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識陷入了無盡的黑暗深淵。
而思緒飄忽不定,若即若離。
事實上,當宋郎生講述他與父皇的那番對話時,我有一處怎么也沒能想明白。
為何父皇不把計劃詳實的告之太子,若太子能與宋郎生里應外合,豈不事半功倍?
父皇不可能對宋郎生毫無顧慮,更不可能讓太子一無所知。
我乍然想起了太子的飛鴿傳書,宋郎生連出遠門都帶上信鴿,他與太子私底下必常有信箋往來。
只怕,太子根本一早就知道宋郎生是父皇派去夏陽侯身邊的暗棋。
那么,太子又為何要瞞著我所有對宋郎生趕盡殺絕呢?
只有一種解釋——太子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留宋郎生一命,宋郎生瑞王之子這一身份于當朝儲君而言,隱患重重,不除心頭難安。
所以,在掌控大局后,在我將前朝密地開啟后,他已是太子的棄子了。
這一點,恐怕宋郎生也意識到了。
可他在逃脫之際還不忘與我“恩斷義絕”,并“情深”的帶走了采蜜。
他沒有放棄與風離對弈,與聶光周旋,更沒因自己淪為棄子就放棄與父皇的約定。
他說:這一場陰謀若不能消止,天下何曾方能太平。
所以才沒有同我說實話,還燒毀了寫滿字的衣裳。
那火焰燒毀的不僅僅是衣裳,還有我想要去信任他的心。
他要利用太子的棄,我的恨,徹徹底底的得到聶光的信任,守住他想要守住的東西。
世上有一人愛我如斯,護我至死,而我卻大可不必得知。
這多抵是愛情故事里最差的結局了。
也不知自己在暗無天日的漩渦中胡思亂想了多久,只記得想到這里的時候,我吃力的睜開了眼。
雙眼被灌入巖洞的晨光耀得刺目,映入眼簾的遍地灑滿的金色,我揉了揉眼,篝火已滅,天光大盛,連鵝毛大雪都停了。
我試圖翻身而起,卻發覺一雙大手從身后圈著我的腰保持著摟勢讓我難以動彈。
我緩緩的側過頭。
長長的睫毛近在咫尺,悄然垂覆在姣好的面容之上,那是屬于宋郎生的睡顏,安靜而美好。
我伸出手想要輕撫他的眉,卻意外望見自己手腕上經脈的青紫已然消失,我怔了怔,又掀起袖子,但見肌膚已恢復了往昔的光潔白皙,胸口的不暢亦一掃而盡,整個人恍若重獲新生般輕松。
毒解了?
我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手指,又不可置信的看向仍在沉睡的駙馬。
為何我還記得他,記得昨日他在漫漫雪地中將我抱起,記得夜晚對我的低喃細語,記得這兩年來發生的所有點滴。
怎么回事?
修竹不是說,服下解藥之后,必遭錐心之痛足足一日,還會將中毒期間所有盡數皆忘么?
可我僅僅過了一夜便醒轉過來,不僅沒遭錐心之痛,更不可思議的是,竟然什么都沒有忘卻?
這時洞外有人高呼:“少主!”
見宋郎生要被喚醒,我下意識的閉目裝睡,只聽來人聲音更近,確是修竹無疑。
“少主,可算找到你了!”
我感覺到宋郎生坐起身來,摸了摸我的臉,又卷開我的衣袖,半晌方回道:“昨夜風雪過大,我才帶公主來此暫避。修竹,你來看一看,公主可有大礙?”
修竹走上前來替我把了把脈,道:“公主脈息平和,面有血色,毒應已解,少主不必過憂。”
宋郎生嗯了一聲,問道:“其他人人在何處?”
“昨日少主失蹤,眾人自然是分頭尋少主蹤影,我估摸著少主是要回頭去尋公主,便沿路而返,待雪停下方才找到這兒來。”修竹頓了一頓道:“其實我已把解藥送到公主手上,少主大可不必冒險前來,若是讓風公子得知,只怕少主先前部署就要前功盡棄了。”
宋郎生冷然道:“擅作主張。你卻不知昨日我尋到公主時她已幾欲凍死,我若再遲一步,便是給她服下七顆八顆大羅仙丹也難救。”
修住啊了一聲,“怎么會?昨日我送藥時公主已走到了山腳,再往前便是一大片村落,隨便到哪家民宿借一碗熱水服下解藥不就結了么?”
