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自從鄭川住進醫院以后,高葦在辦公室里顯得無所事事。她打開電腦,進入到鄭川的郵箱里再次讀那幾封神秘郵件。鄭川的這個郵箱完全是為了工作聯系而開設的,郵箱名就印在他的名片上,所以有陌生人知道這個郵箱毫不奇怪。多數時候,鄭川的郵件都由高葦處理,遇見這種講述私人情感的郵件還是第一次。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寫郵件的人已死去一年多了,一定是有人在替死者發這些郵件。不管怎樣,高葦決定與發郵件的人聯系一下,以便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寫了一封簡短的信,按寄件人的郵箱名發過去。她早已發現這個寄件人信箱的拼音是“幽靈”,但她不會相信這是死者的幽靈在發郵件,這可能嗎?她想像著蒼白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敲擊,這是個女人,鄭川早年的同學,她深陷的眼眶和暴露的牙齒證明她已是骷髏,然而她情懷依舊,將這些飽含深情的郵件發過來,讓鄭川在時光倒流中感嘆而又驚悚。
高葦守著電腦低低地叫了一聲,她的想像一展開便將自己嚇著了。止住亂飛的思緒,她看見電腦屏幕上已顯示出“郵件發送成功”的字樣。她心里無端的有點緊張,不知道這封回郵會產生什么結果。
高葦的回郵很簡短,大意是收到你的郵件我很感動,過去的情感讓人難忘。我想和你見面可以嗎?郵件落名是鄭川。高葦做這件事沒和鄭川商量,但她覺得不會做錯,只有這樣,才能解開這個謎團。
發完郵件后,高葦關閉了電腦坐在轉椅上**。她想第一是能否收到回郵,第二是回郵會怎么講,第三是如果對方同意見面,并且約定一個地方,那么是去還是不去?
盡管不相信真有幽靈存在,但很多奇怪的事卻是伴隨著這些郵件的到來而發生的。首先是死在地下停車場的女孩出現在電梯里,她雖然沒直接遇見,但鄭川的經歷絕對不會假;接著是公司衛生間發生的事,高葦在廁位隔板下面看見的白色高跟鞋……
這時,公司辦公室的張葉走了進來,她來叫高葦陪她一起去廁所。自從高葦在女廁所被鬼影嚇著以后,公司里的女職工如廁總要約上同伴才敢進去。
高葦和張葉走進女廁,里面空無一人,靠墻最后一個廁位的門又是緊閉著的。高葦和張葉對視了一下,膽大的張葉走到了那個廁位前,她用指頭輕輕敲了敲門問道:“里面有人嗎?”
沒有應答。高葦上次遇見的情形也是這樣,沒人吭聲,但從隔板下面卻看見了白色高跟鞋。
不過今天的情況不同。高葦上次發現廁位里有人是在下班以后,整層樓已空無一人,所以高葦只有驚恐地跑開。而現在是上午的上班時間,廁所外面的走廊上,各個辦公室都有人在工作。正因為這樣,張葉才有膽量去敲門,并且一把將那門拉開了。不知是用力過猛或者是張葉本身沒站穩,開門的同時張葉的身子歪了一下,仿佛有人撞了她一下似的,這讓她差點滑倒。
廁位里沒人。高葦輕松地吐了一口氣,卻看見張葉站在那里,用手捂著左邊肩膀說:“有人將我的肩膀撞痛了!”
“誰撞你了?這里沒有人呀?”高葦奇怪地問。
“我也沒看見人。”張葉說,“但門一開,我的肩膀就被狠狠撞了一下,好像里面出來的人碰到了我似的。”
高葦看了一下空蕩蕩的四周,說:“是你太緊張了吧?”
但是,從廁所出來后,張葉仍然說肩膀痛。她倆一起進了高葦的辦公室,關上門后,張葉扒開襯衣,天哪,她的肩膀上有一塊紅印。
“哇,我被鬼撞著了!”張葉驚恐地叫道,“我該怎么辦?”
高葦叫她小聲一點,被公司的人聽見了,要笑話她倆神經病的。
這時,有人敲門。張葉趕快整理好衣服,高葦過去開了門。
進來的是公司副總經理何林。他手上拿著一疊資料,望了高葦和張葉一眼說:“上班時間,將辦公室的門關這樣緊做什么?”
“沒,沒做什么。”高葦有點語無倫次。
還是張葉反應快,她說女孩子換衣服,難道要將門大開著嗎?何林立即說對不起,他將資料遞給高葦,讓她帶給鄭總過目。
“我這兩天忙得要命,也沒去醫院看他,他好些了嗎?”何林對著高葦問道。
高葦說大概好些了吧,不過鄭總是對高血脂作控制性治療,本身也不是什么大病。
這一天,高葦獨自在辦公室心神不定。以前她一直喜歡這個環境,一個人的辦公室非常舒適自由,打開側門,是鄭川的辦公室,而他很多時候在外面辦事,高葦盡可以看書、上網,這種安靜而輕松的工作讓她滿意。但此刻,這種封閉感的環境卻讓她害怕了。她覺得還是張葉的辦公室好,四五個人一起,說說笑笑時間就過去了。
她打開電腦,想看一看自己發給那個神秘信箱的郵件有沒有回復。到現在為止,她發現凡是與鄭川有關系的人,都被幽靈纏住了。除了鄭川本人首當其沖外,她和張葉也先后遭遇了不可思議的怪事。
張葉是鄭川以前的秘書,高葦取代她之后,她在公司辦公室做外聯工作,并且配給她一輛桑塔納轎車,這樣張葉也沒什么意見了。鄭川和張葉有著工作外的親密關系高葦是知道的,不過那已是過去的事了,畢竟,鄭川現在喜歡的女人是她,這就夠了。對幫助自己立足于社會的男人不能要求太多,高葦明白這個道理,只要這個世界仍然是由男人統治著,女人便只能如此。
高葦打開了郵箱,沒見任何回信。她想不會這么快吧,也許要等到天黑才能回郵。她又想到剛才在廁所里發生的事,正是自己向那個幽靈信箱發了郵件之后,這之間有沒有什么關聯呢?
