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在三更時分就已經醒了,頭疼得厲害,她剛想從床榻上坐起來,卻發現手被人緊緊握住,眼睛微微一轉,便看見了守候在她床側,趴在床沿的木板上,墨發凌亂,紅衣艷艷的凌宇寒,他睡得并不安穩,一只手死死包裹著她的右手,即使是在夢中,也不曾松開過一下。
似乎是察覺到十二想要抽出手的動作,凌宇寒雙眼睜開,郁黑的眸子里流光溢彩,“你醒了。”松開手,從一旁的茶幾上提壺滿了一杯溫茶,遞到十二手邊:“醒醒酒。”
十二順從的接過,喝了一口,喉嚨的干澀才舒坦了不少,緊蹙的眉心緩緩松開:“我睡了多久?”或許是因為難得酒醉的緣故,嗓音聽上去多了幾分嘶啞。
凌宇寒心疼的難受,接過空了的茶杯隨手放到一邊,然后自己撩袍側身坐到十二身邊,一只手抵住她的眉心,輕輕揉動著:“睡了一整天,現在剛過三更。”
“邱樓她們可有到?”
“太陽落山時已經到了,所有人都被安置在校場,別擔心。”凌宇寒細心的將今天發生的事一件一件告訴十二,“不過,邱樓一直嚷嚷著要來見你,被云若寒攔下了,明夜還在外面。”他指了指帳外,白色的帳簾在燭光下隱隱可以看到一條黑色的剪影。
十二運起斗氣,將體內的酒意散去,聞了聞身上有些許異味的衣服,眼眸中掠過一絲厭惡。
“我出去等你,你先換衣。”凌宇寒微微一笑,不似往日的妖嬈,倒多了幾分醉人的溫柔,俯身,在十二的額頭落下一吻,隨后,便起身離開。
明夜雙手環抱住肩頭,如同一尊雕塑,守候在帳營外,面若寒霜,一襲黑衣染上了些許潮濕的水汽,見凌宇寒出來,他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
“她醒了。”凌宇寒邪肆的笑開,“真難為你從下午一直守在這兒。”
話意有所指,恐怕這明夜是害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自己會對如意做出什么不軌的舉動吧?
凌宇寒心頭嗤笑,若他真有這個想法,早就已經化作餓狼,將她撲倒了,又怎會等到現在?
說來說去,只不過是一句舍不得。
瞧見他臉上的譏諷,明夜冷哼一聲,移開了視線,十二換上一件干凈的黑色錦袍,將馬尾重新扎好,一身清爽,從里面行出,察覺到兩人之間若有若無的敵對,眉梢微微一皺:“你又招惹他了?”
話是沖著凌宇寒說的,明夜就算不喜他,也不會出言得罪他,想來想去,肯定是這人調笑了明夜,這才使得明夜一張臉黑乎乎的,明顯是動怒了。
凌宇寒嘴角的笑加深幾分,雙手一攤:“我可不敢,就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你說對不對?”
他朝著十二拋去一個媚眼,目光瀲滟光華,似有能蠱惑人心的魔力,十二嘴角一抽,神色漠然,八風不動,“那些尸體可有處理好?”
“云若寒說等你醒了,再火化。”明夜恭敬的回道,“如今尸體還堆積在堤壩。”
“我記得白日城后有幾百畝農田?”十二頓了頓,“派人將尸體運送過去。”
“是!”明夜拱手領命,狠狠瞪了凌宇寒一眼,轉身朝著主帳飛去,他一刻也不敢耽誤十二所說的命令,李巖聽聞此事,立即調派近三千士兵,趕赴堤壩,準備將尸體運送至農田。
郎空之上,月朗星稀,晚風拂面而來,十二緊抿著唇線,抬腳與凌宇寒同道離開校場,先一步抵達農田。
農田干涸,成塊狀,仿佛多日來未曾受到過雨水的澆灌,順著田地上方的田坎一路緩行,田坎兩側,古樹蕭條,枝椏枯黃落葉隨風而落,這些農田種植的大多是稻草、米穗,只可惜,還不到收獲的季節。
“這地已經不能用了;。”凌宇寒彎下腰,墊了墊農田里硬邦邦的沙泥。
“我想將她們安葬在此處,也算是落葉歸根,畢竟這里是她們的家。”十二淡淡的說道。
凌宇寒悄聲站了起來,手攬住她的肩頭,將十二的腦袋抵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柔聲道:“不是你的錯。”他如何看不出,十二最為痛苦的,是什么?玄武、白虎兩國交戰,打著的是她司馬如意的名義,雖然嘴上沒說,可在她心里恐怕是自責的。
自責著,為何自己沒有早些趕到;
自責著,為何當初要重創白子旭。
明明有時候心善到讓人哭笑不得的地步,卻偏偏要故作冷酷無情,這性子,真是讓人不知該說什么好,凌宇寒心頭一笑,伸出手狠狠捏了捏十二的鼻尖:“你已經做到了可以做的一切,要怪只能怪白子墨狼子野心,只要他一日有吞并三國的想法,一日想要一統江山,如今的場景總會出現。”
只不過是開戰的理由不同而已。
十二閉上眼,幽幽一嘆:“我知道。”
兩人并肩站立在農田上方的空地上,枯萎的田園,蕭條的風景,仿佛連這天,這地,都在為這些慘死的人悲傷。
遠方有火把的微光漸行漸近,十二收斂了面上的哀色,背脊筆直,宛如一只孤狼,靜靜站立在月光之下,黑色長衫凜凜,衣決在涼風中獵獵作響。
李巖、周全二人率領三千士兵用草席、棉被將那上千的尸體搬運過來,明夜和云若寒、邱樓三人也在幫忙,邱樓乍一看到那些死像極其慘狀的婦女,眼淚就簌地落了下來,只恨不得將白虎的人屠盡!