宋郎生嘆道:“……你不知道公主是個路癡么?”
修竹:“……”
我:“……”
宋郎生繼續道:“她曾在同一座山的同一個陷阱里……跌入兩次……”
修竹:“……屬下愚昧,屬下不該以常人之能度公主……”
我:“……”
修竹道:“少主,此地不宜久留,馬車就在不遠處,我們先行上路,再作打算。”
宋郎生道:“也好。”
這一路上我都在想要不要告訴他我沒事了而且記憶猶在,但想起昨夜服藥后他的諸般行徑,又擔心他又要為了保護而瞞我,我不禁猶豫起來。
男人就是這樣,你認認真真的和他說請相信我我會支持你的告訴我你想干嘛吧,他都當你是小孩子感情用事,最后兜一圈還不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去處理,比起共擔風雨什么的,他寧可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等風雨過后才安心放你出來。
幾番內心斗爭下我還是決定暫時裝睡,走一步算一步。
宋郎生小心翼翼抱我上了馬車,這馬車空間狹小許多,應當不是公主府的馬車了,他輕輕讓我的腦袋枕在他的腿上,找了個靠墊枕住我的腰,替我蓋好狐裘,同修竹道:“走罷。”
修竹揚鞭策動馬車,不知是在往哪個方向行駛,他道:“少主,依屬下之見,我們不能帶上公主,眼下滿城京兵都在尋探公主的下落,若叫人發現,僅憑我們二人之力恐難突出重圍,既然公主毒已解,不如尋一戶人家給些銀兩就此放下……”
宋郎生沉吟道:“今日公主或遭錐心之痛,我,我不能離開她身邊……”
修竹嘆了嘆,“難不成還要把公主帶到‘我們那兒’不成?若是風公子發覺,必就知曉少主與公主的決裂只為取得他們的信任,要是夏陽侯得知,更會留下公主作人質,彼時腹背受敵,才真叫功虧一簣。”
聽到此處我心中微微一驚,原來修竹早已知悉宋郎生的立場與動機,那么昨日又何故要同我說他是夏陽侯的幕僚?他究竟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到底屬于哪邊的人呢?
“待公主度過今日安然醒轉,我自會放她回到太子身邊。”宋郎生道:“一會兒你報個信給茂林,就說剛尋到我,我受傷不便行走,今夜前會趕回去,在此以前好好照顧采蜜姑娘。”
————————--———----——第二更———————-———————————
修竹哦了一聲,“少主,事到如今,連太子都要除你,你當真要還瞞著公主?”
宋郎生靜默片刻,道:“你還記不記得,前日我們逃出城門時追上來的那路軍隊,根本不顧公主的安危就向我們放出箭,這說明什么?”
我心中默答:說明他們那路軍隊的將領收到了錯誤的訊息,認為我不在馬車之上才敢肆意而為。
修竹問道:“少主的意思是……他們想殺公主?”
我想若我不是緊閉雙目此時定然要翻個白眼,宋郎生無奈的嘆了嘆,“他們若知監國公主在馬車之上,便是借十個膽也不敢……”
修竹:“……那?”
宋郎生道:“賀平昭甘愿放我逃走也不敢讓公主有任何損傷,足以見得追擊我們的那路軍馬不會是太子的授意,極有可能是將領收錯了風,才對我們放出箭陣……”
修竹似乎聽懂了:“莫非是夏陽侯安插在軍中的人從中作梗?可照理說少主于侯爺尚有可用之處,若是少主死了他要想號令前朝舊兵可就出師無名了,這個時候鏟除少主……”
宋郎生道:“鏟除?若我們能輕易被那伙兵馬鏟除,此刻又豈會安然在這兒……”
修竹完全懵了,“這、這少主,你就莫要再打啞謎了,我可猜不透這彎彎繞繞……”
宋郎生反問道:“若太子事后派人尋到公主的馬車,發現車身上中了那么多箭,他當如何?”