辦公室異常安靜,連電話也沒有響過。突然,高葦聽見里間辦公室傳出紙頁翻動的聲音,是鄭川回來了嗎?這不太可能。她走到側門邊聽了聽,紙頁翻動的聲音沒有了,她推開門,里面空無一人,地上卻掉著幾張白紙。她走進去,將紙撿起來放在鄭川的辦公桌上,她望了望四周,納悶地想這紙怎么會掉到地上呢?
正在這時,鄭川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震耳的鈴聲讓高葦一驚。她拿起話筒,是一家進口轎車銷售商打來的電話,說是周末有一個對大客戶的答謝晚宴,請鄭總去參加。高葦答應了替他轉答,然后放下了電話。
下午,高葦帶上何總請鄭川過目的資料直奔醫院。病房里沒人,床鋪理得很整潔,鄭川到哪里去了呢?她在椅子上坐下想等一會兒,一個護士走了進來,告訴她13床病人已經回家了。
“他出院了嗎?”高葦覺得奇怪。
“他不愿住在這里了。”護士說,“他每天也不過就是輸一次液,由我們護士每天去他家里輸液了。”
高葦出了醫院,她想到了送到病房的那束玫瑰,那是神秘郵件的發送者林曉月送到醫院的。看來,鄭川只有躲開這一切了。
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向鄭川家里奔去。她是極不愿意去鄭川家的,他的老婆劉英怪怪的眼光和語氣總是讓她渾身不自在。不過,資料要送給鄭川,這是工作,她也顧不得了。
到了鄭川家門外,按了門鈴,女傭茍媽來開了門,她說鄭川在樓上臥室輸液。
高葦上了樓,走廊的盡頭是臥室,鄭川正躺在床上輸液,他閉著眼,已經睡著了。護士譚小影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她對走進門來的高葦低聲說道,讓他睡一會兒,他在醫院常常整夜失眠,回到家才安穩的。
高葦只好在沙發上坐下,在這間窗簾低垂的臥室中,想像著這個男人的家庭生活。鄭川說過,他和妻子分室而居多年了,這種家庭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
突然,鄭川發出幾聲“嗚嗚”的聲音,很緊張恐懼的感覺。譚小影和高葦走到床邊,看見他已經醒了。
“我做了一個夢。”他神情恍惚地說,“我夢見自己正在診所拔牙,是個女醫生在操作,她戴著大口罩,我從她的眼睛認出她正是林曉月。我說許多年不見,你當醫生了?她叫我別說話,壞牙已經拔下來了,要裝一顆新的。我問她換好后是什么模樣,她取下口罩,露出一直遮掩著的骷髏模樣,兩排裸露的牙齒直逼向我,幽幽地對我說,就是這個樣子……”
高葦打了一個寒戰,感到有冷氣從背后襲來。
8
這天夜里,高葦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自從今天上午向那個幽靈信箱發出要求聯系或見面的信件后,她就一直在等著回信。臨睡前她又開了一次電腦,仍然沒有新的郵件出現。
樓上突然響起“乒乒乓乓”的聲音,是鄰居夫婦又在打鬧和摔東西了。當初高葦租住這處房子時完全想不到周圍的環境是這樣惡劣。尤其是樓上這家,一到晚上樓板上便響起拉動凳子、女主人高跟鞋走路的聲音。高葦在心里罵道,狐貍精,在家里也穿高跟鞋,莫名其妙!有時,高葦剛剛睡著,樓上這對夫婦又吵鬧起來了,接著是摔東西,讓人根本無法入睡。
鄭川曾答應送高葦一套新房,可是遲遲沒有兌現,高葦只好耐著性子等待。現在她最擔心的是,鄭川一旦對她失去興趣,答應送她的房子就完蛋了。她一定要牢牢抓住他。糟糕的是,除了最開始階段鄭川還偶爾來她這里過夜,現在早已不到這里來了。高葦想,一定是這環境吵鬧的緣故。她準備另租一處安靜的房子,這樣才能保證她和鄭川的交往,好在房子租金及全套家具、電器都是由鄭川付賬,她下次得找一處條件好的地方。
樓上的吵鬧聲將近半夜才平息。從斷續聽見的吵鬧內容看,這對夫婦還是為錢在吵鬧。這與高葦以前想像的愛情和家庭生活完全不同,玫瑰色的向往只能在人們的幻想中。她下定決心,要么嫁個有錢人,要么讓自己成為有錢人。除此之外,她拒絕任何像霧像云的羅曼蒂克。
夜半時分,高葦的思緒東飄西蕩地慢慢迷糊起來,突然,一種強烈的感覺讓她清醒,那幽靈信箱給她回信了!這預感毫無理由,但她相信自己的夢和預感從來都很準確。她翻身下床打開了電腦,果然,有新郵件了。
“你真的想見面嗎?你還能認出30年前的林曉月嗎?好吧,明晚8點,慧靈寺門前見。”
這短短的郵件讓高葦無比震驚,林曉月真的沒死嗎?這個30年前鄭川的女友在玩什么花招,將見面的地點選在城郊的一座寺院門前,她是自己去赴約還是該轉告鄭川?
