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怒
當夜城外兩營軍隊接手后,方青余帶兵前往刺史府內接手文書,唐鴻與章衍將林犀舊部打亂重排,城防部隊一律調換,并將李慶成的八十名親兵安□□汀州守軍里。
章衍倉促間繼承州尉之職,難免心內惴惴,只恐舊部不馭,而唐鴻安□□去的人手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
李慶成又親口答允章衍可留一千兵馬作為家將,駐守州尉府后,以防不測,這部分兵直接劃入章衍私軍。
這道旨意打消了章衍最后的一點不安全感,城中軍務調動繁雜,唐鴻籍相助之由施監(jiān)督之實,一時間軍報流水般地呈進府來,直到四更時才解決所有隱患,城外兩營有條不紊,開始朝汀城內撤軍。
翌晨,李慶成出得房外,伸了個懶腰,聽到門外“沙沙”掃雪聲不絕,春暖花開,滿城梅香,實在是心曠神怡。
方青余與唐鴻的房門都關著,廳內一名老嫗在調制藥膏,張慕坐在一旁怔怔看著。
“草民叩見殿下。”老嫗見李慶成來了,顫巍巍要拜。
李慶成忙攙那老嫗起來,笑道:“我和鷹哥一起長大,將我當小輩使喚就成,這是什么?”
“藥。”老嫗笑道:“鷹主的眼被撒過石灰,要仔細調理。”
“不礙事吧?”李慶成道。
老嫗答:“我湯婆雖無娥娘師父能醫(yī)死人,藥白骨的本事,妙手回春的功夫也是有的,殿下不必擔心,這藥敷上去,十二個時辰后便能安然無恙,仍是一雙亮眸子。”
李慶成見桌旁擱著單子,上記林林總總,近三十類藥材,百年地埝根、首烏、冰海烏蘭、蛇膽等,知道都是名貴材料,張慕則僅是眼睛紅澀,料想也只是調理用,便不再擔心。
湯婆調完藥,添了些滑石粉拌勻,放在桌上,李慶成欣然道:“我來吧。”
湯婆笑道:“一次就夠,管保鷹主能比從前看得高,看得遠。”
湯婆告退,李慶成便在案幾后盤膝坐下,說:“躺著。”
張慕:“我自己來。”
李慶成:“坐下!”
院外掃雪聲終于停了,張慕枕在李慶成腿上,李慶成低下頭,仔細為他敷藥。
方青余打著呵欠出來,李慶成頭也不抬:“唐鴻呢?又在貪睡?拖他出來。”
方青余懶懶道:“怕挨鞭子抽,只睡了一個時辰就起身巡營去了。”
李慶成嗯了聲,吩咐道:“你先吃早飯,吃完還有事派你。”
方青余:“甚么好藥,給青哥也敷點吧。”
李慶成抬手招了招,方青余湊過來,被李慶成灑了滿臉滑石粉,哭笑不得轉身蹲到廊下,接過唐鴻房內侍婢遞來的碗便自顧自地開始吃了。
府里的士兵全被派了出去,幸虧先前要了個女人,否則一大清早人手不夠,反而都沒飯吃了。
李慶成正想到孫巖,便聽方青余在院外招呼道:“孫兄辛苦了。”
孫巖笑道:“份內的事,方大人起得早啊。”
“我道是誰呢。”李慶成皮笑肉不笑道:“大清早就在外頭掃雪,原來是孫愛卿。”
孫巖放下笤帚,擦了把汗,笑容滿面地在廳外站著:“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李慶成埋頭,以尾指給枕在腿上的張慕抹藥,莞爾道:“不是讓你午后才來的么?”
孫巖躬身道:“橫豎無事,想早點過來親近殿下,臣有眼無珠,能來給殿下掃掃門前雪,便惶恐不勝了。”
李慶成嗯了聲,不置可否,知道張慕治眼的藥定是孫巖帶來的無疑,旋即淡淡道:“進來坐罷。”
孫巖袖手入廳,恭敬站著侍候。
李慶成道:“胭紅,給孫大人端碗飯吃。”
那歌姬在外間應了,捧著盤在廳外站著,孫巖忙雙手端了,李慶成隨口道:“我麾下向來不講什么規(guī)矩,你在這坐著吃了,不需拘禮,稍后還有事派你去做。”
孫巖苦笑道:“殿下還沒吃過,當臣子的怎能在殿下面前用飯?”端了碗正要出去,方青余在外頭嘴巴塞得滿滿的,邊咀嚼邊說:“殿下把你當自己人了,孫兄,你隨意,學著我點。”
一時間室內安靜無聲,只聽見張慕的粗重呼吸與李慶成的輕輕氣息。
“張慕成,好了。”李慶成輕輕說,隨手扯過一張黑布條,蒙在張慕眉宇間,打了個結。
孫巖吃得很小心,快速把早飯吃完了,胭紅收走碗,李慶成問道:“汀城刺史須得重新指派,你心中有何人選?”