修竹恍然道:“太子必會勃然大怒,將那擅作主張的將領革職查辦……故而,這是為了嫁禍?”
“正如太子制造那場公主府爆炸,是為了嫁禍神機營提督萬翼,全因他從聶然口中得知萬翼是我的人……”宋郎生憂心忡忡道:“只可惜,萬翼倒確確實實是忠于皇上的,聶然這個離間計反讓太子失去了一員猛將,萬翼一倒,太子多半會提攜右副將劉重,而劉重,恰恰是聶光的人。”
我心中一咯噔,原來聶然冒死救我,并假作誠懇的同我坦白了那么多陰謀,只是為了借我和太子的手鏟除萬翼,鏟除宋郎生?
我心中懊惱不已,只恨當時被仇恨迷亂了雙眼,連孰是孰非都分不清,卻聽修竹道:“如此,侯爺故技重施,是為了在皇城軍隊中安插更多他的人,待起事時方能知己知彼?”
宋郎生嗯了一聲,“不費一兵一卒而亂敵陣腳,這應當是風離獻計……”
修竹道:“那少主更應將真相告之公主,讓公主傳達給太子殿下才是。”
宋郎生冷笑道:“太子已今非昔比,他能不動聲色的一步步將公主手中所掌的各方大權收回,早已對公主生了忌憚之意,即使公主回宮說了,太子也只當是我迷惑公主,豈會信這片面之詞?”
修竹嘆聲道:“我現在可有些明白少主為何不讓公主知道太多了……”
我內心默默泣血,果然是嫌我壞事么?
“這些年太子對公主的信任皆是建立在一致立場之上,公主也確是盡心竭力輔佐太子,我擔心公主會為了我而同太子公然作對,若因此再生事端,我就更難掌控局勢了。”宋郎生仿佛嘆了口氣,“如今風離占了上風,這上風需得讓他繼續占著,他認為他步步為營奸計即將得逞之際,往往正是我們可乘之機。”
修竹道:“明白。”
宋郎生字字珠璣,我竟然從不知他如此擅長謀略,想起昔日在他跟前班門弄斧,還嘲笑他只懂審案斷案,我的心淌出的血就更多了,這時卻聽宋郎生道:“公主足智多謀,如非今日身處險境的是我,她不會大亂方寸,風離與聶然也是看準這一點才敢從她下手……此前是我思慮不周,才累得公主幾番陷入險境,這個錯,今后我不會再犯了……”
宋郎生這句話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別看公主看上去去很聰明似的,一遇到和他宋郎生有關的事就變成傻缺任人擺布了,之前他還以為我不會上當受騙,后來發現他想多了,所以決定還是少讓我參合太多……
聽到這里我終于忍無可忍的握了握拳頭,因惱羞成怒導致抽搐性的蹙眉引起了宋郎生的注意,他按了按我的額頭,對馬車外趕車的修竹道:“把車停下,公主似乎開始心悸了……”
“……”
我怎么就忘了還有錐心之痛這一茬了……
修竹停下馬車,眼見騎虎難下,我只好硬著頭皮雙手揪住心臟的位置痛苦□□,修竹先替我把了把脈,咦了一聲,道:“公主心律過快,多半是余毒未清,這心悸之痛少主也體會過,過得今日應就無礙了……”
大哥我這是緊張啊你醫術行不行啊不行退一邊成不?
宋郎生見我這般,急的更甚,勒令修竹想法子讓我減輕痛楚。
修竹道:“只需在公主的百會穴、四白穴、迎香穴、耳門穴、印堂穴施以銀針,再配合肩井穴、天宗穴以及上仙點,應當就能暫緩痛楚了……”
我微微瞇起一條眼縫,瞄見他展開滿是銀針的布條,只嚇得倒吸一口涼氣,見他捻起一根針就要往我腦門上刺下,我下意識的啊了一聲,避開銀針坐直身來,眼咕嚕一轉,這才見到宋郎生與修竹直愣愣的望著我。
修竹一手還保持著捻針的姿勢:“你……”
糟……糕。
我隨機應變的眨了眨眼,裝作茫然的看著他們,道:“我……我怎么會在這兒……這里是哪里?”