一夜沒睡好,第二天到公司的時候,高葦已經決定自己去赴約了,她想將這個謎團解開后再告訴鄭川,以便表現她為他分憂解難的行為。
在辦公室仍然很閑,除了接聽電話和做點記錄外基本上無事可做。即使鄭川上班,她增加的事情也不過是去為會見總經理的客人倒倒茶水,或者,拎個包跟著鄭川外出,一般是參加各種宴會,偶爾也有簽合同之類的事情,不過都不需要她操心,陪在總經理旁邊就行了。鄭川說,這是商業上的一種規格。這種工作對高葦而言有點吃青春飯的意思,聊以**的是收入較高,高葦想將錢攢夠后再進入憑能力干事的地方也不遲。
張葉又到她的辦公室來玩了。張葉現在有獨立的工作,串串辦公室也沒人管她。她穿著一條黑色的“筆桿型”連衣裙,這是今年很流行的款式,它讓女性的曲線更含蓄,但突出的部位卻顯得更誘人。
“剛買的?”高葦一眼便看出這是張葉新買的裙子。
張葉點點頭說:“就在我們這24樓買的。你還不知道吧,一家時裝公司搬到了那層樓,有不少新款的衣服,對本寫字樓內部的女性特別優惠,這公司真會做生意。”
24樓?高葦略感驚奇。以前在那里的是一家醫療器械公司,自從那公司的一個叫崔娟的女孩死在地下停車場后,他們也就搬走了。前段時間那層樓一直在搞內部裝修,沒想到搬來的是一家時裝公司,這讓高葦也真想上去看看。永遠感到沒有合適的衣服穿,這是女孩子的天性。
“你幫我守一會兒電話吧。”高葦對張葉說,“我也想上去選一件衣服。”
高葦愉快地進了電梯,按下了24樓的按鈕,電梯上行。由于正是上班時間,再加上買衣服心切,高葦此時完全忘記了對電梯間的恐懼。更何況,死在停車場的女孩又出現在電梯間是鄭川講給她聽的,也許是鄭川的錯覺吧。不管怎樣,這家倒霉的公司已經搬走了,新來的時裝公司五彩斑斕,也算是給這幢寫字樓沖喜吧。
電梯在24樓停下,高葦走出電梯,推開一道玻璃門,迎面是一個寬敞的服裝展示大廳,是供客戶選樣訂貨的地方。近百個服裝模特像森林一樣密布在大廳里,這些像真人一樣的塑料模特套著各式服裝讓人眼花繚亂。
一個胸前佩戴著工作證的女孩接待了高葦。“你好!”她甜甜地一笑說,“訂貨請先選樣,然后到洽談室簽合同。”
“不,”高葦尷尬地說,“我只是想買一件衣服。”
戴著工作證的女孩禮貌地拒絕了她,說這是公司總部,是針對商家訂貨的。
正在這時,另一個穿著職業裝的女孩走了過來。“你是在這幢樓里工作的吧?”她微笑著問道。這女孩面容清秀,身材極好,從佩戴在胸前的工作證看是業務主管。
“是的。”高葦連忙說,“我是方城公司的,就在17樓。”
“你好!”業務主管熱情地說,“我叫周玫。你喜歡這里的時裝就隨便挑吧,我們對本幢寫字樓里的女士特別優惠,這是我們公司對鄰居們的一點心意。”
高葦心想,這樣做還不是為了擴大宣傳。不過這個叫周玫的女孩倒很可愛,她陪著高葦在服裝模特之間穿行著,一邊走一邊給她介紹一些最新款式的時裝,到高葦選定了一條連衣裙時,她和周玫已經快交上朋友了。
“不過,我想試試。”高葦望了望四周說,“不知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適。”
“行。”周玫爽快地說,“不過這里沒有試衣間,到我的房間去試吧。”
真沒想到,周玫在這樓里還有自己的房間。周玫說這可不是公司對她的照顧,而是為了工作。有些外地的客戶在公司下班后才趕到,讓她住在這里,以便在任何時間都不放過前來訂貨的客戶。
大廳后面有兩條走廊,一條通向各個辦公室,另一條通向倉庫。周玫的房間在倉庫盡頭,帶衛生間的房間,布置得女孩子氣十足,床上還放著一只絨毛小狗。
在這溫馨的小屋里,高葦試了試裙子,非常合身。她向周玫表示謝意,并約她有空到17樓去玩。周玫說她很忙,要是高葦方便,到她這里來玩更方便一些。
“好的。”高葦欣然答應說,“小妹妹,我很喜歡你的。”
“我快老了,還叫什么小妹妹?”周玫嘆了口氣說。
高葦笑起來,你才多大?怎么敢說老了。周玫說21歲了。高葦說我比你大3歲還沒說老呢。兩個女孩都笑起來,已有朋友的感覺。
與周玫的相識使高葦覺得在公司還是搞業務好,獨當一面,有成就感。她想合適的時候向鄭川提出換一個職務的要求。當然現在還不能換,至少得等到鄭川給她一套房子之后,這樣她的付出也才值得。高葦的家在外地,一個人住在出租屋里,在這城市中總有種異鄉人的漂泊感。更何況現在的住地環境吵鬧,住在那里真讓人心煩,近期得換一個地方住才行。
這天下午下班后,高葦走出方城大廈,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她準備在這里吃點東西,稍事休息,然后去赴晚上8點的約會。慧靈寺遠在城郊,乘坐102路公交車到終點站下車后,沿一條岔道走500米,就能看見寺院土黃色的圍墻了。
