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呂沁心懷孕起,呂令傷夫人便日日遣人來問候,更兼送來無數滋補物品,對呂思洵原還算好,起先也叫家人一并探望,然而卻漸次不聞不問起來。原來呂從愚自回了京,身子便是一日不如一日,延請了許多大夫開方吃藥也是沒有用,只拖延了一個月,到了三月頭上便是一命嗚呼,遺下一妻兩妾,萬幸的只是三個兒子并兩個女兒都各有歸宿。呂從愚夫人料理了喪事打發了家人,家產已是所剩無幾,想起當初寄在呂令傷府上的東西便想去索回,誰知東西雜亂,幾月里已是遺失了不少,本來以她家家勢,都不算什么,卻奈何如今已是破敗,幾樣東西看得比天都大,不由和呂令傷的夫人有些齷鹺不和,口角漸多,更兼如今呂沁心呂思洵都在鎮遠侯身邊,呂思洵是新嫁,呂沁心是有孕,暗里多少都有爭奪之心,本來極親厚的兩家漸漸竟然不太來往。
三月開初,林瓏的冊封終于是定了下來,金冊禮服封號一應都準備齊全了,于宮內朝儀門下行了冊封禮,封為淑妃,位次與其余六妃同列,太后亦命人打掃出了繯沅殿給林瓏居住,服侍的宮女太監也一如其余六妃。
因知道了鎮遠侯夫人有孕,后宮里亦賞下許多東西,新封的淑妃林瓏更額外準備了表禮賜下。內總管趙有福奉了旨意到鎮遠侯府上,待林鳶接了旨后又從袖內拿出一個木匣遞給他,笑道:“這是淑妃娘娘特意叫奴婢帶給侯爺的,是宮內今年才得的新式紙箋,叫湘妃箋,娘娘說這個侯爺喜歡,特意勻了一份出來的。”
林鳶忙謝了趙有福,命人陪著吃茶,自己去了書房開了木匣,里面果然是新式紙箋十二簽,淺翠綠的底子夾雜著竹紋,他細細看去,紙箋右下角都寫了極小的“鳶”字,宛然是林瓏的手筆。林鳶只覺得胸中一絲絲痛楚,癡癡瞧了半晌才把東西都收好,又出來送了趙有福出門。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格外的晚,到了三月下旬,天氣依舊是天寒地凍,耕農們撒下的種子十粒里也不過只有一粒發出芽來,到了四月天氣回暖,卻是春雨連綿,本來貴如油的雨水一下成了災澇,地里好容易長出的莊稼眼看是全都淹死了,各地災情加急的折子一個連一個,玄王沒有一夜睡得成好覺。到了四月末一年欠收饑荒已是定局,玄王費了許久斟酌,將吏部尚書呂令傷,鎮遠侯林鳶,平樂王姜少夫及新戶部尚書柳念都派往玄州各地勘查災情并草擬當地賑災的法子,各人俱知道干系重大,都是接了旨意連夜趕赴當地。
呂令傷夫人牽掛女兒,又放心不下丈夫,五月開初也帶了家人往地方上探望,臨行前對呂沁心千叮萬囑,只是要她小心身子。呂沁心聽得起膩,不由笑道:“媽媽盡管去就是了,我不是三歲小兒,自然知道照顧自己。”
呂令傷夫人壓低了聲音道:“鎮遠侯和你爹一樣去了地方上,這府里你雖然是最大,可是也沒人替你看顧著,你如今有了身子,更要小心,一應事務也不要多費心思,孩子最要緊。”說著手又往西廂一指,輕聲道,“雖然思洵是你妹妹,可你也得小心些才是。”
呂沁心輕笑道:“她再怎么也不過是妾,量她也不敢如何。媽媽別操心了。”
呂令傷夫人笑道:“我只是叮囑你罷了,你只要生下男孩,鎮遠侯還不怕把你捧在手心里?宮中是母憑子貴,外面難道不是一樣?”
呂沁心聽了卻微微蹙起眉,林鳶那不冷不熱的神色在眼前只是揮之不去,彷佛她有的并不是他的孩子,每天早晚不過慣例問候幾句,一些也不見做父親的快樂。
呂令傷夫人叮囑再三方百般不舍的離京而去,呂沁心亦自時時小心,過得倒也算平安。轉眼就是六月,天時變臉極快,才入了暑便燥熱不堪,鎮遠侯府里也日日取了冬儲的冰敲碎置在屋中廊下解暑。
呂思洵并兩個妾依舊每日給呂沁心早晚請安,呂沁心卻也不多留她們說話,待呂思洵也如其它二人一樣,呂思洵便不免有些氣惱。一日晌午呂思洵正往正房里來,遠遠的卻叫翠吾迎住,翠吾笑道:“夫人已經歇午覺了,三姨娘有什么要緊事沒有?”
呂思洵笑道:“這么時候了姐姐還不起,不怕晚上走了困?”