宋郎生愣了一下,想要扶我,我忙往后一躲,他見我如此驚慌失措,輕輕問:“你……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我貼著車壁,以手捧頭,喃喃碎語道:“頭好疼……”
誠然我這種欺騙人的行為是不大好,但他也不見得對我有多坦白啊,這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念及于此我一撫掌,指著宋郎生道:“我想起來了,駙馬你三更半夜在山間秘密集會被本公主撞見,于是就逼本宮服下劇毒,是也不是?”
宋郎生聞言身形微晃,一時說不出話來,我適時在腦中設想了一下,假如我在兩年前那種情況下醒來再見宋郎生會有什么反應?絕望?悲憤?還是刨根究底?
我將怒目睨回宋郎生身上,稍稍醞釀了一下,道:“我一心一意待你,你為何如此待我?你縱然不喜歡我,何必要害我?”
他看著我,不說話,我端詳他表情,看不出太多情緒,我索性閉上雙眼,別過頭去,顫聲道:“既然被我識破,就應一刀殺了我,為何還要再利用我?宋郎生,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一個真心待你的人,良心何安?”
說完這句話我適可而止的喘了喘氣,心底暗暗佩服自己爐火純青的演技,尤其這最后一句話說的夠重,由不得他不信。
我低著頭,正想再添幾句火上澆油的話,卻聽他道:“那又如何?”
他這話語氣平平,仿佛對我聲聲控訴渾然沒有放在心上,他承認了他諸般罪行,甚至懶得多做解釋,我想若我不知真相見他這般,定是要信以為真。
我回過頭凝望著他,他眼神淡淡,毫無愧疚之意,與昨夜燒毀衣裳時悲傷的神情簡直判若兩人,我知道他此時有多冷淡,內心就有多痛苦,他是多么想要告訴我真相,卻又多么害怕我身陷險境。
一瞬間我的玩鬧之心蕩然無存,若非我對修竹尚有戒心,此刻早已將實情悉數告之宋郎生了。
宋郎生冷然道:“公主如還有疑慮,不妨去問太子殿下,宋某沒功夫與公主在此浪費時間……”
果然是急著下逐客令了么。
我偏不去理會他的話,自顧自的按照原先想說的問道:“我不明白,我明明已跳下懸崖,怎么此刻會在你的馬車之上?”
修竹搶答道:“公主殿下,那夜到今日對你而言或許猶如一夜時光,于我們而言,已是兩載,原本你已到了臨死之期,虧得我們少主替你喂了解藥你才活了回來。其實……”
宋郎生截斷他的話頭:“修竹,何必與她多言?”
我心頭掂了掂,覺得頗為古怪。方才在路上宋郎生已經和修竹分析過利害關系,他為何還要當面拆臺呢?
我看著修竹,努力睜大了眼道:“你的意思是……已經過去兩年了?”
修竹點了點頭。
我不可置信的轉向宋郎生,“我今年已經二十一了?”
被我的關注點所迷惑的駙馬也皺了皺眉頭。
我以頭搶地,“我明明昨日才年方十九,今日就這么老了?這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
宋郎生見狀也顧不得傷離別了,他湊到修竹耳邊:“忘魂散傷腦么?”
“或許是中毒太深,還需調養?”
修竹探出手來欲要替我把脈,我反手一抽,順勢跳下馬車,左顧右盼,口中念念有詞道:“這是哪里,告訴我這是哪兒?”
我猜我的樣子看上去有點像情緒失控。當然我并非當真失控。
既然苦情戲對駙馬無效,唯有劍走偏鋒,讓他覺得我的精神狀況不佳還不能離開他,這樣我就能多在他身邊搜集點線索,待找個時機支開修竹,兩人坐下來好生談談。
為了避免宋郎生把我直接撈回到馬車上直接送我回城,我甚至還朝外奔出了幾步,可偏就是這幾步,釀出了大麻煩。
突如其來的,一道身影擋在了我跟前。
我抬頭,望見了賀平昭。
賀平昭的眼眶烏黑得仿佛失眠了足足三日三夜,我估摸著太子對他下了“找不到公主等著提頭來見”諸如此類的死命令,所以他一見到我幾乎感動的快要跪下,“屬下救駕來遲,公主受累了。”
我還未反應過來,再一回首,已有二三十名士兵手持長槍將剛跨出馬車的宋郎生與修竹團團圍住。
宋郎生不動聲色的抽出劍來,卻聽賀平昭冷笑道:“看你今日還往哪里逃!”
