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陌生的紅衣少女衝進小屋,於生只是稍頓了一下腳步,便也跟著衝了進去。
跨過木門的一刻,他感覺自己彷彿穿過了某種稀薄而冰涼的、像是水霧一樣的東西,而緊接著,周圍的許多聲音便瞬間不見了,那始終環(huán)繞左右,甚至彷彿已經(jīng)追到近前的狼嚎聲驟然消失,風(fēng)聲也一併遠去,就只剩下那種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只要進入黑森林就持續(xù)不斷的嬰兒啼哭聲還在響起,卻也好像隔了厚厚的屏障般模糊不清。
於生謹(jǐn)慎地把武器提在手中,環(huán)視了周圍一圈,而後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他沒有看到那些掛著的紅斗篷。
不管是牆上還是地上,一件紅斗篷也沒有。
房間中唯一的一抹紅色,是那個正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的紅衣少女。
於生與胡貍走了過去,來到少女面前,又試著伸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而後者仍然毫無反應(yīng)。
而就在這時,胡貍也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麼,她皺著眉抽抽鼻子,突然小聲說道:“恩公,沒有氣味。”
於生一時沒聽明白:“什麼?”
“她身上沒有氣味。”胡貍解釋道。
於生皺了皺眉,神色間若有所思,緊接著,他便好像突然感覺到了什麼,立刻打開了那個裝有天使臍帶的木盒。
臍帶仍舊靜靜地躺在盒底,但不知何時,這乾癟的臍帶有一部分竟充盈了起來,就好像重新獲得了血液和生機——“活過來”的部分雖然只佔整根臍帶的不到五分之一,但看著異常顯眼。
艾琳一眼就看見了臍帶的變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她抓著於生的頭髮,然後又飛快地扭頭看向胡貍:“快,快快……把你尾巴里藏著的蘸料什麼的拿出來……”
“別鬧,”於生瞬間打斷了小人偶的搗亂,“還沒到那種程度。”
然後他又看到了胡貍已經(jīng)從尾巴里拿出來的辣椒粉和烤肉蘸料,眉毛不由得跳了一下:“收回去。”
坐在地上的紅衣少女對“身旁”發(fā)生的事情毫無覺察,她就好像是處於另一個時空的投影,只是在於生等人面前再現(xiàn)著一些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
在於生確認(rèn)那根天使臍帶並沒有進一步復(fù)甦的趨勢之後,她也好像終於休息夠了時間,開始掙扎著起身,似乎是想要檢查一下小屋各處的情況。
從她的眼神中,於生判斷出她對這棟小屋相當(dāng)陌生且警惕。
而下一秒,於生便注意到了少女的情況好像有些不正常。
她掙扎著站了起來,雙腿和雙手卻好像無法伸直一樣彎曲著怪異的角度,她似乎嘟囔著什麼,喉嚨裡發(fā)出來的卻只有嘶啞怪異的低吼,她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兩步,緊接著便不由自主地想要伏下身子——細密的絨毛開始從她的臉頰和手腕上鑽出,她的耳朵在漸漸拉長,變尖,眼睛變得像狼一樣,緊接著,她便開始長出尖牙利爪。
彷彿是長久的累積終於越過了某個臨界點,她在以驚人的速度變成狼。
似乎連思維也受到了影響,少女直到此時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發(fā)生的變化,她驚恐地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身軀都已經(jīng)開始扭曲變形,她張開嘴,喉嚨裡發(fā)出的卻不是人類驚恐的呼叫,而只有一聲悲哀的嗚咽。
“臥槽……”於生終於忍不住了,儘管已經(jīng)猜到眼前的少女可能只是個幻影,對方跟自己好像並不在同一個時空,他還是下意識地把狼牙棒往旁邊一放就衝了上去,想要拉對方一把。
但他的手臂直接穿過了對方的軀體。
紅衣少女倒了下去,在於生眼前,她終於徹底化作了扭曲的、半人半狼的怪物。
但她似乎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性,在低沉地喘息了許久之後,她又掙扎著爬了起來,以四肢著地的姿態(tài),慢慢爬向小屋一角。
指甲劃過地板的聲響打破了小屋中的寂靜。
她在用自己銳利的指甲刻下文字。
“這片森林,是活的。
“那些混亂的噪音變成了清晰的耳語。
“有一個龐大的東西,它在做夢,它藏在福利院所有孩子共同的夢境裡,我看不清那是什麼,但它已經(jīng)鑽進我的腦子裡面。
