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歲的時候,還是小baby的卓羽喝牛奶,一個沒控制好嗆進了氣管,當時就厥了過去,那張慘白的小臉嚇得他媽也差點休克,后來還是卓羽爸爸抱著他百米沖刺跑到了旁邊的醫(yī)院,才把他救了過來,一家人心有余悸,好長一段卓羽喝奶的時候都要圍成一圈不錯眼珠地觀察著,生怕這個全家人的寶貝疙瘩再出什么意外。
十二歲的時候,已經(jīng)上了初中的卓羽和發(fā)小兒陶嘉去河邊游泳,兩個人在水里玩得正歡的時候,卓羽突然小腿抽筋,一扎進水里就沒了影兒,陶嘉等了半天沒見他浮上來,潛到水里去找他,然后死命把他拽了上來,又是人工呼吸又是心臟按壓,折騰得都要虛脫了卓羽才勉強睜了睜眼,從此以后,卓羽被禁止下水。
于是,二十二歲那年,卓羽的奶奶去給卓羽求了個護身符,希望卓羽能躲開這十年一劫。
結(jié)果是,四月的一天,卓羽躺在了醫(yī)院的ICU病房里,從此失去了聲音。
出事以前,卓羽正要去參加一個大學生畫展,展出的幾百幅作品里,其中有一幅就是卓羽三月份去廈門的時候畫的油畫,卓羽是參賽者里唯一一個非專業(yè)的學生,他的伯樂,也是他在藝術學院當教授的表叔,極其欣賞這個從小就有繪畫天賦的表侄,滿心歡喜地要把他介紹給自己的同行。
可惜那天,卓羽沒有出現(xiàn),他在離美術館還有五分鐘路程的一個交叉路口,被救護車送去了醫(yī)院。
卓羽的失語對整個家庭都造成了極大的打擊,相對于身體上的殘疾,更讓家人擔心的是卓羽的情緒,短短的兩個月里,卓羽開始消沉,自閉,抑郁,拒絕進食,整個人瘦得剩下骨頭,一點生氣都沒有。
陶嘉和蘇藍每天都會去醫(yī)院陪卓羽,一呆就是大半天,卓羽視若無睹,雙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連手指都懶得動一動。
大家都明白卓羽的絕望,曾經(jīng)的卓羽,喜歡肆無忌憚地大笑,喜歡在球場上大吼大叫,喜歡旅游回來后眉飛色舞地講述著自己的見聞,喜歡在晚上宿舍熄燈后和他們漫無邊際地聊天……
現(xiàn)在,這一切都成為了泡影,卓羽再也不能說話,他們再也聽不見那個清亮,干凈,總是帶著笑意的聲音。
平時只要湊在一起就嘰嘰喳喳喧鬧個不停的三個人,默默地在病房里,相對無言。
“小羽,醫(yī)生說你明天可以出院了。”陶嘉坐在椅子上削蘋果,他每天都堅持這個行為,雖然卓羽每次都會搖頭表示不想吃,最后消滅蘋果的只能是蘇藍。
卓羽沒反應,繼續(xù)用鉛筆在素描本上胡亂涂畫。
“可以回家了耶,小羽,高興一點吧,待會兒你奶奶就過來了。”蘇藍也加入了活躍氣氛的行列。
卓羽睫毛抖了抖,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陶嘉把蘋果削好,執(zhí)著地遞到卓羽面前,蘇藍乞求地看著卓羽,這個月他天天吃蘋果,都快過敏了。
卓羽盯著蘋果良久,最后終于伸手接了過來。
“小羽,出院以后你有什么打算?”陶嘉拿過他的素描本一頁頁地翻看,畫的大部分都是簡單的靜物,一個杯子,一只雞蛋,一個鬧鐘,每一張都透著無奈的孤單和寥落。
卓羽用鉛筆在本子上寫,沒打算。
“那怎么行,首先你要去手語學校吧,那樣你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樣和別人交流啦。”蘇藍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雖然心里也很難過,可是在卓羽面前,他和陶嘉一直都只能強撐著笑臉,開開玩笑,說些輕松的話題,生怕他們一垮下來,卓羽就會覺得自己沒救了。
卓羽嘴角冷冷地勾了勾,對著蘇藍比劃了一個手勢,蘇藍傻傻地看著,然后求救地看向陶嘉。
陶嘉也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問:“小羽,這是什么意思?”