我心中正琢磨著與宋郎生之間的距離還有沒有可能性讓他再劫持我一次,賀平昭極具警惕性的拉著我再倒退了幾步,伸手擋在我面前道:“公主別怕,這一回下官斷不讓逆賊再挾持公主。”
我:“……”
好在賀平昭帶的這隊人馬人數不多,他應當是采取分組搜捕的形式,依宋郎生與修竹的武功要突圍也并非難事。
這時賀平昭伸手入懷,取出煙火與火折子,我心頭一凜,若是讓他點燃信號召來更多兵力,那宋郎生如何逃脫得掉?
眼見阻撓不及,我打算搬起一塊大石直接砸暈他,回過頭,但見一個滿面胡須的男子握著一根長長的木樁悄無聲息的站在賀平昭身后,毫不猶豫的用木樁狠狠的砸響賀平昭的腦門。
砰的一聲悶響,賀大將軍就這么應聲從我眼前倒了下來。
一定很痛。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那胡須男這才看到我,咦了一聲,轉頭見有幾名士兵已拎著刀沖上前來,他有些遲鈍的避開了襲向他的亂刀,手中的木樁左一掄右一揮直接撂倒了好幾個士兵。
我不知道應該對這個陌生的胡須男子擺出什么表情,不過驚呆的人顯然不止是我,周圍二十幾名士兵都愣了一瞬,旋即立刻轉變攻擊對象,一窩蜂的往胡須男子這方向殺來。
與此同時,樹叢中又竄出了三十多個同樣是粗布麻衣,虬髯連鬢的大漢,他們人手一支木樁,力大無窮,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堂堂二十多名大慶軍士都被他們砸暈在地上,動彈不得,哀嚎連連。
我想,要是他們單單只攻擊賀平昭他們,我險些會認為這群人是宋郎生搬來的救兵。
不過很快就證明是我想錯了,就在宋郎生躍至我身旁想要將我趁亂帶走,這群虬髯客已舉著武器將我們從四面八方圍住,不許我們逃脫。
我嘆了嘆,他們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對我們動手,果然是另有圖謀。
我抬頭看了宋郎生一眼,見他神態平和,我也稍稍緩了緩繃緊的神經。
這時,一個半張臉幾乎都要被絡腮胡子堆滿的男子從樹叢中走了出來,步態沉穩的走至我們面前,他打量了我們三個一遍后,眼神回到宋郎生身上,問:“你可知我們是誰?”
宋郎生平靜道:“以木樁為武器的山賊,天底下除了長空寨又有誰?”
那絡腮胡子哈哈一笑,笑的很是猙獰,“長空寨?不知你可還記得當年是誰將長空寨一舉剿平,如今天下間哪還有長空寨?”
廬州?我隱約記得宋郎生在廬州任職的時候,似乎確實立過剿匪之功,莫非……這些漏網之魚是來尋仇的?
算一算時隔數年,這群人才稀稀拉拉的找到這來,這報仇速度也正是夠……
好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宋郎生淡淡地道:“既然是尋仇,與這位姑娘和小兄弟無關,宋某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將他們放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你以為你這么說,我會上當?”那絡腮胡子看了我一眼,“我放走他們,他們去搬救兵,豈不自尋死路?”
見宋郎生想說什么,我忙笑了一聲,那絡腮胡子見我忽然笑起來,問道:“你笑什么?”
我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士兵,“這位大胡子兄臺,你們剛剛襲擊了親兵頭領,早已犯了殺頭大罪,再過一會兒就會有重重御林軍把我們圍住,何需我們去搬救兵。”
那絡腮胡子的嘴唇抖了一抖,“他們不是你們的護衛么?”