來約會的可能是一個什么人呢?高葦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置上想著。會是已死去的林曉月嗎?絕對不可能。那么,只能是替林曉月發郵件的人。高葦無法想像這人的情況,不管怎樣,如果一個人在慧靈寺門外徘徊等待,高葦是能分辨出這人是約會者的。這樣,高葦將走上前去,開誠布公地將情況弄清楚……
9
鄭川是在晚上10點看見那封神秘郵件的。已經兩天沒有看郵箱了,他在睡覺前打開電腦進入自己的郵箱,意外地發現了林曉月約他在慧靈寺見面的來信。從來信的語氣看,是他先發出約會邀請的,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高葦在替他聯絡。約會的時間是今晚8點,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那么是高葦赴約去了。他曾經不經意地說了句要高葦替他調查的話,沒想到她用了這種方式。
鄭川有點緊張地點燃一支煙。如果不是林曉月本人,誰敢約他見面呢?一見面不是就真相大白了嗎?從前3封郵件的內容看,那確實是林曉月寫的,因為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往來。那么,這封同意見面的信也是林曉月寫的嗎?高葦去慧靈寺見到她了嗎?這絕不可能,人死不能復生,除非真有輪回存在。輪回說,人有前世今生,今生來世,循環往返……在慧靈寺,林曉月如果出現會是什么模樣?是死前的樣子,一個40多歲的女編輯,還是下鄉當知青的樣子,十七八歲,眼光與他一碰便臉紅……這都不可能,鄭川在心里拼命否定著這些假設,但越否定心里越不踏實。
他迫不及待地給高葦撥電話,他的手指按在號碼鍵上有點發顫。語言提示,高葦的手機已經關機。鄭川有點害怕了,因為高葦的手機從來是24小時開通的,她遇到了什么不測嗎?
慧靈寺,這約會的地點本身就有點蹊蹺。按理說,林曉月就算還存在,她要與他見面,也應該在茶樓或咖啡店之類的地方。慧靈寺遠在城郊,偏僻冷清,并且約會的時間在天黑以后,這種種不正常使鄭川更為高葦擔憂,她不該瞞著他去做這種事。
鄭川又連著撥了幾次電話,高葦的手機始終處于關機狀態。她住的地方沒有裝座機,電話無法聯系,人就像消失了似的。沒有辦法,也許只有明天在公司辦公室才能找到她了。但是,如果明天她沒去辦公室呢?鄭川的心緊了一下,但愿不要出這種事吧。
夜已深了,鄭川躺在床上,聽著家中空宅似的寂靜。兒子遠在美國,妻子又出差了,去沿海城市考察,要走一個月時間。女傭茍媽本來住在樓下的,但鄉下老家突發急事,便回家打理去了,估計也要好幾天才能回來。這種無人打擾的安靜鄭川本來是喜歡的,但今夜的悄無聲息卻讓他有點害怕。
鄭川開著一盞臺燈睡覺,今夜他不想睡在黑暗中。好不容易睡著了,一陣電話鈴聲將他驚醒,他翻身抓起話筒,沒有聲音,而電話鈴仍然在響,這才發覺是手機在叫。
“鄭川,你趕快到我這里來一下!”是高葦的聲音。
鄭川從睡意中清醒過來:“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鄭川一邊問,一邊望了一眼床頭柜上的座鐘,凌晨1點25分。
“林曉月在我的屋里!”高葦的聲音極度驚恐,“她在我的客廳里走動,還倒水喝。我現在臥室里,我不敢開門出去。你快到我這里來吧,我不知道這鬼魂會不會擠進我的臥室來,我嚇死了,你快來吧。”
鄭川的心“怦怦”地跳著,林曉月的魂在高葦的屋里,這不可能!他對高葦說你鎮靜一點,會不會是有賊進了你的客廳?高葦說不是賊,她聽見了女人嘆氣的聲音,也沒有翻箱倒柜,嘆氣之后有玻璃杯的聲音,好像是在倒水喝。
鄭川不知所措,情急中對高葦說你報警吧,就說有人進了你的客廳。高葦說你昏頭了,這一點兒用處也沒有的,警察來一定見不到人,而那幽靈還會恨我的,我可不敢招惹她。她要找的是你,你趕快來吧!高葦在電話上一邊說一邊叫了一聲,她驚恐得失去了理智。
“我不能來。”鄭川拿著手機的手有點抖動,“別怕,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魂呀!你的臥室門鎖上沒有?對,鎖上就沒有什么問題了,你的客廳里要么有小偷,要么什么人也沒有,是你自己聽錯了,我真的來不了。你再觀察一會兒,如果客廳里真有人就打110報警,怎么樣?”
