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怎么了?”
“我沒事。”我淡定地站起身,走了幾步就摔在地上。
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元月,我患了雪盲癥,眼前茫茫一片白。
李太醫說,這雪盲癥很罕見,我的雙眼是被雪地強光灼傷,暫時盲了,只要對癥下藥,臥榻靜養數日應該就會痊愈。他還說我心郁氣結,囑咐我少思慮、放寬心。
碧淺端來湯藥,每次我都支開她,將湯藥倒了。
因為,盲了也好,以后再也看不見那個令我厭憎的人了。
五日后,李太醫診視后,對我的病情沒有好轉感到驚奇,寬慰我,并向我請罪。
次日,碧淺終于發現我根本沒有喝藥,數落我一番,逼著我喝藥。
李太醫在我的眼部綁上布條,囑咐碧淺好好照顧我。
三日后,碧淺說花苑的春梅開了,帶我去看看。我不想去,反正也看不到,她說今日陽光明媚,總是悶在寢殿也不好,應該去花苑散散心,曬曬日頭、聞聞梅香也是好的。
也許,是應該到外面走走,總是悶在寢殿也不是法子。
梅香撲鼻,與冷風一起吸入體內,分外清冽。
腦中現出遒枝綴梅的一幕:絲綃般的梅花綴滿枝頭,皎潔如云,粉紅如錦,嫣紅如霞。
碧淺說得沒錯,出來透氣,聞聞梅香,可令人心胸開闊,郁結在心的悶氣會慢慢消散。
“皇后,到別處走走吧,奴婢是皇后的雙眼,不會有事的。”她笑吱吱道。
有她陪在我身旁,我很放心。
雖然雙眼蒙著綢布,看不見一切,卻另有一番感受,耳朵特別靈敏,細微的動靜也聽得到。
每走過一處地方,碧淺就會說這是哪里,有什么變化。
“去前面的寒潭走走。”
“好,皇后當心,前面有樹枝。”她提醒道。
站在“雁渡寒潭”邊上,一股凜冽的寒氣撲面而來,我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這寒潭的碧水一年四季都是冰冷的,卻不會結冰,很奇怪。
碧淺勸道:“這兒太冷了,還是去別處吧。”
我搖搖頭,“我想多待會兒。”
“那奴婢回去取鶴氅給皇后披著?”
“也好。”
“奴婢速去速回,前面就是寒潭,皇后不要亂動。”碧淺叮囑我務必小心,扶我坐在一塊大石上,這才離開。
寒潭散發的寒氣令人警醒,讓我時刻謹記,我絕不能讓司馬穎有事,必須克制著不給他回信、不提醒他。
劉聰太可怕,一旦我有所暗示,或者一有動靜,他就會知道,司馬穎就會受到傷害。
忽然,身后有細微的腳步聲,來人好像刻意放輕腳步,不讓我察覺。
來人不是碧淺,是誰?鬼鬼祟祟地接近我,有何目的?
“誰?”我猛地轉身。
下一刻,那人用力地推我,我尖叫一聲、跌落寒潭。
往下沉,往下墜……四周都是冰寒的水,逼迫著我的口鼻、胸口……我拼命地掙扎、劃動,可是無濟于事,我不識水性……寒氣僵硬了我的四肢,胸口越來越脹,喘不過氣,神智越來越模糊……
我要死了嗎?
……
碧淺說,我昏迷了兩日兩夜。
那日,她趕回“雁渡寒潭”,看不到我,在附近尋我,尋了一陣才想起我可能掉入寒潭,這才喊人下潭救我。
表哥從潭底撈我上來,之后寸步不離地守在昭陽殿,直至我醒來才松了一口氣。
然后,他秘密追查究竟是什么人推我。
其實,何人推我,我心中有數。
原以為活不成了,但是,上蒼還不讓我死,要我繼續承受這世道、這天闕給我的煎熬與無奈。
雖然醒了,卻低熱不退,燒了三日才有所好轉,撿回一條命。
在神智模糊的時候,想起了母親,想起了一直護我左右的表哥,想起了十六歲那年奪去我清白的亡命之徒,想起了司馬穎,想起了劉聰……這二十二年,命中那些痛徹心扉、憤怒噬心、撕心裂肺和溫馨幸福,一幕幕,點點滴滴,閃現,交融在一起。
寒癥好了,身子清爽了,卻落下咳嗽的病根,時不時地咳幾聲。
李太醫說,我在寒潭中浸泡過一段時間,寒氣入侵,傷及臟腑,尤其是肺,須以湯藥驅除寒氣,寒氣去了,就不會再咳。
“大人,那皇后要喝幾日的湯藥才會痊愈?”碧淺著急地問。
“寒潭的寒氣太重,皇后臟腑受損,必須好好調理。倘若皇后調養得好,沒有再受凍、受寒,湯藥調理數月就能痊愈。倘若不慎再受寒,只怕……”李太醫躬身道。
“只怕什么?”碧淺又驚又急。
“假若皇后再受寒,只怕寒氣難除。”
