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林在俱樂部的備用草皮上一直忙到下午2點,給草皮灑了水之后,才換了衣服去市區。雖然來上海已經有幾年了,但對繁華的市區左林仍然只有浮光掠影般的一瞥。除了送爺爺來幾個大醫院進行一些治療和檢查之外,他幾乎沒有踏足過市區。而就是在那些短暫的進出市區的過程中,他體會到了很多人所描述的上海人的刻薄。冷眼幾乎比比皆是。和很多人描述的不同的是,冷眼和刻薄并不是針對外地人什么的,而是針對著再明顯不過的弱勢群體。
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洗得發白的雜牌牛仔褲,踏著一雙從俱樂部的一個小隊員那里10塊錢買下的7成新的耐克跑步鞋,左林揣著一張紙片再次進入了上海這個霓虹和陰影同樣濃重的城市的中心。
和很多其他人不同,左林將自己的一口普通話對著電視練到了再也聽不出鄉音。雖然聽不懂上海話,不過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也足夠讓他在問路的時候少受很多白眼了。
乘車進入市區的時候,已經是薄暮時分。路上匆匆過往的人群和嘈雜的街道著實讓習慣了安靜的左林有些不適應。然而,這就是繁華了。在奔流的車龍人海之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好像是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的,并不受到注意的節奏與激情。
從人民廣場一直走到了淮海路,然后又沿著淮海路一直走到陜西路,轉上了地址上寫著的巨鹿路,已經差不多是晚上7點了。在這不算長可也頗為不短的一路上,左林停下來好幾次對照著路牌看著地圖,確認自己的位置。最后還是在一個非常熱心的外國人的指點下找到了地址上寫著的地方。那個外國人說著一口極為流利的普通話,甚至還帶著幾分京化的兒化音,顯得有些貧,扎成辮子的金發和墨綠色的墨鏡鏡片讓這個熱心的外國小伙子顯得非常酷。而就在這個家伙熟練地為左林指路的簡單準確的描述中,左林覺得,這個外國人對上海,至少是對這附近的路實在是熟悉不過。
這是個奇怪的地方,奇怪的城市。有些漠然,對和自己無關的事情漠不關心的本地人可能都說不清具體的方向,而形形色色的外來者,卻對這個城市充滿了好奇。
當左林終于站在了掛著上海市文物保護建筑的銅牌的老洋房前,他不由得這樣想著。
老房子有一個鐵欄桿圍起來的小花園,有一個極小的,只能容下一個人的門房。而這個地方,門口并沒有掛其任何單位的牌子,卻怎么看也不像是私產。老房子里的燈光仍然亮著,這燈光激勵著左林走到了門房去一探究竟。
“請問,這里是……”左林面對著看起來有50多歲,慈眉善目的門房老伯核實著地址。
“是啊,這里就是。”老伯有些疑惑地看著左林。現在,這幢小洋房除了添置了一些現代化的設備之外,其他基本上都恢復了上個世紀20年代,這幢房子的最輝煌的時代的樣子。而這里,現在是上海最富盛名的私人會所之一。和其他私人會所不同的是,有資格來這里的并不是那些經常在各種媒體上露面的所謂名人,也不是一般的有錢人能混進來的。這里雖然每周只有2天到3天有人來,但能被主人認可進入這里的,多數都是有相當影響力的企事業單位的幕后人物,或者是被主人延請來征詢意見的專家,學者之流。而受到邀請的人,也會將被這里的主人,被能夠同樣受到邀請來到這里的人接受作為自己的殊榮。自然,這種盛名只是在一個很小的圈子里的。很少有不明情況的人來問起這里。
而左林,讓門房老伯頗為好奇。
“那么……”左林從口袋里掏出呢信箋,指著那行鋼筆字寫下的地址,問道,“這是不是這里以前的地址?”
門房老伯戴上了掛在脖子里的老花眼鏡,湊到信箋前一看,說:“是啊,這里以前就叫這個。你來找誰?”
“不知道……”左林如實說道,“只是有人讓我把這個信帶到這里,說會有人認識這個東西的。”
剎那間,門房老伯看到了信箋角落上花押著的奇怪的符號。這個符號,曾經是這里的主人在雇傭他來這里看門的時候給他看過的。他在這里看了快10多年的門了,他已經記不得這里的主人當初讓他怎么辦,怎么應對帶著這樣的符號來的人,但他知道,這個貌不驚人的少年,必然和這個會所的主人有著某種聯系。
他小心翼翼地說:“小伙子,你看,這里的主人現在不在。現在這里面都是主人的朋友在聚會,恐怕他們也不曉得這是怎么回事。要不你留個電話,等主人家來了我讓他找你?”