“我回不去了,現(xiàn)在很累,很冷,很餓,而且記不清在這裡待了多久……
“我找到一間屋子,但這裡也很冷,如果能有一堆火就好了……
“狼在外面,它們在外面等我……
“我是……‘小紅帽’,第一個,但恐怕不是最後一個,我已經(jīng)看到,‘它’在遴選新的目標(biāo),在我之後來到這裡的,祝你們好運……”
她開始抽搐。
指甲刻下的字跡變得越來越淺,越來越細,最終無以爲(wèi)繼。
她喘息著停了下來,翻過身,畸形扭曲的身體側(cè)臥在地板上,目光越過了於生,定定地望著小屋的某個角落。
“真冷啊……要是有堆火就好了……”
於生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他把手放在對方已經(jīng)彎曲變形的手臂上,卻無法傳遞給她任何溫度,胡貍也走了過來,她把自己的好幾條尾巴堆放在已經(jīng)狼化的少女身旁,但這同樣給不了後者絲毫溫暖。
但忽然間,那女孩的眼睛又明亮了一瞬,她好像真的感覺到了某種傳遞過去的溫度,一抹笑容浮現(xiàn)在臉上,她發(fā)出了最後的嘆息:“暖和起來了……”
而後,她便化作了一道流淌的陰影,漸漸消散。
一道輕微的“噼啪”聲突兀地在小屋中響起,打破了這裡的死寂。
於生驚愕地擡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看到小屋角落那黑洞洞的壁爐中正迸出一道火星。
而後是第二道噼啪聲,火星變成了火苗。
溫暖的壁爐燃燒起來了,爐膛中跳躍著熾熱而明亮的火焰,小屋中間那張桌子上也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盞燭臺,燭光在無聲中被憑空點燃,寒冷從屋中退去,暖意就像一個迅速降臨的奇蹟般充盈著這小小的房間。
於生錯愕地看著這一幕,忽然間,他好像明白了什麼。
而幾乎在想到那個答案的同時,他便聽到窗臺上傳來了輕微的聲響,緊接著,那隻松鼠熟悉的聲音便傳入了他耳朵裡——
“第一個小紅帽死去了,帶來了黑森林裡最初的爐火和燭光。”
於生猛然擡頭,看到松鼠正站在窗臺上,也不知它是什麼時候鑽進來的——或者,它從一開始就一直在這裡。
“果然是這樣……最初的黑森林,是沒有這些‘庇護’的,對嗎?”於生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的松鼠,“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是很久以前的‘記錄’?”
松鼠用爪子擦著臉,但和往日裡那種動不動就上躥下跳神經(jīng)質(zhì)的模樣不同,它今天不知爲(wèi)何顯得格外安靜,就好像連它也能心事重重似的。
“對的,黑森林原本什麼都沒有,在一開始的時候,這裡就只有森林和狼而已,還有,還有黑漆漆的小木屋……”
於生慢慢皺起眉:“然後,作爲(wèi)故事‘主角’的小紅帽出現(xiàn)了,《小紅帽》這個舞臺才終於開始變得完整?”
松鼠支起上半身,視線卻沒有放在於生身上,而是好像在看著遙遠的某個地方。
它慢吞吞地開口——
“……第二個小紅帽死去了,於是便有了那些纏繞在許多地方的紅色細線和布條,它們能減緩狼化的過程。
“第三個小紅帽死去之後,小屋中開始出現(xiàn)補充體力的食物與水。
“第四個小紅帽死去之後,森林中終於出現(xiàn)了小徑,走在小徑上的時候,遭遇狼的概率會很低,而庇護小屋總會出現(xiàn)在小徑的盡頭。
“第五個小紅帽,點亮了小徑兩旁的路燈——現(xiàn)在,除非路燈熄滅,否則狼羣都不會靠近小徑。
“第六個小紅帽死去之後沒有帶來任何新增的事物,但在那之後,所有‘狼外婆’都必須首先‘敲門’——雖然這或許只能拖延片刻,但在那之前,狼外婆其實是直接生成在小屋內(nèi)的。
“現(xiàn)在,所有小紅帽在狼外婆‘敲門’之後都增加了大約十分之一的逃生機率。
“第七個小紅帽……她在這裡的時間很短,但她很厲害,在她離開之後,‘惡狼’便不會在黃昏階段出現(xiàn),所有的危險時段現(xiàn)在都被壓縮到了夜晚……”
松鼠慢吞吞地說著,彷彿是說給於生聽,又好像只是在回憶中自言自語,最後它扯了扯自己身上纏著的紅色破布條,擡頭看著眼前的三人:“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哪一個小紅帽,帶來了‘你們’?你們……不屬於這座森林?!?
“抱歉,我們是不請自來的大人,”於生上前一步,平靜注視著松鼠的眼睛,“就像那個同樣是不請自來的‘獵人’——你剛纔刻意忽略ta了,是嗎?”
松鼠又拽了拽自己身上的布條,並未開口。
於生卻也沒有追問,他只是安靜了幾秒鐘,便十分突兀地問道:“那你呢?”
“……什麼意思?”
於生看著松鼠的眼睛,一字一頓:“你,是第幾個小紅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