“什么?”碧淺睜大眼。
“大人,除了湯藥,吾如何調養?須注意些什么?”我示意她別一驚一乍的。
“皇后與尋時一樣便可,注意保暖,不食寒涼之物,少思慮,多歇息。”李太醫娓娓道來。
既然如此,便好好調養身子。
李太醫退下,碧淺恨得咬牙切齒,“皇后,表少爺一定會查出那人,竟敢害皇后,不能輕饒。”
我慢慢閉眼,“傳話給表哥,不必查了。”
碧淺驚詫,不贊同放過那個害我的人,不過她也不敢違逆我的意思。
……
司馬衷很少來昭陽殿,即使是來,也是去看望宣平公主。
就算我抱恙在**,他也沒來,不像以往那樣纏著我。其實,不必應付他,我樂得輕松。
每日喝藥,每日清咳,直到五月才有一點起色,而雙眼不出十日就復明了。
五月,宣平公主司馬翾一周歲,我特意在昭陽殿設宴,為小公主慶。
壽宴上,碧涵打扮得美艷亮麗,著一襲杏黃襦裙,削腰帛帶,緩髻傾鬟,珠翠花簪,妝容精致,黛眉含笑,殷紅的唇笑得合不攏。
她一直抱著自己的女兒,給她喂食,逗她笑,即使小公主尿濕了她華美的衫裙,她也不在意。
早在二月,碧淺和我說過,碧涵懇求司馬衷,以我鳳體抱恙為由,替我撫養小公主,待我身子大好了,就把小公主還給我。
司馬衷沒有應允,她氣得在云氣殿亂砸東西,打罵宮人。
壽宴之后,過了兩日,碧涵來昭陽殿求見。
我知道,她按耐不住了。
“皇后,翾兒一歲了,沒有親娘的照料,對孩子來說,是多么可憐。嬪妾求皇后可憐可憐翾兒,讓她回到親娘身邊。”她跪在我面前,凄楚地哀求。
“人在世,做過什么,說過什么,都應該銘記在心,還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因為,天在看。”我冷冷道。
“嬪妾知道錯了,嬪妾不該有專**的念頭,不該霸占陛下……皇后,只要翾兒回到嬪妾身邊,嬪妾什么都可以不要,求皇后開恩……”碧涵淚如雨下,我見猶憐。
“我早已說過,世無兩全,你要名分地位,就要舍棄其他。”我抬起她的臉,“陛下只**你一人,你想養幾個皇子、公主都可以。”
她靜靜地看我,眉眼凝蹙,淚珠搖搖欲墜,當真凄涼。
最后,她行了一禮,恭敬地退出大殿。
碧涵,我知道是你推我的,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搶回女兒。
我不會追究,畢竟我搶了你的女兒。
……
七月末,一日,孫皓讓我屏退左右,只留下碧淺。我問:“發了什么事?”
雖然只是負責宮禁安全的殿中將軍,不過瞬息萬變的洛陽、宮城局勢讓表哥得到了鍛煉。他不再是以往那個單純沖動、行事不計后果的少年了,而變成一個處世沉穩、言行內斂的將軍,銳氣在清俊的眉宇間隱隱現。
“有一人,想見你。”他的神色頗為神秘。
“誰?”我實在想不出,什么人想通過表哥見我。
“也許他是你最厭憎、最恨的人,不過我覺得,你應該見見。”
想了片刻,我讓他帶進昭陽殿。
完全沒料到,已經去了陰曹地府的羊玄之,竟然出現在我眼前。
此此世,我最恨的那個人,不是死了嗎?
我看向表哥,孫皓解釋道:“那年,趙王司馬倫被擒,孫家和羊家被殺,姑丈在家仆拼死保護下,僥幸逃出洛陽。這兩三年,姑丈一直躲在洛陽城郊的村野。前些日子,長沙王(司馬乂)的部屬認出姑丈,就將姑丈帶回洛陽。長沙王知道姑丈是你父親,并沒有追究。”
當年意氣風發、富貴榮華的羊玄之,已經淪落成形容憔悴、邋遢的村野鄉夫,粗布衣袍,頭發凌亂。但是,就是這個衣冠**,長達十余年地折磨、虐打母親!就是這個村野鄉夫,不知廉恥地羞辱、凌虐發妻!
我恨他!
自從那年得知他被殺之后,那焚心噬骨的恨慢慢消散,如今再次見到他,那深入骨血的恨好像又回來了,撕扯著我的心,撩撥著我。
“兩日前,河間王和成都王密奏,誅殺趙王黨羽余孽。”孫皓所說的余孽,就是羊玄之。
“成都王、河間王怎么會知道老爺尚在人世?”碧淺問。
“河間王和成都王在洛陽有耳目,洛陽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很快就會得知。”孫皓冷冷地眨眼。
司馬穎為什么這么做?難道是為我下決定、以泄我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