左林心里嘆了口氣,不過他原本就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來的。這樣的情況也不能算是在預料之外,至少,沒有被直接掃地出門已經是很好了。
左林家里還沒有裝電話。電話雖然對于左林現在的收入來說算不得奢侈,但鄉里鄉親都是在通信基本靠喊的距離里,遠在異鄉的父母也不太可能很勤地打電話聯絡,弄一個電話做擺設也就不太必要了。左林頗為不好意思地說:“老伯,你有筆嗎?我寫個地址吧。”
然后,左林工整地在那張信箋的最底下,寫下了自己家的地址。然后,他看了看已經站在一邊,拿著對講機,頗為警戒的保安,訕訕地走了。
沿著巨鹿路走到頭,又沿著常熟路重新走回了淮海路,左林看到了這個城市逐漸開始地夜里的繁華。一家又一家的酒吧閃亮的霓虹燈和穿梭不止的各種各樣的車輛著實讓左林開了眼界,也讓左林的心逐漸冷了下來。這繁華的上海,終究并不是自己的家鄉,這里的繁華和左林內心深處的那份質樸的力量有著太多格格不入的地方。
如果沒有家庭的羈絆,左林很有可能帶著最簡單的東西重新回到山林里去。或許會找個小山村,就那樣扎下根來,慢慢溶入那里,讓那里成為自己新的家鄉。可是,現在這種可能已經微乎其微了。已經來到了上海,已經見識過什么叫做繁華,已經因為爺爺的病而殫精竭慮的左林已經距離那樣的質樸生活太遠了。左林知道,習慣了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的方便之后,大概,他是回不去了。
雖然并不生活在市區,但是,左林仍然能夠輕松買到各種各樣的需要用到的東西。從固定暖房的各種材料和工具,用來移動和固定頂棚的滑輪,繩索乃至特殊形狀的扣具,用來加工藥材和配制成藥的各種工具,從藥缽直到二手也不知道三手的分析天平。如果需要,左林甚至能買到用于冷萃中藥的成套器具。老師留在他手里的全套神秘力量和技藝,在這種情況下是很容易被培養和發展起來的,如同左林所爭取到的生活一樣,謀生,現在只是非常輕松的事情。
是啊,這就是一個大都市,或者說是生活在一個大都市必然要付出的代價,在獲得各種各樣的便利的時候,卻要被這個城市磨去自己身上原本的某些痕跡,逐漸喪失某些天真的想法和能力。但愿……但愿這樣的侵蝕在自己的身上能發生得慢一點。左林這樣想著。
愁思對于一個沒有什么不良嗜好的人來說是很難排遣的。左林也從來不會理想主義地借助尼古丁的燃燒或者是酒精的浸潤來讓自己少想一些事情,或者是幻象一些事情。立足于現實的思考正是他的老師傳授給他的最為重要的東西。
左林重新鉆進地鐵,呼嘯著回到人民廣場,然后乘著長途車重新回到家里,已經是晚上9點多了。他和爺爺打過招呼,回暖房檢查了一遍之后就呼呼大睡去了。他并不知道,在他躑躅的身影后,他的每一個腳步都會引起一些波瀾。
上海市市政府的高級顧問于平彰,在開完了一天最后一個會議之后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了家里。在他的寫字臺上,照例堆滿了一堆信件,平信或者是快遞。作為一個資深的農學家,毫無疑問他要和相當多的機構和個人保持聯系,還有很多年齡差不多的朋友,仍然習慣用寫信這種方式來交流。他太累了,本來想粗粗瀏覽一邊來信者就去睡覺,卻發現了硬卡紙的快遞袋子上寫著他的得意門生的名字。林京華是個好學生。縱然在上海,農學院出來后恐怕很難找工作,但林京華卻不一樣。他是個普通的年輕人,自然會為了工作和生活憂慮,但他卻并不嫌惡自己的專業,成績不錯。而現在,在安置辦的工作也算是專業對口吧。于平彰順手就打開了快遞袋子,取出了里面厚厚一沓顯然是用單位的打印機打出來的文稿。……這不用猜,彩色激光打印機可不是人人會在家里弄一臺的。
《小氣候條件下的多種植物生態》……這個論文標題讓于平彰的嘴角翹了起來,畢業后還會寫論文給導師指點的學生,恐怕是非常少的吧。而這厚厚一沓的材料里,還有不少照片,圖文并茂和精致的排版是很能激發人的閱讀yu望的。于平彰開始的時候并沒有希望從文章里看到什么,只是自己的學生有這樣的對專業的熱忱讓他感到很高興。可是,當文章詳細描述了左林的暖房里的種種內容,描述了左林如何通過簡陋的設施來調節暖房小氣候,并且讓暖房里的多種植物,還有少數幾種地衣和菌菇能和諧地生長在一起的時候,于平彰的表情逐漸嚴肅了起來。……好奇心,作為一個學者的好奇心被完全調動了起來。在論文之后,林京華還簡略說了一下左林碰到的麻煩。于平彰考慮了一下之后,拿起了電話,給市政府24小時值班的秘書處打了個電話,說:“明天能不能給我安排個車子?我有點事情……老方啊,這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私事,不過你什么時候那么大公無私了?呵呵”
而在巨鹿路上,當一輛賓利房車緩緩滑入左林剛才涉足的那個地址的車道的時候。門房老伯恭敬地站在一邊。通常情況下,這里的主人,燕北齋是不會在門口浪費時間的。但燕北齋是個很有風度,也很尊重人的老人,他每次來這里,無論多匆忙,都會朝著門房老伯點頭示意。而門房老伯這一次手里拿著那張信箋,朝著燕北齋揚了一揚。
“停車”,夜色,暖色調的燈光,和汽車車窗玻璃混合出的顏色讓發黃的信箋的色澤那么奇怪。但燕北齋卻清楚看到了那行字。和那一串特殊的符號。他幾乎都來不及等車停穩,如同慣例等保鏢從前門下來為他開門。他一把推開車門,沖到了門房老伯跟前,一把拿過那張信箋。……果然是真的。
“老韓,這個是哪里來的?”燕北齋急切地問道。
“就是晚上,一個小伙子拿著這個來的,他也不知道找誰,就說有人讓他把這個拿過來。我讓他留了地址了,諾,你看。”老韓解釋說。
燕北齋點了點頭,對著那個地址看了看,隨后對著跟在自己身后的秘書說:“去查一下,這個地址是哪里,誰在用。”隨后又吩咐站在邊上,有些好奇的保安,“帶我去監控室,我要看門口這段時間的錄像。”
燕北齋知道,無論是因為什么,這張信箋,這串自己惦念了數十年的神秘符號,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