“隨你的便吧。”高葦生氣地關掉了電話。
“喂,喂。”鄭川還想問她為什么這之前手機關機,還有她去慧靈寺約會的情況,可看來高葦真的生了氣,他再次撥通電話她也不接聽了。
可是,這深更半夜的,鄭川確實不能去她那里呀。他想著他的寶馬車進她所住的小區時會很惹眼,還有門衛的詢問,他會受不了的。若是白天,進那住宅區沒人管的,但這半夜時分就不同了,門衛會非常警惕,而他此時去找一個女孩會讓人議論。
鄭川已經睡意全無,他離開床,在沙發上坐下,心里牽掛著高葦的屋子里究竟出現了什么。突然,他聽見門外傳來一聲輕微的動靜,仿佛是人的衣服擦在門上的聲音。
鄭川的背上有點發冷。難道真是林曉月的亡靈找上他了。她先是發郵件給他,又約他見面,他都沒理會,這樣,她便找他來了。她先去了高葦那里,然后又飄到他家來了……
不可能有這種事!鄭川在心里拼命糾正自己的胡思亂想。他鼓足勇氣咳嗽了一聲,再聽門外,沒有任何動靜。他像勇士一樣走向門后,猛地一下拉開了房門,外面是黑暗的走廊,沒有想像中的鬼臉出現。
鄭川開亮了廊燈,走進另外兩間空著的房間看了一下。一間是妻子劉英的臥室,以前是兒子住的,兒子去美國讀書后,劉英便搬進去住了,說是不能忍受他晚上抽煙,其實是雙方都不想擠在一間屋里了。另一間是書房,書柜的玻璃在燈光下反著光。兩間屋都沒發現什么異樣。鄭川心里仍不踏實,又走下樓去看看。他踩得樓梯“咚咚”地響,用這種方式給自己壯膽。茍媽回鄉下去了,樓下的客廳和另外的房間里顯得特別空蕩。
鄭川將各處查看了一遍后回到臥室,背上的冷汗已經將襯衣浸濕。他將臥室門反鎖上,心里才輕松了一點。他想高葦那里一定也是一場虛驚,夜半時分,臥室門外的任何動靜都會使人產生可怕的聯想。
鄭川點燃一支煙,抬頭從立在屋角的穿衣鏡里望著自己,這個40多歲的方臉男人此時顯得魂不守舍。他站起來,換了一個位置坐下,他不能看鏡子,這種時候鏡子也成了恐怖的東西。
床頭柜上的座鐘顯示,已是凌晨2點15分了,高葦那邊現在怎么樣了呢?不管她生不生氣,鄭川再次撥通了她的手機。
高葦的語氣已經平靜多了,她說客廳里沒有新的聲響發出,她鎖上了臥室門,等天亮再出去查看。她說也許是剛才通電話的聲音將外面的鬼魂驚走了。她說這之前不知道手機沒有電了,一直到被驚嚇要打電話時才換上了新電池。
高葦仍然相信客廳里的動靜是有鬼魂進入。她說她以前從不相信這些,但今晚去慧靈寺約會,使她相信了真有鬼魂存在。
高葦是晚上8點準時到達慧靈寺門前的。從公交車終點站到慧靈寺是一條500米的林**,這路天黑后幾乎無人行走。高葦當時就有點后悔,不該來赴這種莫名其妙的約會,這是城郊地帶,夏日的暑熱消退得很快,風吹在臉上已有點涼意。她站在慧靈寺門外,望著空蕩蕩的四周,心想這空曠的好處是能夠一眼看見來赴約的人。來者會是誰呢?一個中年女人吧,這應該是林曉月的年齡,不過高葦絕對不相信已死去的林曉月會出現,那么,來赴約的將是替林曉月發郵件的人了,那會是個什么人無法想像,這更引發了高葦的好奇心。
路上偶爾有行人走過,但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光線越來越暗,已是8點30分了,等了半小時的高葦感到被捉弄了,根本就不會有人來赴約的。她正準備離開,突然,不知何處飄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鄭川———”
高葦全身一震,誰在叫鄭川,真是林曉月來赴約了嗎?她轉身辨別了一下,覺得那叫聲是從慧靈寺里邊傳來的。寺院早已關門,只有側面的一道小門是虛掩著的。高葦推門走了進去,有香火的余味鉆進鼻孔。她看見濃密的樹陰和方磚鋪就的地面,空寂中沒有一個人影。她不敢往里走,只好退了出來。回想剛才的聲音,越想越怕,趕緊快步離開了此地。
高葦幾乎是小跑著到了公交車終點站。上了車,車上空無一人,正要發車時,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趕了上來,徑直走到最后一排座位坐下。高葦回頭望了她一眼,正與她的目光相遇,那人的眼光有種寒氣。
高葦在電話里對鄭川說,一定是那個女人跟進她的屋子里來了。
鄭川聽她講完這個晚上的經歷,一直有種頭暈耳鳴的感覺。“鄭川———”這是誰在叫他的名字呢?
10
譚小影走進鄭川的躍式住宅后,明顯地感到有異常的氣氛。首先是鄭川開門很遲,她背著藥箱按了3次門鈴,屋里才響起拖鞋的聲音。鄭川開門后愣了一下,好像不認識她似的。每天上午到家里為他輸液已經好幾天了,而鄭川這次愣了一下才想起她的到來是怎么回事。穿過客廳,兩人一前一后上樓,木樓梯被兩雙腳踩得“咚咚”地響,穿著睡衣的鄭川又回頭望了她一眼,似乎是再次確認她是譚小影,是醫院護士,是他付出了昂貴的家庭病床費請來為他輸液的。
進了臥室,鄭川到床上躺下。譚小影一邊做輸液的準備工作一邊問道:“你精神不好,昨晚失眠了是不是?”
鄭川并不回答她,眼睛望著天花板,隔了一會兒說道:“林曉月去年死在醫院里,是你親眼看見的?”