我理所當然的攤了攤手。
絡腮胡子抽出腰間的短刀往宋郎生脖子上招呼著,“既然這樣,我們把你們綁起來,若官兵要動我們,我們就先殺了你!”
我又沒忍住笑了一聲。
見絡腮胡子瞪過來,我道:“大胡子,我就和你照直說罷,你眼前的這位宋大人乃是朝廷通緝的謀反逆賊,原本呢官兵就要殺他,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也就是大俠你啦,這下可好,只怕待御林軍趕來,看到你帶著這位宋大人上路,必然會被當成是逆賊的同黨,唉,當真是冤枉至極。”
虬髯客們聞言皆是面面相覷,有人出聲問絡腮胡子道:“大當家,我看這姑娘似乎并非誆騙我們,昨日我們在城墻上看到的通緝令所繪之人,似乎……正是他們……”
“我知道你們現在很惶恐,畢竟為了尋個仇就累及家中老小甚至族人那可太虧了不是么?”我溫言和煦道:“不過不必緊張,我呢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借刀報這血海深仇,又能保你們所有人毫發無損,平平安安。”
絡腮胡子眉毛一挑,“什么法子?”
我微微一笑道:“放他們走,然后光明正大的,把我送回京城里。”
絡腮胡子眉頭一皺,“姑娘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我問:“難道……你們方才沒有發現么?這二十多名士兵只攻擊他們倆卻把我護在身后,你們可知這是何故?”
方才那個一棍子把賀平昭敲暈的男子點頭道:“大當家,我是看她被那個人護在身旁……”
絡腮胡子問:“莫非,你與他們兩個不是一伙的?”
我連連搖頭,“當然不是,不僅不是,我與他們……尤其也是這個姓宋的,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僅僅就因為我殺了他爹娘和他的娘子,他就對我懷恨在心,用詭計將我擄走,給我吃了毒藥還惡言相向,若非你們及時趕到,只怕我已小命不保了。”說到這里我拍了拍絡腮胡子的肩,“兄臺,你說他是不是一個殘忍至極的之人?”
虬髯客們:“……”
斜睨的宋殘忍:“……”
絡腮胡子:“老實說……和姑娘你對比一下他也不是那么殘忍……”
我咳了咳,“總之,方才你們無意中敲昏的那些官兵原本是奉太子之命前來救我的,不過沒有關系,放走以這群廢材的三腳貓功夫原本也救不了我,所以當你們出現的時候,我不僅不害怕反而還開心呢。大胡子,你建功立業的時機到了!”不等絡腮胡子開口吱聲,我繼續道:“只要你們現下把他們放走,再把攻擊士兵的罪責都推到他們身上,你們不就沒事了么?”
絡腮胡子聞言眉頭一舒,“方法不是不可行……只不過,朝廷的兵馬抓到了他們,他們還會供出是我們所為……”
“他們不會有這個機會的。”我拍了拍胸膛,“有我在啊。”
“你?”