孫巖一怔,繼而心內狂喜,汀州刺史一向是孫家眼中釘肉中刺,自李謀當政以來,每一任都是從朝中派人,不斷地給地方豪族使絆子,以免孫家坐大。李慶成這么一問,用意竟是讓自己舉薦。
孫巖心內雖喜,卻不知李慶成是否蓄意試探,遂莞爾道:“臣以為要論才干,除方大人以外再無人選了。”
李慶成蹙眉道:“別混說,讓你薦你就薦個,沒時間和你兜來兜去。”
方青余笑道:“以我堂堂方大人,怎么能當個西川刺史就完了的事?”
孫巖尷尬至極,忙附和著笑了幾聲,想了想,道:“西川歷年舉察部由原刺史所轄,孫刺史負責向朝廷舉派人選,年前有一名喚王執(zhí)的,品行、操守俱佳,又頗有才干,登了刺史的名冊,預備與孫興、牛縛二人資歷放在一處,遞予朝中,年前出了那檔子事,便耽擱了下來。”
李慶成:“孫興是孫家的人?”
孫巖想了想,答:“不完全是。資歷還在州府,近得很,出門向北大街一個時辰就到,臣這就去將三人的簿子都取來讓殿下過目?”
李慶成取來筆:“不用了,你既屬意王執(zhí),便令他暫領刺史之位,還有誰可輔任?選個你孫家的人去,把功曹也換了。”
孫巖沉吟片刻,知道李慶成這真是給了天大的面子,刺史讓他舉薦,功曹則負責點錄,擢升本地官員,這么一來,整個西川州行政都將被置于孫家的控制下。
孫巖道:“孫禮是孫誠的同胞親弟,我已故六叔的小妾所生,卻是庶出……”
李慶成欣然道:“無妨,英雄不論出身。”說著提筆一揮而就,寫下功曹與刺史任命書,又道:“這就上任罷,孫卿,你回去取一萬兩白銀來……”
孫巖忙道:“臣早間來時,心想殿下今日不定得花銀子,便帶了些。”繼而從懷中掏出厚厚的一摞銀票,五百兩一張,雙手捧著躬身放在案上。
“二萬兩銀票,不夠用臣再回去取些。”
李慶成欣然道:“夠了,先這么多。”說著揀出四張遞給方青余讓他去打點:“孫卿派個人跟著方青余去,務必在一天內把府衙全整治完,能用錢的用錢,不能用錢的就用劍。”
方青余領命走了,李慶成端詳坐在一旁的張慕。
張慕始終默不作聲,保持著那副面癱相,眉間被蒙了黑布,更是說不出的俊朗。
“原本是個啞巴,現(xiàn)在還變瞎子了。”李慶成揶揄道。
張慕不接話,孫巖干笑了幾聲,李慶成拿筆在張慕臉上隨手劃了道,張慕臉上微紅,抬手去摸。
李慶成哈哈大笑,說:“吩咐人開飯。”
早飯后唐鴻帶著章衍歸來,廳內張慕,孫巖紛坐左右。
“章卿辛苦了。”李慶成道。
章衍抱拳下跪道:“末將本分,愿追隨殿下鞍前馬后,忠君報國!”
李慶成忙道:“別跪別跪。”說著親自來扶,注視章衍雙眼,說:“我落魄至此,蒙章卿不棄相助,心內很是感動,以后無論何時你我會面,章卿,我免你此生跪拜之禮。”
“從今天起你是西川重將,見朝中所有官員,都不須再跪,以當朝大將軍之禮奉你。”
這么一下章衍登時有點飄飄然,李慶成回到案前,說:“坐,昨夜唐鴻將令牌給你了是罷。”
章衍忙探手入懷,李慶成又道:“林州尉犧牲,那副銀牌便是授予你的,以后你在城中無論有何突發(fā)狀況,都可憑此牌便宜行事,我絕不事后責你。”
孫巖聽得心里打了個突,章衍感激不盡道:“謝殿下恩典!”
李慶成把桌上銀票分了足有半疊近一萬兩白銀,當著孫巖的面賞給章衍,笑道:“這是給兒郎們的一點犒賞,大家忙活了這大半夜,也該歇歇了。”
“待我來日回師京城,你的兵就是我的子弟兵,自章卿以下,都將論功行賞,你也回去先歇著,將養(yǎng)好了,待朝廷使不日抵達,隨我前去出戰(zhàn)。”
章衍感激涕零地謝恩,表忠,這才走了。
廳內余三人,唐鴻看著桌上那疊銀票,忽然開口道:“也給我點吧。”
李慶成不悅道:“又做什么,不能省點錢?上回孫卿打賞你那一千兩還不夠使?”