“是的。”譚小影對鄭川又提起這件事感到奇怪,“那天我值夜班,林曉月輸著液和氧氣,我每隔半小時就去她病房看一次。半夜過后,我走進病房時發現她已經沒有動靜了,心跳、呼吸都停止了。這有點突然,但醫生說心臟病猝死的情形經常發生。我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對她作了搶救,但最終無濟于事。”
“哦。”鄭川聽得很專心,“然后,你們就將她送太平間了?”鄭川提出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是在這一刻他耳邊響起了醫院手推車的聲音。
“這有什么問題嗎?” 譚小影不解地反問道,“病人死了送太平間太正常不過了。”
“哦,我是想她萬一沒真正死去呢?到了太平間會不會活過來,她活過來后會不會推開太平間的門就走了?”鄭川有點恍惚地問道。
“絕沒有這種事情發生。”譚小影肯定地說,“別胡思亂想了,你住院期間發現隔壁病房有人也是錯覺,我后來反復調查過了,那天夜里12床病房絕對是空著的。也許因為那病房是林曉月住過的,你知道后便產生了幻覺。”
“哦,是嗎?”鄭川似乎并不完全相信譚小影的解釋。他不再說話,譚小影拿起他的一只手,讓他捏上拳頭后,用橡皮管扎在他的手腕上,然后在他手背上消毒準備輸液了。
譚小影對輸液的操作熟練而靈巧。她的手白皙柔軟,手指纖長。30年前,林曉月就有著一雙這樣的手。那天,她正在溪邊的石頭上洗衣服,將滿是肥皂泡的雙手在溪水中浸了一下。那手再出水面時,簡直像玉雕一樣潔凈透明。
“你老看著我的手干什么?”林曉月對著站在水邊**的鄭川問道。
“哦,”鄭川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說,“我覺得你的手彈鋼琴會很好的。”
“真的?”林曉月高興地將手伸到他的面前,要他確認是否適合彈鋼琴。鄭川的心“怦怦”跳著,他想將這雙玉雕似的手捂在他的掌中,他的臉紅了,雙臂卻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他已經無法動彈。這雙手在他眼前光芒四射,捉住它像捉住光一樣艱難。這需要等待,需要跋涉,需要神賜給他勇氣。接觸到這雙手,鄭川用了足足兩年的時間……
鄭川睜開眼睛,輸液管里的藥液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滴,像記憶中滲出來的露水。穿著護士衫的譚小影正坐在旁邊看畫報,她顯得冰清玉潔,鄭川突然為剛見到她時便不懷好意地欲請她喝早茶而感到荒唐。
鄭川從床上坐起來,譚小影立即將枕頭墊在他的背后,這樣半靠著舒服一些。他讓她將手提電腦替他放到床上來。
“怎么,輸液時還要工作?”譚小影問道。
鄭川說不是工作,只是想看看電子郵件。他打開郵箱,沒有新郵件到達。突然,他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想法,就是讓譚小影也看看林曉月發來的郵件。
“這是林曉月寫的?”譚小影好奇地讀完前3封郵件后說道,“簡直寫得像詩一樣。這樣看來,她是你的初戀了?”
鄭川感到有點羞怯,這種感覺他很多年沒有過了。他可以將一個陌生女子帶到房間,然后漫不經心地看著她脫衣服,還時不時地看上一眼電視。然而此時,他的羞怯心卻因幾封郵件而閃了一下,他避開譚小影的視線說:“算是初戀吧,但準確地說應該是單戀,如果不是收到這些郵件,我還真不知道30年前的她對我已經懷有那樣深的感情。我們當時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從沒有進入過像現在的年輕人那樣的戀愛。”
“但是,這些郵件怎么會在她死后才發給你呢?在醫院時還有人給你送花,用的也是林曉月的名字,你應該了解一下這是怎么回事。”譚小影困惑地說。“無法了解。”鄭川說,“也許是有人在替林曉月做這些事吧。”
鄭川盡量將這件離奇恐怖的事解釋得輕松一些,是不愿看到譚小影也受到驚嚇,他沒有將那封約會的短信打開給譚小影看,也是出于不讓她太恐懼的考慮。昨夜,高葦去慧靈寺赴約和回到住處后的經歷讓他整夜失眠,他第一次體會到魂不守舍的滋味。早晨,迷糊中聽見門鈴響,開門時看見譚小影,他便暗暗吃驚了一下,因為他突然從一身清純的譚小影身上看見了林曉月30年前的影子。他感到局促不安,她拿起他的手輸液時他甚至有點戰栗。他不敢碰她,但愿意長久地看著她。他愿意讓她知道他和林曉月在一起的故事,向她傾訴,看著她凝神諦聽的樣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上午和她在一起他有了重回早年的感覺。他擔心正在發生的事讓她知道后,她會因恐懼而不來他這里輸液了。這一刻,他強烈地想每天能見到她。
“真有意思。”譚小影說,“誰在替林曉月發郵件和送花呢?只是,林曉月為什么不在生前向你表達這些早年的情感呢。”
“我們都不善于表達。”鄭川說,“當時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心里有很多話,可見面時卻說不出來。”
鄭川頓了一下,講起了下鄉第一年冬天發生的事。