“說了這么久,我都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從衣袋中掏出一枚玉鑒,“我乃當朝公主,封號襄儀。”
我聽到所有虬髯客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
絡腮胡子結結巴巴道:“原來你就是襄儀公主,原來近日傳聞公主駙馬決裂,竟是真的……”
我拉長語調,“千真萬確的真,所以你們若是將我平安送入皇城,我立刻就讓太子把通緝令改成追殺令,這樣他們就沒機會造你們的謠了。至于你們嘛,救我一命,不要說怕責罰,賞金千兩是絕對不會少的。”
絡腮胡子上上下下重新審視我一番,“江湖傳言襄儀公主心狠手辣冷血無情,果然名不虛傳……”
我拱了拱手,“謬贊,謬贊。”
絡腮胡子重新把目光投向宋郎生,“既如此,要怨只能怨你命苦,娶了這樣一個媳婦……”
宋郎生聞言嗆了嗆,絡腮胡子揮了揮手,示意手下往后退下,“馬車留下,你們可以走了。”
我模仿著絡腮胡子揮手的方式,“走吧走吧,回去路上記得吃些好的,再不吃,以后就沒機會了。”
宋郎生將劍收回到劍鞘之中,淡淡望了我一眼,嘴角扯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來。
他看我演完這么一場鬧劇,自然明白我的用意。這群山賊要是真能送我回京那自是極好,若臨時反悔,他們再找機會去搬救兵也好過留在這里一起送死。
所以他并沒有同我一齊留下來,或者說一些要死一起死這種沒用的鬼話,絡腮胡子一說放人,他與修竹也不遲疑,就這么施施然拂袖離去,不留下一片云彩。
待到他們走遠,我同絡腮胡子笑了笑,“多謝救命之恩,眼下,就勞煩大當家同眾位俠客陪本公主回京走一趟了。”
說完這話所有人都警惕的往我身上望了望,絡腮胡子回以我微笑,“公主殿下,今日時候不早了,不如由在下先為公主選一處舒適的落腳之地,明日啟程不遲。”
我哈了一聲,“這天色還沒到正午呢……”
“公主殿下。”絡腮胡子斂去笑容,“我等都是粗鄙的江湖之人,朝廷上的那些算計陰謀我們不懂,不過卻也不至蠢到任人擺布,自投羅網。”
“大當家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呢?”
“以公主如此狠辣手段,若眾兄弟當真送你回京,只怕也是有去無回吧。”
“原來大當家還是信不過我。”
絡腮胡慢慢道:“人心難測,不得不防。”
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遂點了點頭道:“依大當家之見,本公主要如何做,你們才信得過呢?”
絡腮胡子眸光微閃道:“公主只需寫一封信,告之太子我們兄弟是如何從那逆賊手中把你救下,原本是想即刻將公主護送回京,因公主身體不適,無力承受舟車勞頓,只得暫避一處休養生息。待太子昭告那逆賊謀害朝廷命官之罪,在下必親自護送公主回京。”
“果然謹慎。”我笑了笑,“就依大當家所言。”
絡腮胡子同其他人道:“眾位兄弟也餓了,先尋一處可靠之所歇腳。”說完這話長臂一攤,恭恭敬敬地同我道:“公主請上馬車。”
結果,我就這么稀里糊涂的上了賊車,他們雖未為難我,卻將車簾封死,我也弄不清他們是要駛向何處,反正是越走越偏僻,起初還偶爾聽得到人聲,到后來只余飛禽咿咿呀呀,都不知是否已徹底離開京城。
蹄聲踏踏,車輪滾滾,我實在太倦,索性閉目養神,未料就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待乍然驚醒,已到了一個荒涼無比人煙罕至的村莊。
我黯然傷懷的揉著額,心中暗付這路上只留下了些許蛛絲馬跡,若宋郎生他們找不到這兒來,那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待到他們停下天色已黑,跳下車的時候我發覺我們處在一個不大不小的農莊,山賊們紛紛落馬卸貨,仿佛對這壞境很是熟悉的樣子,如此看來,這群山賊殊不簡單,明明是在江浙橫行的匪賊,卻連京郊附近也有巢穴。
絡腮胡子命一個年輕的山賊送我到莊子最隱蔽的屋子里去歇息,我不動聲色的脫下一枚玉戒遞給那年輕山賊,笑道:“這位小兄弟一路辛苦了,本公主也不愿叫你為難,委實是這兩日幾乎什么也沒吃,餓的頭昏眼花,你能否請示一下你的大當家,給我點吃的?”
那山賊遲疑的接過玉戒,示意我回屋等待,他找兩人先看著我,一骨碌就跑個沒影。
我躺在床上,摸了摸被褥,發現面上棉布干凈如新,想到這一路上有許許多多間空屋都是布滿蜘蛛塵埃,反倒是關押我的這屋打掃的還算干凈,桌椅床柜一應俱全,實在是詭異至極。
不過困惑歸困惑,有美食送到嘴邊我可不會拒絕。
那年輕山賊辦事還算靠譜,不出一會兒,便送來米飯酒菜還有一只香噴噴的燒雞,擺好桌后他咽了咽口水道:“這是大當家刻意為公主準備的,公主請享用。”
我好心問:“要不要一起吃?”