卓羽在紙上快速地寫了一行字,然后豎起來給兩個人看。
【就算我學了又怎么樣,誰看得懂!我照樣是個啞巴!】
蘇藍連忙說:“我和嘉嘉跟你一起去學啊,你家人一定也會學的,至少你可以跟我們說話。”
卓羽煩躁地寫下“我不想跟你們說話!”幾個潦草的字,然后把素描本一甩,鉛筆扔出老遠。
蘇藍和陶嘉都嚇了一跳,然后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卓羽看著他們小心翼翼的樣子,漲紅了臉想說話,想罵,想喊,結(jié)果努力了半天,只能聽到自己喉嚨深處喑啞的出氣聲,蘇藍看見他急得眼睛開始泛紅,過去把他攬進懷里,帶著哭腔說:“小羽,一切都會好的,你別這樣了,求你了。”
連續(xù)幾個月沉重的精神壓力,他這個局外人也不好受啊。
卓羽的手指痙攣著抓住蘇藍的衣服,把臉埋進他的肩膀,無聲地哭泣,陶嘉站在旁邊,咬著牙抹眼淚。
出院后很長一段時間,卓羽躲在家里什么都不干,身體上的傷已經(jīng)痊愈了,可是他寧愿在床上躺一整天,也不愿意出門看看外面的太陽。
最后陶嘉和蘇藍被逼急了,一人拖著一個旅行箱往卓羽家里一放,氣勢洶洶地威脅,你要是再這么消沉,我們倆就不參加論文答辯了,大不了一起留級讀大五。
卓羽看著視死如歸的兩個人,無語,僵持了三天,掙扎了三天,思前想后了三天,終于選擇了舉手投降。
得逞的陶嘉和蘇藍蹦上床和卓羽抱在一起,高興得什么似的,卓羽看著眼前兩個眼神真摯的朋友,心里感動得一塌糊涂,第二天就開始趕起了畢業(yè)論文。
院里考慮他情況特殊,特意寬限了論文日期,只要他愿意努力,憑他在大學里拿到的優(yōu)秀的成績,畢業(yè)拿學位證絕對不是問題。
“小羽,你該學哪種手語好呢?你馬上就要出國了,該學英文字母的那種吧?”卓羽的父母在美國那邊聯(lián)系了一個專家,想帶卓羽過去看看嗓子,還幫他申請了美國的一所藝術學校,如果能夠幸運被錄取就留在那邊上學,算是讓他實現(xiàn)了從小想要學美術的夙愿。
蘇藍一本書拍到陶嘉腦袋上,說:“廢話,肯定學中文的,他又不是不回來了。”
陶嘉捂著額頭,說:“可是他現(xiàn)在的當務之急是出國啊,總得跟人家交流吧?外國的朋友怎么看得懂中國手語喲?”
“那就都學,當個雙語人才。話說手語沒有國際通用的么?也太不科學了吧?”
“好像是有,哎其實我也不懂啦,反正小羽學哪種我們就學哪種……”
“你這豬腦子學不學得會啊?”
“喂!說得你有多聰明似的。”
卓羽安靜地聽著好朋友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平和地坐在窗邊,在素描本上涂涂畫畫。
“你畫什么呢?”蘇藍好奇地湊過去,一看喜歡得不得了:“這是我嗎?嘖嘖,好帥啊,小羽你果然是畫畫兒的天才,畫得這么像。”
卓羽點點頭,在左上角寫了小小的“留作紀念的禮物”幾個字。
蘇藍又指著另外一個人:“這是陶嘉?你在他頭上畫朵桃花啦,他小名兒不是小桃花兒么?”
“去!還不如在你頭上畫本駕照呢!”陶嘉也跑過來湊熱鬧,兩個人又吵成了一團,卓羽無奈地笑笑,偷偷在兩個人中間畫了一只唱歌的麻雀。
他失去了聲音,卻沒失去生活,也許,也算是幸運了。
幾個月后,卓羽和父母飛去了大洋彼岸的遙遠國度,送別的時候,蘇藍和陶嘉還是忍不住哭了,尤其是陶嘉,死死抱著人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特別有礙觀瞻,卓羽反倒比較淡然,還能微微笑著給發(fā)小兒寫小紙條安慰他。
走進登機口前,卓羽回過頭,遠遠地對著他們倆做了一個手勢,蘇藍沒看懂,陶嘉紅著眼睛掛著眼淚破涕為笑,高興地說:“這個我會!這個我會!我昨天才學了!”
蘇藍咬牙切齒:“你會倒是翻譯翻譯啊!”
“呃……”陶嘉瞇著眼睛想了想,說:“好像是……”
“你忘了是吧?”
“……嘿嘿。”
“豬腦子。”蘇藍翻開隨身帶著的手語入門,查了半天,說:“他說的是讓我們等他回來,很普通的意思嘛,我還以為是什么生僻話呢,奇怪了,這句話我怎么沒學過……”
“啊對對對,就是這個,等我回來,我就說我知道嘛。”
“你知道個屁!走啦!”
“你說,等小羽回來,咱倆能學到什么程度?”
“你?頂多問個好吧。”
“喂,你別看不起我。”
“看我手勢……這是什么意思?”
“……”
“看吧!連我愛你這么簡單的都看不懂!你說你是不是豬!”
“……我才不愛你!你別做這個讓人誤會的手勢好不好!我不是這么隨便的人。”
“誰要跟你隨便了,我品味至于這么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