“如意。”將手中的草席放下,邱樓直接撲到十二懷中,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衣襟,嚎啕大哭,連李巖這樣的鐵漢,此刻也不覺紅了眼眶,誰家里沒有妻子?沒有婦孺親人?此情此景,就好像是一把把刀子在剜著他們的心。
十二輕拍著邱樓顫抖的身軀,抬頭朝李巖說道:“都齊了嗎?”
“還有一半。”李巖語帶哭腔。
“先架柴火。”云若寒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道,士兵們開始架起一座座干柴堆,用草席裹著尸體放在頂端,一千三百個材堆,一千三百名慘死在白虎手中的婦女!
一名士兵在搬運尸體時,雙腿一軟,整個人趴在地上捶地痛哭,咕嚕嚕從草席中滾落出來的尸體是一名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女,青絲凌亂的貼在面部,一雙眼猙獰著,驚駭地瞪大,充滿了恐懼與絕望,表情就此定格,她的臉頰上還有被鐵烙印過的痕跡,皮肉外翻,那鐵痕似乎是個罪字!
十二雙手緊握,發出咯咯的碎響,白虎!那些人居然連這么小的少女也不放過!
“人渣——”邱樓雙手掩面,口中怒吼一聲,咆哮聲在這靜謐的田園中來回傳蕩,驚得烏鴉泣血哀鳴。
“起來!我們送她們最后一程!”周全扭曲著一張臉,一把將士兵從地上拽了起來,隨后,親手抱起那尸體,緩緩走到木柴堆邊,將尸體安放好。
所有人肅穆、悲拗的站在這上千的材堆旁,十二手里舉著一個火把,火光將她的臉照得晦暗不明,眉目肅殺,李巖、云若寒、甚至是邱樓,他們各自手中握著一個紅彤彤的火把。
“安息吧。”十二呢喃一聲,閉上眼,手臂一揚,火把被拋擲在材堆中,灑滿了烈酒的木材瞬間被大火點燃,火光沖天而起,尸體被火龍吞沒。
十二靜靜凝視著這漫天的火光,天上彎月,似被火染成了血色,仿佛連天也在為她們低泣!
“血債!血償!”一襲黑衣凜凜,十二孤身立在大火邊上,一字一字堅定狠決的說道,每一個字都帶著冷入骨子的戾氣,仿佛一尊殺神,馬尾在身后隨風搖曳。
“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
一萬名士兵齊聲高吼,宛如野獸般撕心裂肺的咆哮,響徹云霄。
等到大火熄滅,木材被燒成黑漆漆的木炭,十二親手捧著一個黑色的四方盒子,將木炭上方的骨灰一點一點收集好,士兵很快在田中挖出了大坑,足足有兩三米的深度,眾人圍在坑旁,十二半跪在地,鄭重的將骨灰盒放入坑中,一千多個骨灰盒將大坑占得滿滿的,她雙手凝聚著一股雄渾的斗氣,猛地劈在地上,大地震動,裂痕一條條蔓延開來,石塊將大坑填滿,形成一個巨大的山包,那是一千多名慘死在白虎手中的少女,最后的安身之地!
“拿酒來。”十二冷然道,凌宇寒立即閃身,奔回營地,雙手提著兩個酒壇,原路返回,緊緊只一瞬的功夫,他將酒壇遞給十二,“喝吧。”
利落的將紅布撕開,十二仰頭,辛辣的烈酒滾入喉頭,連胃液仿佛也在翻滾。
“咚”
酒壇被她拋擲在地上,嘩啦啦摔成碎片。
“我司馬如意在此立誓,必將白虎驅逐出境,將他們千刀萬剮,你們就在九天之上看著,瞧著!我定為你們報仇!”這是她第一次為了毫不相識的人,立下誓言。
君子一諾,重值千金!
一萬多名士兵肅立在她身后,神色凄涼,眼中跳動著的是想要撕裂敵人咽喉的狠決!
血債血償!
今日墳前對天起誓,他日定凱旋而歸,以安她等在天之靈!
風呼呼的吹動著,徐徐的風聲,似那千人在回應,十二利落的起身,最后回望了一眼佇立在農田之中的山包,衣決翻飛,她漠然轉身離去。
第二日,十二清點白日城屯聚的兵力,神王殿八百魔獸,六萬三千精銳部隊,無一傷亡。
云天門、落天門、點蒼派,傷亡甚小,只千余人。
玄武的五萬余眾士兵,平安無事。
全部站立攻十六萬四千人,十二一身傲然,立于城墻之上,身側是飄舞的玄武旌旗,她唇瓣擒著一抹冷笑,有腳步聲從后方傳來,她頭也沒回,指著東方:“那里是我們明天的目標。”
也是被白虎吞掉的第四座城池!
“放手去干吧。”凌宇寒握住她冰涼的小手,看著她眉目冷峭的模樣,嘴角劃開一抹寵溺、妖嬈的笑:“就算你把這天掀翻了,還有我為你善后!”
這萬里河山,只要她一句話,他便可為她傾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