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回到初次相識的地方。太極廣場舊景不變,只是與她,也許終是江湖不見。——題記
那時,我已名震四方,江湖人稱我為極道魔尊,識我之人皆畏我,不識我者便陌路。我獨自游走在江湖上,看盡人來人往,卻不知自己的歸處。
偶然流浪到了我的門派。在拜會完掌門,準備永遠不回來的時候,我在太極廣場碰到了一個什么招式都不會的同門弟子,稚嫩的他在冷風中,執拗地舉著那比他高的劍,一下一下地比劃。
華山乃我純陽派所居地,常年多雪,他踩在清掃過后的雪地上,幾次欲滑倒在地,卻又晃了回來——憨憨的樣子逗得我直發笑。他循聲看到我,尷尬地停下了招式。
“練劍的時候不要被外界所影響。人劍合一,才是我們純陽招式的最高境界。”出于好心,我提醒他。
他趕忙點頭,卻還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以為是我的出現擾了他練劍,便準備離開,卻被他拽住了衣角。
回頭,他小聲地問我:“你……可以做我的師父嗎?我剛來到這里,不太懂得這里的規矩……連……”
聲音越來越小,最后我已經聽不清楚,再看他,已經憋得小臉通紅。
我想了一下,爽快地同意了。
江湖路上,有一個徒弟相伴,似乎也蠻不錯。
在敬師堂前,他俯首作揖,敬茶謝過我后,一臉認真地對我說:“以后,還要勞煩師父多多指點徒兒!”
這個機靈鬼,哄得連王昌齡老先生都對他贊許有嘉。
大概是只有一個師父的原因,他特別粘我,我偶爾想去買個糖葫蘆逗他,他卻拽著我的衣角不撒手,又特別傲嬌地不承認,別扭得不行,除非我認命地跟著他走,他才放心。
他人雖小,對這江湖的新鮮卻絲毫不減。
“師父快看,下雪了!”某次帶他經過蒼云時,他穿著當地的破爛服裝,一臉驚奇地拽著我感嘆,“我還以為只有純陽才會下雪呢!”
“喜歡看雪也不要像木樁一樣站著,都成雪人了。而且西湖還會下雪呢,改天師父帶你去看看。”我笑著拍了拍他肩膀上的雪。
可是他反駁道:“我才不讓你一直帶著我呢。”
我揚眉看他,他低著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以后要成為大俠,帶著你走江湖。”
聞言,我笑,依他的意思哄他,“是是是,我的徒兒肯定會成為名揚天下的大俠~”
其實徒弟啊,成為大俠后,你就不需要師父了,怎么會需要我陪你走這江湖呢?
他驕傲地昂頭,伸手接住漫天飛舞的雪花:“師父師父,你看這雪化在手里,多像眼淚啊。”
“這個比喻倒是很形象。”
為了讓徒弟實現他的志向,我還是將我所知所悟,全部傳授與他。
我走遍江湖,最有趣的事不過于看著他成長。
不過徒弟終究是要長大的,待他開始嫌棄我為他做的衣服,不吃給他買的糖葫蘆的時候,我逗他說,不愧是要成為大俠的小孩,脾氣倒是不小。他瞪回來。
“和大俠沒有關系,你做的衣服太丑,我才不穿,糖葫蘆……難吃死了,我不吃!”
好啊,你小子翅膀硬了對吧,我賭氣地一把把糖葫蘆塞進他嘴里:“吃完!”
他悲憤地瞪我,很不服氣地鼓著腮幫嚼著那糖葫蘆,最后還真的吃完了。
只不過更不愿意理我了。吃完以后大聲喊著不許我跟他,就跑開了。
好,不跟就不跟,我看你能跑到哪兒去。我腹誹著。
趁他不在,我在家里又把他劍上的流蘇重新綴了一下——免得被他知道又要翻來覆去說我綴得太丑。
本來準備不理他,但晚上他沒回來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出去找了一下——剛好瞧見他被幾個混混圍毆。
好啊,欺負誰不行,敢欺負我徒弟!不把你們打得親媽都不認識,怎么對得起我極道魔尊的身份!我把那群混混揍到昏死,帶走了徒弟。
那時他鼻青臉腫地跟著我,一路都在沉默。
在那之后,他一昧讀書和練劍,話都不怎么說。我卻也不能打擾,只有在他有疑問的時候,指出他的不足。
就這樣,徒弟的劍術愈發精煉,直到有一天,他把我打敗了。
那時我正在揚州,思襯著是否要為他換一把新的武器,他突然喊我,要和我練手。
我覺得他只是一時興起,便大意了不少,竟敗下陣來。
他收劍,牽起前段時間剛得到,現在一直跟在他后面的小馬駒,得意洋洋地炫耀:“師父,我是不是進步了許多?”