年輕山賊連連擺手,不敢再同我多搭話,忙關上門落上鎖,移至聞不到菜香的位置才停了下來。
我不擔心他們會下什么毒,要殺隨時都能殺,不急于一時。所以不過一會兒功夫,這滿桌飯菜都讓我掃入腹中,直待我心滿意足的打了個嗝,才等到那大胡子當家來“探望”我。
他進屋的時候見到桌上的杯盤狼藉,愣了一愣,“公主殿下對我們還真是放心,就不怕我們在飯菜里下什么手腳。”
“大當家對我禮遇有加,又豈會有加害之心?”我飲了一口酒道:“只是想到這屋外還有兩個彪頭大漢守在門口,哎,漫漫長夜注定要嚇到失眠了。”
絡腮胡子豪爽一笑,晃了晃手,讓守在門口的山賊退至百步之外,問道:“如此,公主可還滿意?”
我還未回答,下一刻,卻見他反手關上木門,閂上門栓,我被他這一舉動弄的心下一沉,連忙站起身來,“大當家不過是想讓我寫封信,又何必支開旁人呢?”
絡腮胡子置若罔聞,眼中眸光漸深,一步步往我這靠近,步履沉穩卻毫不遲疑。
莫非他由始至終都沒有相信過我的話,將我擄劫至此,不為謀財只為劫色?
因此這屋子才一塵不染,還換上一床嶄新的被褥?等等,剛才那酒菜里該不會下了媚惑之藥吧?
我忽然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已經遠遠超過我的想象,他明知我身份還欲圖謀不軌,根本就不顧忌任何后果,那么,饒是巧舌如簧又豈能動搖他半分。
他步步逼近,我步步倒退,恐懼之意彌漫至心,我的背脊冷汗涔涔,甚至不敢大聲喘氣,生怕任何聲響會提前拉動那根繃緊的弦。
直待退無可退,他離我已不過咫尺,我登時汗毛豎起,嚇得就要放聲哭叫。
接著,他撲通一聲跪□來,抬袖為禮,道:“微臣參加公主千歲。”
這世上詭異之事層出不窮,如今連山賊都懂得對我行最標準的君臣之禮,簡直匪夷所思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絡腮胡子見我一副石化的樣子,道:“這一路上皆有人在暗中監視,臣才未能及時與公主相認,惹公主受驚,臣罪該萬死。”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稍稍恢復一些思考能力,聽出他此時文文雅雅的聲音與白日里那粗門大嗓判若兩人,仔細想想這聲音確實有些耳熟,一時間又想不起來。
他見我沒有反應,又道:“臣……”
“臣你個大烏龜!你頂著這張胡子臉鬼認得你是哪個!”我終于忍無可忍,“說了這么半天自我介紹一下很難么?”
絡腮胡子聞言嗤的一笑,“原來殿下早已將臣給忘了,”話正說著,他抬起手,將整張面皮撕下,“這些年,顯揚倒是時常會想念公主殿下。”
我望著這張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頭疼的揉了揉眉道:“張顯揚,你是浙直總督當膩了閑著沒事干跑去當山賊了么?”
張顯揚,襄儀公主的第一個面首,嚴格意義上來說,是我利用面首之名救的第一個人,當然,也是所有“面首”中官當的最大最位高權重的那個。
他聽我這樣說笑的更甚,索性站起身來,看著我笑盈盈道:“多年未見,公主倒是一如往昔。”
——(本章完)
作者有話要說:更了嘍。
張顯揚是個客串人物,初見陸陵君那章陸兄提起過。以前有人問我為什么不寫這個面首,我開玩笑的說總要留一個在關鍵時候派點用場的。如今總算做到啦。
這章我反反復復想了很久,寫的不滿意,因為我覺得經歷這么多生死和誤會,駙馬不應該瞞著公主,可他還是這么做了。不是劇情需要,而是考慮到他接下來要做的事,去體會他的心情,覺得他會這么做。
有時候就是會這樣,作者真的不愿意這樣寫,可是人物已經定型,只能被角色牽著鼻子走。
不管怎樣,我會努力的讓他們幸福。
ps,求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