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朝內殿望了一眼,回眸再看嵐琪,無意識地問:“早就死了?”
嵐琪點頭,將挺直的身子跪坐下來,依舊仰望面前的男人,口中緩緩道:“可王常在不能死,皇上,臣妾不能讓她死。”言罷深深伏地,再道一聲,“求皇上成全。”
玄燁仿佛這一刻才醒過神,恢復進門時的懾人氣息,惱怒地瞪著嵐琪,冷冷問她,“你要朕成全什么?”
嵐琪平靜地繼續開口,玄燁臉上的神情讓人看著心痛,等她話音落,更是沉重得陰云密布。他僵硬地抬起頭看著她,才突然想起她跪了好一陣子,抬手示意她起來,但緊跟著問了句:“朕成全了誰?”
嵐琪半起的身子稍稍一滯,隨后不自然地站直,玄燁已離座,一步步逼到她面前,字字要鉆入她心里似地問:“你說,朕到底成全了誰?”
嵐琪慌張地往后退了一步,玄燁追近,再問:“只是一瞬間,你就能想到那么多,只是半天功夫,你已經能周全所有的事。那你說,現在朕到底要成全誰?”
她閉眼沉沉吸一口氣,睜開雙眼直直地望著皇帝:“求皇上成全臣妾,這件事既然讓臣妾撞見了,太子將來對臣妾必然有所忌憚,臣妾不愿與太子之間有芥蒂,以至于……以至于將來,毀了他們兄弟的情意。”
玄燁搖頭:“不是。”
嵐琪更慌張,不由自主又要往后退,卻被玄燁拽緊胳膊拉在面前,那一刻,男人臉上滿是做父親的無奈,甚至絕望,雙眼通紅浸了血似的,口中一字字敲打嵐琪的心:“朕到底,養了個什么兒子?”
“皇上。”
“你在成全朕是不是,你明白朕會不知怎么辦才好。烏雅嵐琪,你好大的膽子,誰允許你看透朕的心,誰允許你看到朕最無能的一面?你就不怕朕恨你別有用心,恨你心機深重。”
嵐琪猛然撲入他懷里,抱住他的身體,聲聲道:“皇上別想那么多,沒有那些事,臣妾只是想成全自己,皇上不要想那么多。”
“你是不愿胤礽以為自己殺了人,不想他一輩子背負殺人的包袱,你是不想朕無奈,不想讓朕陷入不知如何面對他作孽的窘境。”玄燁亂跳的心終于平靜下來,很長很長地舒了口氣,輕輕撫過嵐琪的背脊,眼中含淚道,“明明是朕教子無能,為什么你還要背負在自己身上。”
“不論臣妾是否背負這些,臣妾所說的話也是事實。的確,這其中皇上和太子之間的關系更重要,讓太子能放下包袱更重要,可太子和臣妾若因此生了芥蒂,也是臣妾很在乎的事。”嵐琪望著玄燁,鄭重地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太子犯了錯,臣妾不該也沒有資格包庇縱容,可他是儲君,是皇上二十年的心血,您可以背過人教訓兒子,但不要讓天下人嗤笑他更嗤笑您。皇上,家丑不可外揚,這一次您饒過太子,就當成全臣妾吧。”
玄燁痛心疾首,大清的儲君,他的心血,怎么就真一步步變成了這樣,他堂堂太子竟然扮成太監去和宮女私會,更為了一個宮女,硬生生掐死了自己的妃嬪,他圖什么?
