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我接到了蘇童的電話,語氣焦急。
“小北,你快去看看雨姍吧!我怕她有事!”
蘇童已出去培訓近兩個月了,這還是頭一次見她這麼著急。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我急切地問道。
“好像是雨姍的媽媽回來了,她也只是簡單地跟我說了幾句,我總感覺哪不對勁兒,你過去看看再說吧。”
“好,我這就過去。”我剛要按掉電話,蘇童緊忙說:“哦,對了,雨姍現在不住在店裡了,她在聯想科技城那買了個公寓,我把地址發給你。”
“好。”我按掉了電話,急匆匆地換上了衣服。
科技城位於城東,離我們醫院不遠,四條街的距離,是不久前新建的一個小型公寓,裡面住的多是一些單身漢,大齡剩女,剛入職的小職員之類的。共有十六層,雨姍買的是第十五層。
我按照蘇童發過來的位置,很快就找到了,1503。
我摁了半天門鈴,仍舊沒有迴音,只好給蘇童撥過去電話。
“雨姍好像不在家,沒人出來開門啊!”
“門鎖的密碼是我的生日,你進去就是了。”蘇童有些著急地掛斷了電話。
出去培訓有時候也是很忙的。
我還真沒注意到這個鎖是個密碼鎖。輸入蘇童的生日,果然就打開了。
屋裡死氣沉沉。
雨姍躺在一個單人的布藝沙發裡,雙腿壓在一側的扶手上,頭枕在另一側望著窗外。
“小北,你怎麼來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我疑惑地問向她。
“門鎖的密碼只有蘇童知道,她不在家,除了你,還能有誰?”雨姍不緊不慢地說。
我坐在了她旁邊的另一個布藝沙發上:“聽蘇童說你媽媽回來找你了。”
我開門見山。
“蘇童還真是什麼都跟你說!”雨姍兩眼望著窗外,也不正眼瞅我一眼,“是啊,那個女人回來了,哼,都離開十幾年了,還回來做什麼?”
“什麼時候的事?”
“三四天了吧,我也記不清了,關於那個女人我什麼也不想記得!”
雨姍語氣冷漠,彷彿在說一個陌生人。
我知道,自從那個女人狠心地拋下她杳無音訊後,她跟雨姍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有時候,血緣這種東西會是一種負擔,遠沒有兩世旁人來得自在。
“你怎麼想?”我問雨姍。
“什麼怎麼想?想什麼?”雨姍起身,走向了廚房。
她身上的碎花睡裙甚是好看,像極了初春剛剛盛開的花朵。隨著睡裙輕輕的擺動,猶如微風吹過,輕輕地搖曳著。
“一起喝一杯?”雨姍一手拿著紅酒,一手拿著兩隻高腳杯坐回了沙發上。
鮮花和美酒總是相配的。
“哦,瞧我這記性,我差點忘了你喝不了酒。”說完,雨姍自顧自地倒上了半杯紅酒,又恢復了之前的那個姿勢。
“她怎麼想著又回來找你了?”我問。
“鬼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雨姍望著窗外抿了一口紅酒。
可窗外明明什麼都沒有,只有那片大朵大朵的雲在翻來覆去地變換著形狀,一如這個多變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人生,變幻莫測,難以預料。
下一秒會發生什麼?誰會知道!
“那你是怎麼想的?還想認她嗎?”
“認她做什麼?十幾年裡音訊全無,要我再叫她一聲媽嗎?”
“可她畢竟是你媽,還是親的!”
我想起了我的媽媽,我想要是她還活著,不管她做過什麼,哪怕是惹得人神共憤,爲天地所不容,我也不至於不認她。
“關於我,你知道多少,小北?”雨姍扭頭看向我,她的眼裡有一個世界,既熟悉又陌生,我看不懂。
“給你講講我的過去,好不好?”雨姍一口把剩餘的酒送入喉嚨,淡然地又倒上了半杯。
“我九歲那年,那個女人離開了我,離開了我們的家,一句話也沒說,一個字也沒留。”
雨姍把酒杯放在她眼前,隔著那紅色的液體看向外面的天空。
那片潔白的雲朵瞬間就變成了火燒雲吧!我暗暗地想。
雨姍又抿了一小口,在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在講一個故事,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但彷彿又與她自己無關。
雨姍的手有些輕微地顫抖。
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了,就會如同噩夢般如影隨形。
你以爲你把它忘的一乾二淨了,可它總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你的腦海裡,告訴你,其實你一天都不曾忘記!
我沒有回答,這個話題不能被提及,否則就會硬生生地揭開一道道傷疤,連著筋,帶著肉,直到血肉模糊。
你幹嘛要說出來呢,雨姍?
就讓它安安靜靜地隱藏在某個角落裡不好嘛?
非要自討苦吃?
雨姍詭異的笑著,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難以形容的表情。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恐懼,是絕望,是想要逃避卻又無路可逃的透骨心涼!
“那天我剃完寸頭,自己試了試,果真抓不住了,我高興的呀,好像從此再也不用捱打了。那天他醉醺醺的回來時,我知道他又要打我了,我就笑著跳過去對他喊‘來,你打我呀,你打我呀,看你還能不能薅住我頭髮了,來,你來打我呀!’”
雨姍詭異的笑容瞬間消失了,眼裡委屈的淚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她睡裙的碎花上。
那些嬌豔的花兒啊!如果有一天,你們燦爛地綻放了!不要忘記,你們主人的淚水曾無私地滋潤過你們。
“他真的抓不住了,小北,你知道嘛?他真的就抓不住了!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開心,那個男人終於抓不住我的頭髮了,我以爲那樣就不會再捱打了。”雨姍反覆說著這句,如同魔怔了一般。
雨姍收起了淚水,她是堅強的,打我認識她那天開始,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她哭。
兒時的印象中,雨姍是那麼的堅強和倔強,每次見到她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時候,我都能從她眼中看到冷漠的不服輸的眼神,彷彿在告訴全世界,這點小傷算個屁啊,我纔不會慫呢!
可有的時候,軀體上的疼痛尚可忍受,但,心靈上的傷害,卻無堅不摧。
它從內部慢慢瓦解你的意志,你的靈魂,任你銅牆鐵壁,最終也無可救贖。
雨姍啊!今天你就放肆地哭一回又如何?何必苦苦地硬撐呢!
“隨著一天天的長大,我也逐漸開始發育起來,當我的胸部一天天的變大時,他就更拼命地打我,他恨女人,自從那個女人離開了之後……於是,我便成了他的出氣筒。”
那瓶紅酒已下去過半,可雨姍的故事估計一半都還沒講完。
這是個費酒的故事。
酒真是個神奇的東西,有的時候它能帶你逃離萬丈深淵,有的時候,它卻又使你萬劫不復。
雨姍依舊是要講到底的,只怕這瓶紅酒消費不起這段往事。
“我背起行囊離開家的那天,那個***在院子的門口對我說‘有種,你再也別回來。’……你能想象那個場景嘛,小北?那個男人居然以爲我會回去,真可笑!我說‘你放心好了,就算你死了,我都不會回來。’……是不是很爽?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爽的事,真他媽的太爽了!”
雨姍意猶未盡,乾脆拿起酒瓶把剩餘的紅酒都灌下了肚。
某些人,天生就帶有原罪。
從你出生的那天開始,對你的審判就不曾停息。
你說:我好無辜啊!我什麼都沒做過,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可天上的衆神會給你答案:你就是你,哪來的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