是啊,進步許多了。我抬頭看著他,這才三月,揚州的陽光就那么刺眼了,好在徒弟遮住了那陽光。
“這下,你總不用擔心我被人欺負了吧。”
我笑著看他,才發現他已經換了一身新的衣服——衣袂輕揚,陳然素凈,果真比我給他做的衣服好看許多。
“嗯……你這新衣服不錯,倒是像名揚天下那么回事。”
他在我面前笑著說:“師父,我要去江湖上闖一闖。”
我如鯁在喉。惶然發現,他的眉眼都長開了,聲音也早已不再稚嫩。
徒弟,真的長大了……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明明從收他為徒的時候,我就籌備著這一天了。
……罷了,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他身后的馬駒走過來,低頭舔了舔我的手,我輕撫了一下它的鬃毛,是一匹好馬。
“再陪我去純陽看一次雪吧。”我說。
他不理解我要干什么,卻也同意了。
純陽的雪依然堆得那么深,太極廣場上仍然沒有掃干凈,不過那個在雪地練劍的倔強孩子,正驕傲地站在我的身后。
我說:徒弟你看,下雪了。
身后的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撐起了傘,為我遮雪。
以前那個看到雪,就驚訝地大呼小叫的孩子,終于學會照顧人了。我忍不住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被夾著雪花的風吹散,了無痕跡。
雪停,我的徒弟離開了。
他說,他知道自己的路該怎么走,不需要我送行。
嗯。前路漫漫,你清楚你的路就好。
幾年后,我在揚州張羅了一家小店,沒心情看店就關門——反正行走江湖攢下的盤纏足夠我揮霍。
大概是磨去了銳氣,對這個江湖,也沒有什么太大的期待,我使勁兒把自己往小平民的樣子打扮。
又是一個新春三月,桃花開得旺盛,我忽然想起,我曾在收徒時埋了一壺酒,想必現在味道會很不錯。我挖了出來,準備再見徒弟時,同他共飲幾杯。
——剛這樣想著,就在我的小店里見到了他。
他已經完全變了樣子。
被人敬稱為極道魔尊的他,比以前的我更優秀,意氣風發,瀟灑肆意。他劍眉微斂,正在認真地看著地圖。我笑著,端著酒碗放在他的面前,揚聲問:“我觀閣下英姿勃發,可愿與我一戰?”
他抬頭,很是不解地看我一眼,隨即朗聲應戰。
興許是太長時間未曾習武,我的招式竟屢次被他識破。結局當然是我輸得可以。
我笑著擺手,隨手把酒贈予他:“閣下好身手,不知……”
話還未講完,就被他打斷,他接著酒,似乎有些疑惑地問我:“我觀閣下劍法與我有些形似,莫非與我是同門弟子?”
我被他的問題問住了。
行走江湖這么些年,難免會忘掉一些人和一些事,不過我沒想到,徒弟忘記的,竟是我,一時間,我百感交集。
凝視他許久,我笑道:“閣下未免過獎,我這般招式,怎可能是什么門派中人,不過是一些江湖伎倆罷了。”
徒弟定定地看了我半天,似乎在思索什么,最終還是用三個字結束了這段對白
——“叨擾了。”
他的失望寫到了臉上,又做瀟灑地作揖辭別。
待他走后,我突然想起,剛才一時失神,竟把剛挖出來的酒贈與了他。
……真是個會打亂人計劃的徒弟。
我去埋酒的桃樹下轉了半天,竟癡癡想著能否再挖出一壇酒,卻還是落了空。
怎么可能還會有酒呢,就算有,我也沒有心思耗上那么些年去等它陳釀了吧。
那家小店,我再也沒有開過。
那時才發現,我開小店,也許只是為了等什么人而已,如今,已然不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