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你在畫什么?”躺在羅漢榻上吃著三色羹的尚大官懶洋洋看著院外描著丹青的尚老爺。
“是一個夢。夢見了一座我從未見過的大山,山里很熱鬧,我在那建了一間竹廬,與世隔絕,自由自在。有一男孩常與我相伴,可他的容顏模糊不清,每當我想仔細看看,便醒過來了。”尚老爺擱下了筆,望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池塘,身邊一股淡淡的憂愁化解不開。
池邊一張玲瓏案,桌上一張尚未完成的畫,畫中依山臨水旁一間竹屋,有一顆亭亭如蓋的枇杷樹,樹下一男子吹著笛子看向遠方,目光所及之處懸崖峭壁云霧裊裊,其中立一青衣少年,寬袖高揚,回首張望,臉蛋一片空白看不見容貌。
“爺爺夢見的男孩自然是我。”尚大官刮刮碗底把最后一口銀羹吃進肚里,隨口說到。
“胡鬧,爺爺怎會不認得自己孫子?”尚老爺嗔笑一聲,轉頭看向屋內。
尚小書正巧這時進屋,一抬眼竟對上尚關的的眸子,心神一晃 連忙俯身請安,“尚老爺早。”
“尚先生來了,今兒要教大官什么?”尚老爺點點頭,笑問。
“今日想教公子樂理。”尚小書奉上兩支笛子,一支流光璀璨,翡翠玉笛。一支普普通通竹子做成,笛身刻著“孤關”二字,是他常隨身別著的。
“樂理?”尚大官把玩長笛出聲,“笛子爺爺好似也會呢。”
“小書班門弄斧了,尚老爺上知天文地理,下曉樂理音律,不足為奇。”尚小書頓了一下,垂下眼瞼啟聲。
“尚先生青年才俊,長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自愧不如。”尚老爺樂了,連連搖頭,“尚先生是在哪學的笛子?”
“是一位故人相傳。”尚小書抬起了頭認真道,“那位故人仙風道骨,倒跟尚老爺有幾分相似。”
“哦?有如此緣分,老夫倒想拜會拜會此人。”尚老爺饒有興趣。
“不巧的是,故人命薄,早已病逝,獨留一片竹香。”尚小書輕輕搖搖頭。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那還真是不巧。”老爺嘆息一聲,拿起尚小書手中那支竹笛,“孤關,這可是先生朋友的名號?”
“正是,此人與我交心至深,乃似伯牙與鐘子期。”交情真的很深吧,尚小書一談起他,臉上都浮現出幾分天真爛漫。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尚老爺對此羨艷,“能與尚先生如此交好,想必那位小友也是不可多得的高人。”
“老爺言重了,那時我跟他隱居山林,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不過兩個山村野夫罷了。”尚小書看著他哈哈一笑,好一個山村野夫。
“我說,你在搗騰什么呢?”我看著蹲在溪邊一上午,對這給兩段白竹又削又裁又鉆又上漆的書呆子忍不住出聲問,人還真能瞎折騰。
“這是“笛竹”,我在做“竹笛”。”他笑逐顏開,“笛,七孔筩也。管弦樂器,橫吹能發曲調,其音優美清脆。瞧,再刻上字號便完美了!”書生握著那兩根細長、七孔、還貼上了蘆葦膜的竹子伸進水里沖了沖,揚起來跟我炫耀,陽光照在上面,顯得晶瑩剔透極了。
一支上刻著“孤關”,還有一支上刻著“佛狐”。
后來他說過,他是個孤獨之人,連號都是孤。“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
我搖頭,“可是你在這,高山流水,閃閃發光。有家有知音有好友,不孤。”
“佛狐”,是師父給愛徒起的字。這一語成讖的,哪怕當時我一直嚷著難聽。
“能吃嗎?”我輕蔑的看著他,同樣揚起剛抓到的肥鱖魚,魚嘴吐著珍珠,魚尾拍打沙石,魚鱗上金光閃閃。
“人生不只有吃喝二字,還有......”
“食、色,性也。”他還準備說什么,我搶著打斷了,不忘添上一句,“出自《孟子·告子上》。”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茍子·勸學》。”他笑,舉起剛折騰好的竹子湊到嘴巴。還真能發出聲!
“這叫什么曲?”我撇下魚貼了過去。
“鳳求凰。”他說。
“求偶?你也不過如此。”我拿起另一支笛身刻著“佛狐”的竹笛放指尖旋轉。“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停下笛子來了興趣,“人間四大美女不過西施,貂蟬,楊玉環,王昭君。那狐族的美女又是誰?”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們狐族兩大美人,一是傾國傾城的妲己娘娘,二是——”我拖起了調子,果不其然,他八卦的伸長了脖子。
我壓低聲音,“二是,我。”
“哈哈哈哈哈。”他毫無儀態的在地上打起滾,“《山海經》云: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惑。你?你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無知。”我氣惱,“本公子眼若秋水,面若桃花,毛色是最上成的青色,皮毛有光澤,順滑亮麗,還有九條尾巴。縱觀整個青丘國何狐能跟我媲美?”