翠吾依舊攔著門口道:“夫人懷了胎,大夫說了要多休息多養著呢,三姨娘以后自己有了便知道。”
呂思洵一時變了臉色,哼了一聲道:“既然這么著,那我先回去,晚上再來看姐姐。”
那翠吾亦不挽留什么,轉身便進了屋,呂思洵氣惱十分,回身將屋檐廊下的冰一路踢踩,一路低聲氣道:“原也不過是我們呂家的丫頭,竟然也敢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以后可有你好看的。”身后金桃也不敢出聲,只遠遠跟著她走了。
呂沁心午覺起來已是下午近傍晚,喚了雙紅及翠吾扶了往屋外散心,到了走廊下見傍晚園中景致甚美,便差了雙紅屋內去拿坐墊,呂沁心一時又覺得腰身酸軟,不由得走了幾步松散身子骨,卻不防一腳踩在未融完的冰塊上,翠吾還不及上前扶住,已是猛然滑倒在地。
“夫人!夫人你可要緊?”翠吾嚇得臉色煞白,連聲呼喚。
呂沁心也是坐在地上雪白了一張臉,撫著肚子半晌回不了神。雙紅拿了坐墊出門,遠遠瞅見了,忙上前幫著扶起呂沁心到屋里躺下,并急命找御醫來審視。然而御醫還未到,呂沁心肚中已陣陣絞痛,額上豆大的汗滲出,只急得雙紅翠吾沒了主意,亂成一團,呂思洵并其余兩個妾也忙趕來陪在正房中。等到御醫趕到,呂沁心已然見了血,御醫診了脈只搖一搖頭,對呂思洵等人道:“夫人素性安靜,身子不壯,此刻跌了跤又受了驚,胎兒恐是難保,我也只好開幾方藥吃了試試,若保得住便好,保不住也是人力難為了。”
到了晚飯時分,呂沁心依舊血下不止,胎兒已然是保不住,御醫只得開了下胎止血補養的方子,呂思洵命管家款留了御醫在客房,直到第二日方肯放回去。
正房里呂沁心躺在床上雙眼無神只望著床頂,翠吾及雙紅都在身邊收拾忙碌,雙紅見呂沁心不注意,拉了翠吾到一邊問:“今天這究竟是怎么了?夫人好端端的怎么會跌跤?”翠吾忍不住哭道:“夫人是踩在了廊下的冰塊上滑倒的,我要去扶,已是來不及了。”
雙紅低聲道:“向來廊下的冰塊都是放在坐欄下面,便是化了也化不到中間來,這是怎么回事?”
翠吾咬了牙道:“下午三姨娘來看夫人,我說夫人午覺不見人,三姨娘就說夫人怎么睡那么多,我因此回說大夫說了夫人需多歇息,姨娘以后有了身子便會懂,三姨娘生氣了,一路踢著那冰塊回西廂的。我并沒想到夫人會踩到。”說著又是抽泣起來。
雙紅忙掩了她的口道:“這話你可不能亂說。”
兩人一時卻聽見呂沁心輕聲道:“你們都別說了,這事誰也不許再提。”
翠吾及雙紅忙回身應了,只見呂沁心合著眼,眼角淚水不斷。
府里出了如許大事,自然立刻派人往諸雍郡稟告林鳶,并一樣派了得力的家人往呂令傷去的青芒郡及流明郡稟告。呂沁心自第一日流產后便日日昏睡,偶爾醒來也只喝幾口湯水,少言寡語,任憑雙紅翠吾怎么說話都懶怠開口。府內三個妾也都一個不見。淑妃林瓏于宮內得知此事,派了內侍到鎮遠侯府上送了許多東西。呂沁心聽翠吾傳了話,只冷冷笑了一笑,命將所有賜下的東西都封存起來不許使用。
往諸雍去的家人不過十來日便回到府里,呂沁心傳進了房內細細查問,家人只回道:“小的也沒與侯爺說上許多話,侯爺事務十分繁忙,夜夜處理公務到深夜,因此只傳了小的進去問了一次,小的回明白侯爺說夫人失了胎,侯爺囑咐說叫夫人靜養,不要以此為意,其余也并沒有什么了。”
“那侯爺可傷心?”呂沁心沉默半晌,終是問道。
“夫人失了胎,侯爺自然是傷心的。”家人忙道。
“嗯,他自然是傷心的。”呂沁心喃喃道,緩緩點了點頭便要撐起身來,翠吾忙上前扶住,卻見呂沁心突然流下淚來,正慌亂間,外面卻有粗使丫鬟回說往青芒郡尋呂令傷的家人也回來了。呂沁心忙擦了淚喚了進來問道:“青芒流明兩郡路途遙遠,怎么這會就回來了?”
