耀著五彩的光,直讓人不由自主從內心深處冒出平安歡喜來。
范朝暉只含笑看著對面的安解語,溫言道:“早上這風甚是寒涼,還是進屋去吧。胃里進了風,等下吃東西又該不爽利了。”
安解語便強忍了笑,對王爺屈膝行禮,應了聲“是”。又抬頭看了看王爺,見他眼底一片青灰,知道他最近睡得不太好,不由也客氣道:“王爺也該好好保重,不要操勞太甚。——這一大家子人,都指著王爺呢。”
范朝暉只覺得耳旁若有人輕輕呵氣,酥軟入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頻頻點頭。
安解語便又福了福,就轉身進去了。
張氏見四夫人進去了,就在一旁對王爺輕聲道;“王爺,咱們回去吧。大姑奶奶說有事找王爺,正在正屋那里等著呢。”
范朝暉收斂了心神,臉上淡淡地,看了張氏一眼,道:“走吧。”便轉身離去。
大姑奶奶范朝敏在正屋等了有一會兒,才見大哥和張氏姍姍來遲,只微微一笑:“大哥早。”又對張氏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張氏也連忙還了禮,又讓人重新上茶,在屋里忙來忙去。
范朝敏坐得端正,接了茶,也不說話。
范朝暉就看了張氏一眼,“我們有正事。你先下去吧。”
張氏臉上有些掛不住,到底順從慣了,也未敢多言,便下去了。
范朝敏見張氏下去了,才對范朝暉歉意道:“大哥,讓你為難了。”
范朝暉不以為意:“不過是個妾室。難道還想真的當這個家不成?”
范朝敏抿嘴一笑,也不拆穿他,就說到自己的事兒:“昨兒夜里天冷,我們家的幾位姨娘都凍病了。我剛才讓人將她們安置在外院的春甲院里,那里屋子多,夠她們住的。”
范朝暉不等范朝敏說完,便打斷她的話:“這些事你安排就是了。不用來回我。”
范朝敏嗔道:“這可不行。我如今是嫁出去的閨女,在這家里,也不過是客人,怎么能越俎代庖,自作主張呢?”想起一事,又問道:“大哥,如今大嫂不得過來,這王府的內院到底要誰來管呢?”
張氏是貴妾,不過若是封了位份,就是側妃,也能當得起這個家。且張氏出身前朝威北侯府,家世也不差。
范朝暉卻是不想談這個話題,就含糊其詞道:“這個以后再說。你還有別的事嗎?”
范朝敏不由失笑道:“看我一直說這些有的沒的,卻忘了正事。——剛才說有幾個姨娘凍病了,還望大哥請外院的大夫幫忙去瞧瞧去。”
范朝暉不由斜了眼睛看了范朝敏一眼,道:“你可真是賢惠過頭了。”又搖頭道:“難怪那些賤人都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但凡自己硬氣些,我就不信那顧升能逆了你的意。”
范朝敏聽了這話,反低了頭,輕聲道:“我不想去求他。他要怎樣,就怎樣。我早當他是個死人了。”
范朝暉愕然,“你連做寡婦的心都有了,如何還能放任這些小妾?”
范朝敏苦笑:“我若是和她們計較,豈不是和她們一樣自甘下濺?”見范朝暉還要說話,范朝敏已是堅定道:“大哥不必再勸,我有我的道理。——這些小妾雖然平日里跟我不和,可也只不過爭風吃醋而已,從未做過害人性命的事。若是她們有那樣狠毒的心腸,我絕不會饒了她們。可如今,她們也不過是可憐人。我有娘家,有大哥可以依靠,所以我可以挺直了腰桿,不用理會顧升。她們卻沒法子,男人再不好,她們只有依附著男人,才能有一條活路。——都是女人,我不想眼睜睜看著她們去死。”
范朝暉本想下狠手,處理了顧升的小妾們。——那顧升當日求娶的時候,滿口許諾了一輩子不納妾,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當日求親之人那么多,也就顧升的許諾最是打動了范朝敏的心。且以顧升的條件,范家人也有理由相信他是絕對不敢納妾的。誰知千挑萬撿,到底選了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爛倭瓜。
事已至此,悔也無用。
范朝敏如今兒女雙全,一顆心都在孩子身上,倒也不愁寂寞。
范朝暉見狀,無可奈何,只好依了妹妹,讓人去外院叫了大夫,去春甲院給大姑奶奶的人瞧病去。
顧升惦記著幾個庶子庶女,也抽空去春甲院看了看。見范朝敏找了大夫來給小妾瞧病,不由捻須贊賞,又給小妾們說了一番“夫人賢德,你們也要念著夫人的好”之類的閑話,便怡然自得地去了內院的景深軒,去看自己的嫡子嫡女去了。
那幾個小妾到底養尊處優好幾年,身子好,又有王府的好藥好飯菜供養著,沒幾日便好了。
范朝暉見各人都住下了,安解語也一日好似一日,便吩咐了范忠,請了安家的安解弘和安夫人,晚間在元暉樓的正屋擺宴,大家一起聚一聚。
范忠領命自去操辦不提。
外院掌管軍情事宜的人又接到呼拉兒國探子發來緊急軍情,便趕緊報了王爺知曉。
范朝暉聽了探子的消息,也甚為驚訝:“罕貼兒重病在床?麗薩公主掌了禁衛軍,做了攝政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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