“那他們兩只呢?”書生捂著肚子雙眼含笑,望向對岸撈蝦捕蟹的兩狐。
“我們歪瓜裂棗,皮毛粗糙,顏色暗淡,修行不夠,怎么能跟老大比!”那兩只見風使舵的狐貍仔可機靈著,一直暗暗觀察對岸的情況,一覺不對勁,不等我開口就把自己一頓好貶。
“老大,您現在真是才華橫溢,學富五車,知識淵博,才思敏捷,詞藻華麗,我們祖先的在天之靈一定感到十分欣慰。”蟹將繼續拍著馬屁,我得意的看著那書呆子。
“他們都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真可憐啊。”書生拍了拍我肩膀吹起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找點吃的。”我白了他一眼,在石壁上刮起了魚鱗,銀片四濺。
“來,我教你。”他把笛子舉到我面前,手把手教著,“諾,首先要這么握笛,雙臂舉著不能松懈,吸一口氣,腰板挺直,食指放在三孔上....我吹一遍給你看。”
“我想聽《越人歌》。”我說。也不管肥鱖魚了,努力學著他的樣子,把竹子放到嘴邊。
“看好了。”他起身,站在大石上,迎著太陽吹起那支自先秦留下來的曲子。
“你怎么什么都會。”我托著腮幫子漸漸認真起來,嘴里輕輕和著這首昨天剛學會的詩: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那旁忙碌著處理河蝦小蟹的蝦兵蟹將竊竊私語起來,“《越人歌》是什么?”
“就昨晚老大跟我們講的故事。”
“什么故事?昨晚我睜著眼睛睡的。”
“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楚國王子在游山玩水,水上泛舟的是位越人男子,他站在船頭歌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聲音委婉動聽,有人把歌詞翻譯成楚國話告訴王子,王子聽后十分開心的擁抱了那位劃船人,并把繡花被蓋到那人身上。然后這段佳話就流傳至今,人們把越人唱的那首歌稱為《越人歌》。
“后來呢?”
“后來?后來老大沒說。”
“所以,那位楚國王子跟越人后來怎么樣了?”我不依不饒地問。哪有人講故事就講一半的。
“沒后來了啊。”書生雙手枕在腦后望著屋頂。
“我不信。”我變回狐貍竄上他床,“你不講我就賴這不走了。”
“狐仙自便,好困,睡了。”一張繡花被子迎頭蓋來,他翻了個身,鼾聲漸起。
“沒意思。”我嘀咕,懷里抱著“佛狐”,看向屋頂。縫隙間點點星光盡數傾泄,心中竟期待起來,明天,學什么東西?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爺爺在吹什么曲子?”尚大官歪頭問到,不知何時,尚老爺拿起了玉笛大展身手。
“是漢時司馬相如為卓文君所作的《鳳求凰》。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尚老爺笑瞇瞇的吹起笛子,都多久沒吹過了,好歹也沒過于生疏。
“是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啊。”尚大官似懂非懂。
“公子,你看。”尚小書提筆,“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你們大人求愛都這么熱烈奔放的嗎?”尚大官故作玄乎,嘴里念著阿彌陀佛。
“那你們小孩表達愛意有多內斂含蓄?”尚小書覺得好笑,順著他的話問道。
尚大官清清嗓子,“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喲,這誰教的?”尚小書打趣著,“小小年紀懂得不少。”
“當然是我爺爺教的。”尚大官沖尚老爺擠眉弄眼。
尚老爺苦笑一聲,“爺爺要給你說的明明是“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他把笛子遞給尚小書,“老夫今日來就是想看看先生要教大官什么歌兒。”
“讓老爺見笑了。”尚小書接過笛子,有板有眼教了起來,“公子看好,這笛子要這么拿,無名指放在......”
“真好聽。”尚大官看著坐在廊階上吹笛子的尚小書,指尖飛舞,全神貫注。
“這詞是?”聽著聽著,尚老爺興致盎然拿起另一張紙把詞記錄下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何哉。今生何求?朝朝暮暮,年年歲歲。好詞,好詞。”
曲終,他連連稱贊,“此歌何名?何人所作?”
“無名無題。是一首遠古時代流傳下來,先民們表達美好生活的歌謠。”尚小書回答道。
“老夫倒沒想到尚先生也是位向往隱居生活之人。”尚老爺笑容可掬。
“只是尚小書心無大志罷了。少無世俗韻,性本愛丘山。”尚小書付之一笑。
“如此說來,老夫也愿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尚老爺憧憬著。
尚小書不禁覺得有點好笑,尚老爺真是熱愛田園的人啊,他怎么才能知,田園苦,遠不如江南樂。深夜惆悵獨徘徊,卻還用“兩情若長久,又豈在,朝朝暮暮”聊以**。
尚老爺深思了一會兒,“我們給此歌取個名,叫‘空’如何?”
“甚好。那它便叫‘空’。”尚小書不假思索答道。
《空》為何意?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爺爺,大官覺得歌里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跟您早上畫的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尚大官突然出聲。
“是呀,這歌詞跟我所夢見的生活真像,我把它當題詞正好。”尚老爺笑著點點頭走到案前。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尚小書俯頭看畫,久久沒有說話。
“小書,是這樣吹嗎?”尚大官笨拙的吹著笛子,聲音尖銳刺耳。
洞內,小輸正練著那竹笛,手指僵硬,動彈不得。音調斷斷續續,茍延殘喘。
洞外,蝦兵蟹將雙手托著耳朵,看著星星,沉默不語。
“老大真是勤奮啊。”半響,蝦兵說了一句。
“老大真是上進啊。”蟹將附和。
“要不,你去勸勸老大歇息?”
“你去。”
如泣如訴的笛聲延綿不斷,彼此起伏。
“蟹將,給我打杯水來!”狐貍探頭沖他們喊到。
“老大等著!”說罷,逃似的跑了。
蝦兵認命的長嘆一聲,摘了芒草在嘴里叼著,哼哼唧唧的背詩,竟是書生教的那首《琵琶行》。‘豈無山歌與羌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對,就是這樣。”尚小書回頭一笑,活靈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