那是一個趕場的日子,天很冷,飄著雪花。鄭川照例向3公里外的小鎮走去。鄉下的生活勞累而又寂寞,所以趕場的日子成為知青的節日似的。賣點雞蛋買回油鹽是正當的理由,如果連這個理由也沒有,大家仍然從大路小路匯集到小鎮上去,在集市上擠一擠以解悶氣。鄭川也是逢趕場必去,因為在那里可以遇見林曉月,有時遠遠看見一眼便錯過了,有時對面相遇,便可以打個招呼了。這樣,林曉月的面容和聲音足可以讓鄭川保留到下一次見面。
然而,鄭川這一次沒能看見林曉月。他在集市上擠來擠去,從鎮東頭到西頭來回游蕩了好幾遍,才從一個農民的口中得知林曉月生病了,已經兩天沒有出門了,估計病得不輕。這個農民和林曉月同一個生產隊,他是鄭川所在生產隊一個農民的親戚。他沒想到這個消息促使鄭川做出了非常重大的決定,這就是登門看望林曉月。這之前,他從沒去過她的房子。
他想給她買一只雞和一些雞蛋帶去,這應該是病中非常需要的東西。然而,口袋里只有一點零錢,怎么辦?他急中生智脫下身上的那件軍棉大衣叫賣起來,立即有不少人圍過來,大家都說這個知青一定是想賣棉大衣喝酒了。知青賣衣服給農民從來都很便宜,這件軍棉大衣也很快成交。
鄭川拎著一只雞和裝有20個雞蛋的籃子向林曉月所在的生產隊走去。他穿得單薄,卻因疾走頭上直冒熱氣,雪花落在頭上瞬間便融化了,搞得頭發濕乎乎的。十來里路轉眼就到。
經田邊的農民指點,鄭川在一片竹林中找到了林曉月的住處。川西平原常見的茅草屋,推門進去后是廚房,里間是臥室,知青的房子幾乎都是這種格局。他對著里間叫了一聲林曉月的名字,她的回答顯得非常意外。
她躺在床上,蓋著棉被,露在外面的臉顯露出病容。她問你怎么來了?他說聽人講你病了,我給你帶點吃的東西來。幾句話過后,他的心已經快要跳出喉嚨,慌得不行,趕快閃到廚房里替她燉雞。他做廚房里的事手腳特笨,從殺雞、打理到生火將雞燉好,天已經快黑了。他說你下床來吃點吧,我得走了。他看見林曉月的眼睛有點濕,更加不知所措。他走出屋,聽見林曉月在背后喊,天快黑了,你小心點,別跌到溝里去。雪還在下,他的臉頰發燙,一點兒也不覺得寒冷。
譚小影聽完鄭川的這件往事,遺憾地說:“你們倆當時怎么不多說一些話呢?”
11
從記述往事的電子郵件到慧靈寺的約會,林曉月的身影離鄭川越來越近。奇怪的是,鄭川開始有的恐懼到現在卻煙消云散,他完全忘記了怎樣去探究這件事的不合常理,而是整日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變得聲音低沉,動作遲緩,仿佛坐在海邊的老人在眺望青春年少時的紅帆。40多歲,他老了嗎?往事使人變老。往事是時間投在地上的影子,凝視它時,人便有了滄桑感。
每天,長長的上午,他輸著液,對著一個白衣天使講述自己的往事。那些他早已忘記的往事像春草一樣,從地里鉆出來,開始是一小片,接著便蔓延開去。他沉迷其間,其實,除了譚小影外,他自己也是聽眾,他身兼講述者和傾聽者的雙重角色。
偶爾,有電話將他帶回現實。
“喂,我是高葦。鄭總你身體好些了嗎?昨天上面的領導來檢查工作了,何林副總做的工作匯報。上面的領導好像對公司的工作不太滿意……”
“知道了,還有別的什么嗎?”鄭川心煩意亂地打斷了高葦的話。他知道有人趁他病休期間在公司興風作浪。“和我明爭暗斗,你們還嫩了點!”他在心里罵道。國企的人事關系從來就很復雜,他對此已見怪不怪。
高葦說話被鄭川打斷后一時有點尷尬。“其他沒什么了。”她在電話里說,“只是我自己最近老不舒服,從慧靈寺回來后就感冒了,幾天了還頭痛腦熱的,這倒沒有什么,但你的辦公室常傳出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你的辦公桌上翻動紙頁,有時又像一個女人在捂著鼻子哭。我每次推門進去,但里邊又什么也沒有。這事我沒對任何人說,不然公司里的人會說總經理辦公室鬧鬼,這話傳到外面去不好聽。不過我想,會不會是那個古董花瓶的原因,那個繪在花瓶上的古代女子,我現在真的不敢看她,看久了覺得她的眼睛會動似的。鄭總,不是我迷信,這種被清代某座深宅大院里用過的東西,沾染了當時的陰氣,會對人有影響的,我想還是把它拿走算了。”
“你可別動它。”鄭川對著電話說,“那可是值錢的東西。什么陰氣太重,你年紀輕輕的哪來的這一套。一定是你自己疑神疑鬼的,辦公室沒人怎么會有聲音。沒事,是你自己聽錯了。”
鄭川放下電話后,在屋子里踱了一會兒步,然后坐下來喝茶。天已經黑了,客廳里的燈光照出空蕩,一個家里如果只有男主人一人時就是這種感覺。本來,有商界朋友請他去赴晚宴的,但他拒絕了。這幾天他就想一個人呆著,多少年來沒有這個習慣了。在鄉下當知青時,他倒是常有獨自發呆的時候。
高葦的電話使他想起了買那個古董花瓶的情景,他是在眾多的古董中一眼喜歡上這個花瓶的。古董店的王老板說,這是你的緣分,也許你前輩子用過它,所以一看見就眼熟。鄭川說那我上輩子是某個府上的老爺或少爺了,每天有丫環往這花瓶里插花。王老板說那可說不準,誰能記得上輩子的事呢?不過你這樣喜歡這花瓶,肯定是有緣分。這些話,當時只是隨口的玩笑,現在認真想來,鄭川反而覺得不是沒有可能了,因為人如果真有前世,那他曾經用過這花瓶也完全可能。但是,人的今生記不住前世,前世還有什么意義呢?人是愛遺忘的動物,如果不是那些郵件,他連和林曉月的經歷都差點忘記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一生有點像掰包谷,掰一根丟一根,最后仍然是兩手空空。