孫巖一聽這話登時尷尬至極,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唐鴻卻道:“胭紅想給她相好的姐妹贖身……要么你先將軍餉派給我?一千兩就夠了。”
“真是個情種。”李慶成哭笑不得道:“拿去拿去。”
孫巖只坐不住,唐鴻離去,孫巖方不安道:“殿下……”
“前事一筆勾銷。”李慶成淡淡道:“孫卿,只要你盡心竭力地為我辦事,來日我李慶成絕不會虧待你半分,昨夜說的照舊,待我回到京師后,你孫家派一人,與我同入朝堂,上朝為官。只要一日在朝,我便免你孫家在西川內的所有稅賦。”
孫巖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下,朝李慶成磕了個頭謝恩。
李慶成上前來扶:“起來。你與章衍等同,以后也不須再在我面前行此大禮。”
孫巖道:“不知殿下接下來有何打算?”
李慶成問:“你覺得要養(yǎng)十萬兵,落你身上,須得準備多長時間的物資?”
孫巖知道這時李慶成是在認真詢問自己的意見了,不可答錯半句,心內衡量了足有一刻鐘時間,又取來紙筆沉吟寫算。
李慶成也不打斷他,靜靜等著,未幾,孫巖開口道:“若舉全族之力,協(xié)助殿下征召十萬騎兵,需要三年。”
李慶成道:“五萬騎兵,五萬步兵呢?”
孫巖說:“兩年,征集西川全境,也只能得到這點了。”
一直安靜的張慕忽然開口道:“京師有兩萬御林軍,五萬皇城都騎衛(wèi),只有七萬兵。”
李慶成:“我知道,對付七萬人……”
張慕:“我們只需要打其中的五萬。”
孫巖道:“張兄何出此言?”
張慕:“有殿下在,足可瓦解那兩萬御林軍,令其投誠。”
李慶成說:“但我的目標不僅僅只有京城,我要順勢鏟了方家,以及預備坐上那把椅子后,必然隨之而來的所有變數(shù)。”
孫巖笑道:“天子即位,四海投誠,萬民歸心,還會有何變數(shù)?”
“匈奴。”李慶成眼內蘊著笑意,起身道:“咱們一旦攻陷京城,將矛盾對準方家,方家一定會棄東北玉璧關,朝匈奴王借兵再次殺進關來,你信也不信?”
“殷烈的兵駐在楓關,不能調回來。”李慶成道:“萬一泣血泉,玉璧關真如我所料,東北沿線全部淪陷,京師便有危險,這樣,孫巖。”
李慶成:“我給你半年時間,你為我召集五萬騎兵,只要騎兵,打完回來再讓他們解甲歸田。你要準備雙倍的糧餉養(yǎng)這支軍隊,我還有用。”
孫巖面有難色,李慶成道:“去罷,我會用別的辦法說服你們全族,這次你真的沒有還價余地了。”
孫巖終于下定決心,點頭回去處理。
孫巖走后,李慶成又喚來睡得迷迷糊糊的唐鴻,吩咐道:“你帶一隊兵到聞鐘山上去,把那口大鐘帶回城里,再把它給融了,銅塊送到孫家,就說交給孫巖。”
唐鴻莫名其妙地領命離去。
李慶成終于分派完所有事,只覺頭昏腦脹,趴在案上蔫了。
張慕:“為什么用雙倍糧餉。”
李慶成喃喃道:“新兵不能打,一戰(zhàn)就潰,拿孫巖臨時招募來的西川軍去打我父皇親手訓練出來的皇城都騎與御林軍,簡直是以卵擊石。”
張慕英俊的眉毛動了動,雙目仍不能視:“所以呢。”
李慶成:“所以要雙倍糧餉,一征到軍,馬上派到楓關去,讓殷烈放他們出關,沿銷骨河北上,去殺匈奴人,回來還活著的人,勉強才能跟咱們去打京城。”
“從楓關回來的時候我都想好了,王參知曾經交給咱們的八十名將士,過幾天等到朝廷軍來西川時就全派出去,讓他們每人領一隊兵,前去殺都騎衛(wèi),再觀察他們的才能。等到戰(zhàn)事完了以后,讓孫巖招來的兵全部交給他們,出塞外練兵。”
張慕道:“拿匈奴人練兵是好辦法,他們本來就和匈奴人有血仇,一旦帶兵,都愿意下狠手。”
李慶成點頭,悠然道:“過幾天,咱們只要打贏這最后一場毫無懸念的仗,便馬上動身,準備去江州。江州是我母后的娘家,韓家既是大族,又世鎮(zhèn)寒江流域,舅舅應該會愿意為我出兵,明年集兩州兵力,分東西兩路,足可舉兵攻陷京城。”
張慕嗯了聲,二人呆坐不語,李慶成打了個呵欠,懶懶道:“忙的時候好玩,現(xiàn)一沒了事,又氣悶了。”
張慕依舊是那副面癱相,李慶成斜眼偷瞥,彼此都像情竇初開的少年,李慶成想來想去,想得牙癢,恨不得揪著他的衣領大吼道你不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喜歡喝春酒的么?!再喝啊,再喝點啊!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
張慕茫然道:“怎么?”