家人回道:“才到半路便遇見了夫人的母親從青芒回京,太太一聽說夫人失了胎,幾乎昏死過去,好容易救醒了來就一路哭,趕著要回京里來,此刻還在上瀾郡往京城的路上,小的是稟明了后便趕緊回京來送信了。”
呂沁心聞言立時淚流滿面,一面掙扎著要起來,翠吾忙揮退了家人,雙紅也忙上前道:“夫人急的什么,太太不過幾日就回了京了。”
呂沁心只搖頭,一味要起來,一面哭道:“你們快去給我準備車馬,我要去見母親。”
翠吾雙紅都勸不住,只得先答應了往外面找管家商量,府中人手并不多,幾人也是沒了主意,此時被派了護衛鎮遠侯府的馬盛倫卻道:“侯爺夫人既然執意要去,那便讓夫人去,夫人情緒不穩,還是早日見到尚書夫人的好。諸位若是擔憂路途,卑職可以護衛車馬。”
幾人商議下來亦只有此法,翠吾只得進屋去回了呂沁心,呂沁心拭了眼淚,命翠吾雙紅即刻收拾了便要出發,府里立時忙得一團糟。那馬盛倫卻片刻就喚了十二個兵士準備齊全。日頭剛剛過午,一行人便出發,只留下管家看著一個亂紛紛慌張不堪的鎮遠侯府。
若是騎馬,到上瀾郡也要四五天,如今車轎隨行,雖然與呂令傷夫人是兩頭里一起走,要碰面算來亦要三四天的時日。呂沁心只在車中臥著,一應事務俱交付給了馬盛倫,他倒也料理得十分妥帖。
第二日中午呂沁心一行方離了京畿地區進了上瀾郡,一路上所看見已是與京畿截然不同,到處可見流民,路有餓殍亦是常事,只看得從來不出京的幾個丫鬟與家人膽戰心驚。當日下午,遠遠只見里許外煙塵四起,馬盛倫派了一名士兵前去打探,片刻那士兵卻是驚惶失措的趕了回來,原來約莫半里多路外竟然是上千名流民集結在一起正往這過來。
此時車馬正在山路上,四處也無處可藏,回頭料想也未必來得及,馬盛倫思索了片刻到了車前回明呂沁心道:“夫人,此刻前面有近千流民集結往此而來,卑職料想他們不過烏合之眾,不見得會如何,只是為安全計,還是躲一躲為好,如今我們在山路,權宜之計只好請夫人出來,我們棄車往山上先避一避。”
呂沁心掀開簾子,只見眼前少年將軍神色堅毅,渾不見懼怕,于是沉吟一下點了點頭。馬盛倫自己護了呂沁心往山林中走了一段路,又回頭命士兵將車馬趕到路邊,值錢財物都卸下,帶領了隨行丫鬟家人都往密林中躲了起來。
眾人方躲藏好,山路上便已傳來陣陣腳步聲,路上煙塵亦漸漸騰起,眾人伏在樹林內不敢做聲,片刻就看見大隊流民打山路上經過,只是都三三兩兩不成隊列,彷佛只是湊巧走在一起,一個個都是衣衫襤褸臉色饑黃,腳步亦十分遲緩,神情都近似呆滯,更連一絲聲音都不發出,便是看見了靠在路邊的車轎,也沒有人上去搶奪,只是一個個面無表情的走過,偶爾有較年輕的走過,翻檢一番看不見有吃食,也就丟棄在一邊不管了,只是將車上的遮簾等布料都撕扯下來往身上胡亂披掛。
呂沁心從來不曾眼見這么多饑民,駭得微微哆嗦,卻覺得一只溫暖的手按住她肩膀,回頭只見馬盛倫輕輕搖頭,比著口型道:“不要害怕,我定然保你安全。”她一怔旋即回過頭去,心里卻奇跡般安定下來。
約莫小半時辰,流民方走盡,眾人長吁了一口氣,雖脫了險,只是看見如許多無家可歸無食可覓的人,心里卻高興不起來。翠吾雙紅等丫鬟取了帶的包袱出來重新簡略裝了車簾,重新扶了呂沁心上車,一行人繼續上路。
馬盛倫大聲道:“順著這山路下去就到了上瀾郡的郡縣,大家趕快了。”
呂沁心臥在車內,心卻隨著他的話顫了一顫,思緒驟然雜亂起來,只覺得心里紛紛的亂,卻又說不出為什么。
至傍晚,一行人總算趕到上瀾郡郡縣,在縣衙安頓下來,半夜正要安歇卻只聽前面吵嚷不堪,眾人都失了顏色,想起一路行來的所見,以為是饑民聚集沖擊縣衙,馬盛倫亦立刻趕來護衛。呂沁心見他手持佩刀背身站在屋前,一時只覺得無限酸楚,想當初初嫁林鳶,她是以為他會如馬盛倫這般護衛著她,他會待她好,可如今,站在她身前的竟是旁人。
縣衙前堂喧嘩了片刻,一會便有士兵來稟告,竟然是戶部尚書呂令傷的夫人一行,原來呂夫人聽聞女兒失胎流產,一路上徹夜行路,緊趕慢趕到了上瀾郡郡縣,正打算歇息半夜就要再往京城去。
呂夫人見了女兒,忍不住又痛哭失聲,倒是呂沁心反而寬慰了許多話。
“思洵真是太過分,好歹你是她姐姐,如今這么雖不是故意,也不可輕放了。”呂夫人平靜下來聽了因緣,咬牙怒道。
“罷了,這么著又有什么意思。”呂沁心怔怔望著窗外夜色,只覺得一片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