睡覺前,鄭川坐在電腦前,想再讀一遍那些神秘的郵件。那些30年前想聽而沒有聽到的傾訴,現在他可以從郵件中慢慢地傾聽。他仿佛坐上了一只逆水而上的船,到了那人跡罕至的上游,那里滿是逝去的時光,讓他驚詫而流連。
郵件打開后,他驚了一下,新郵件來了!仍然是林曉月的郵件,寄信郵箱名仍然是you-ling@tom.com(幽靈信箱)。他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這封新到的郵件———
郵件名:往事(4)
人只有在年輕的時候,才有機會體會虛無縹緲的東西。你還記得那夜的星空嗎?那些像金黃色的蜂群一樣擠滿夜空的星星,又亮又低,仿佛要掉到我們肩上來似的。
那處碾米房,你還記得嗎?水輪機轟隆隆的聲音聽來像人的鼾聲,因為我們離它很遠了,我們在河邊漫步。秋天,打米的人很多,我的那兩筐谷子要等到半夜才能打。這樣,與其在碾米房排隊等候,不如到田野上去走走。你是專門來替我挑谷子去碾米房的,人多等候卻給了我們一次意外的漫步。
人生的大事和小事怎么區分呢?那夜的漫步應該連小事也算不上,可是它卻留在了我的生命中。我閉上眼便能看見那夜的星星,它使我們談起了很多虛無縹緲的東西。
你說:“人要是沒有眼睛,我們就永遠不會知道天上有那么多星星。”
我說:“世界上有沒有眼睛的生物嗎?”
你說:“海里有,盲魚。但它有嗅覺。地上也有很多,蛇也是不用眼睛的。”
我說:“感謝上帝給了我們五官。”
你說:“如果上帝再多給我們一些感官的話,也許我們看見的世界是另一個樣子。至少,我們能發現古人們在我們旁邊耕田紡紗,遠處的山邊還在打仗。”
我笑了,覺得你的思維很好玩。物質不滅能這樣解釋嗎?時空真的有很多層嗎?像千層餅一樣,我們被夾在其中的一層而不知另一層的事。我抬頭望見流星劃過夜空,它是否掉到千層餅的另一層去了呢?
我們就這樣走著,漫不經心地說著我們的胡思亂想。河邊的青草味和水腥味給人荒涼感,仿佛這氣味來自另一個星球。而碾米房在遠處傳來低沉的“轟隆”聲,帶給我們人間的溫暖。秋夜涼了,我不自覺地將雙臂抱在胸前,我說那些星星離我們再近一點也許就有熱量了。你說我的感受可以寫詩了。其實,人年輕的時候都是詩人,時光流逝,人便變得遲鈍了。
如今,那夜的星空已經遠去。其實它還在我們頭上,只是我們已經看不見它了。我們成了海里的盲魚,只有水溫的變化使我依稀記起星星的光和熱……
鄭川讀完這封郵件,久久地對著電腦屏幕發呆。他努力回憶那個星夜的事,但已經很模糊了。在情感經歷中,女人的記憶總是比男人鮮明,這封郵件記敘的過去讓他再次驀然回首。從那以后,他和女人的接觸中從沒有過那種談話,并且,談那種話題的時代也死去了。現在的人們不這樣說話,就像流行歌曲代替古典音樂一樣。
鄭川進了臥室上床睡覺。之前他將樓下樓上的門窗都檢查了一遍,這也是他當知青時養成的習慣。鄉村的夜特別黑,萬籟俱寂中偶爾的狗吠也讓他心驚。他睡覺前必須反復檢查門窗關好沒有,這是一種本能的恐懼。
上床后一下子不能入睡,林曉月的郵件讓他感慨,要是她沒死的話,他真是想見她一面了。從鄉下回城后就失去了聯系,不知不覺人就進入中年了。人生太快了,可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呢?
迷迷糊糊之中,鄭川突然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傳來。誰進了他的房子?他下了床,站在臥室門后緊張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咚———咚———咚———”,真是有人在上樓。妻子出差了,女傭回了老家,這樓上樓下的房子里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他感到毛骨悚然,輕輕地開了臥室門,走到門外向樓梯口望去。
漆黑之中,鄭川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上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伸手摸到了廊燈的開關,“叭”的一聲,燈亮了。與此同時,他看見一個女人站在樓梯口。
這是個年輕女人,穿著白色長裙,披著一條披肩。她背著光站著,這使她的面容不太清楚。
“你是誰?”鄭川大聲問道。
“你不認得我了嗎?”女人說,“我是來問一問,我給你的郵件你都看了嗎?”
是林曉月的聲音。鄭川突然感到恐懼,他想問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但喉嚨里總是發不出聲音。他像魚一樣地張著嘴說不出話……
鄭川在又急又怕中醒了過來,心“怦怦”地跳著。他開了臥室的燈,好一會兒才從夢的情境中脫離出來。他聽了聽臥室外面,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然而,這個奇怪的夢讓他放心不下。他走出臥室,開亮了各處的燈,將樓上樓下的空房間都看了一遍,沒發現任何異樣。
座鐘正指著凌晨1點,在這夜半時分,鄭川突然發現電腦還是開著的。他動了一下鼠標,屏幕亮了,上面是林曉月的郵件,是他忘了關電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