李慶成馬上道:“沒什么。”
李慶成的眼神變了好幾次,時而熾烈時而頹喪,時而仇恨,最后還是拿張慕沒辦法。
李慶成不吭聲,張慕也不吭聲,二人便靜靜坐著,李慶成心想那夜小倌樓里的春酒不知道怎么調制的,若再得一壇,不,十壇,統(tǒng)統(tǒng)給張慕灌下去,看他能悶到什么時候,還面癱得住不。
張慕:“你很高興。”
李慶成:“沒有,我煩得很。”
張慕:“煩什么,你說,慕哥去做。”
李慶成無精打采道:“算了。”忽又問:“你認識我舅舅嗎?”
張慕緩緩點頭:“韓滄海,兼江州州尉與刺史之職。”
李慶成問:“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張慕:“和你娘很像,對你很好,是名忠臣,天下叛了,他也絕不會叛。”
李慶成道:“你看好的人都不怎樣,像孫巖那滑不溜手的……”
張慕臉上帶著抹紅暈,更顯硬氣俊朗。
李慶成喃喃道:“但我把前事都忘了,萬一他以為我是假的呢?”
張慕緩緩搖頭,李慶成道:“算了,來日方長。”
二人又呆坐了片刻,李慶成伸了個懶腰,顯是氣悶,張慕道:“我?guī)闳ネ妗!?
李慶成哭笑不得:“啞巴外加瞎子,能怎么玩?”
張慕:“我的眼看不見,我的心能看見,跟我走。”
李慶成微微蹙眉,張慕伸出手,李慶成心想瑣事塵埃落定,倒也不妨出去走走,總算可以領略汀城風光了,便欣然與張慕攜手出府,打算在汀城里好好玩玩。
許凌云合上書,看著李效的雙眼。
李效緩緩搖頭,唏噓道:“果然是成祖,孤本想著他有兵無將,縱有十萬新兵在手也難派用場,沒想到早在楓關時便已想好了對策。”
許凌云笑道:“成祖的嫡系部隊雖只有八十人,這八十人卻是一支勁旅,他們本在銷骨河上游被匈奴滅了全營,與匈奴有不戴天的血仇,一出楓關,手頭有兵,定會帶著新兵們去死命拼殺,待得再回來時,一個個都成了嗜血的悍將。”
“成祖還設下賞賜,以匈奴人的頭顱計數(shù),無論老幼婦孺,五頭賜銀,十頭賜宅,百頭賜官,千頭封爵蔭子,萬頭封王。如此一來,既大傷匈奴人元氣,為預備到來的泣血泉一戰(zhàn)鏟去不少匈奴兵力,順便又練了新兵血氣。直到皇城都騎防守京城時,西川軍個個悍不畏死,攻城時還沖在成祖母舅家的親兵,江州軍之前。最后只用了不到三天,京師地區(qū)全面告破。養(yǎng)軍之能更在□□之上。”
李效見已是遲暮時分,示意道:“不必再提了,精彩之處留著孤想聽時再說。”
許凌云收起書,李效卻看著太掖池水出神。
“陛下可是想到了什么?”許凌云笑道。
李效微微瞇起眼,目光中促狹神色一閃即逝:“孤確實得了些啟發(fā)。”
“你。”李效道:“今夜回去吩咐你的手下人,天明時分在皇宮后門待命。”
許凌云莞爾道:“臣手下一共就二十人。”
李效說:“全叫上,再去知會唐思一聲,調集三千御林軍,于城門前等候。”
許凌云:“臣斗膽問一句,陛下要做什么?”
李效:“孤要秋獵!成祖征戰(zhàn)天下,震懾四海,凡是臣子,見了他莫不只剩哆嗦發(fā)抖的份,孤怎混到這份上,太也窩囊!明日起,不能再容那群大臣放肆下去!”
李效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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