胤礽說自己是失手傷人,雖然他還不知道自己殺了人,可他要多大的仇恨,才能失手掐死一個人,他到底是恨王氏,還是恨自己。
“皇上,這件事就過去吧。”嵐琪懇求道:“對外頭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不論如何,王常在要活下去,臣妾會讓她好好活下去。”
玄燁沉下心,將她擁緊以依靠無奈的自己,到底答應下:“朕聽你的……”
那一晚夜幕降臨時,皇帝與德妃才離開了啟祥宮,因是太后寧壽宮里的太監宮女傷了人,為安撫王常在,隔天就請皇帝晉封王常在為貴人,更賜封號為“密”,以示安慰。又說如今啟祥宮內養著兩位阿哥,為了王常在養傷又增添了人手且每日有太醫出入,啟祥宮就顯得捉襟見肘,挪不開地方,便將后院住的答應遷往延禧宮安置,往后啟祥宮里只住僖嬪和密貴人。
而密貴人似乎傷得不輕,養病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九月底,那一段日子里皇帝隔三差五就會到啟祥宮看望她,在東配殿坐過后,還會來正殿與僖嬪說說話,僖嬪恐懼的心漸漸消除,專心撫養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靜靜地等待皇帝和德妃娘娘與她說的那天到來。
轉眼十月,秋風蕭索,那一日京畿揚了沙塵,漫天黃沙蔽日,紫禁城內也不能幸免,各宮各院閉沙不出,卻是在這節骨眼兒上,偏居一隅的王官女子要臨盆分娩。不知因何動了胎氣,比太醫提前了半個月臨盆,待得猙獰的風聲停歇,伴著宮內一片忙碌清掃沙塵的動靜,王官女子產女而亡的消息傳遍六宮。說小王氏產下一個女嬰后,就撒手人寰。
官女子身份低微,死后宮內不過是各處通傳了一聲,小公主很自然被送去阿哥所托蘇麻喇嬤嬤照顧,除了規矩上對于王官女子家人的撫恤和殯葬外,再沒有任何額外的撫恤體貼。宮里傳言是密貴人從中作梗,活著的時候虐待堂妹,如今人家死了,也不給風光辦個身后事。
直到三日后,嵐琪來到啟祥宮,僖嬪早早就等候在門內,她眼中有惶恐,嵐琪沖她淡淡一笑,便與她一道進了東配殿。
寢殿新換的床榻之上,躺著的不再是沒有氣息的死人,而是剛剛恢復氣色的產婦,她茫然地看著德妃和僖嬪,怯聲問:“娘娘,臣妾在哪里?”
嵐琪坐到她身旁,溫柔含笑道:“這里是啟祥宮東配殿,從今往后,你就是密貴人。”
小王氏不懂,看了眼僖嬪,再看德妃,不安地問:“不是,娘娘,密、密貴人她去哪兒了。”
嵐琪笑:“你就是密貴人,密貴人就在這兒。”
僖嬪在一旁,雖然聲音有些顫抖,但很高興地說:“王妹妹,往后姐姐會照顧你的。”
原來當日嵐琪在寧壽宮謊稱王常在沒死,之后回到啟祥宮,將一切理順后便下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說服玄燁,讓王常在繼續“活下去”。而能代替她活下去,自然從這紫禁城消失的,便是身懷六甲的王官女子,她可以在分娩過程中自然地死亡,小王氏一向低調不與人往來,一個低微的官女子的生死,也真真不會有人在乎。
“從今往后,你安居在啟祥宮,不要在人前拋頭露面,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你。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都還小,不會記得生母的模樣,他們就是你生的兒子,自然也是僖嬪娘娘撫養的孩子。”嵐琪平靜地說著,“你的女兒,會在阿哥所由蘇麻喇嬤嬤照顧,雖然可以找到合適的理由把小公主接來啟祥宮,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放心,孩子不會受到任何虧待。”
“王妹妹,你愿意不愿意?”僖嬪在一旁緊張不已,聲音顫顫,“啟祥宮里的人,為了之前失職讓王常在受傷,已經換掉了很多,這一個多月來,不知不覺又換了許多人,都是沒見過她模樣的新人,便是見了你,也只會當你就是她。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是咱們之間的秘密。我早就受夠了你堂姐的折磨,你若愿意和我好好相處,我一定會把你當親妹子。還有,兩個小阿哥很可愛,你一定會喜歡他們,往后他們都是你的兒子。”
小王氏是聰明人,聽過德妃娘娘的話,再聽過僖嬪娘娘的話,她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也明白了自己現在到底是誰。
“你的家人,皇上會一直派人暗中照拂,他們不用仰仗你伯父,也會活得很好。唯一的傷痛,就是年輕的女兒去世了。”嵐琪面色平淡,仿若說著很尋常的事,似冷酷無情,更是鎮定從容,“但你在深宮,原本此生與家人就再無相見之日,他們雖悲傷,可你自己就看開些吧。”
“是。”小王氏終于應了聲,可垂下臉很快就抽噎起來。
嵐琪將心一沉,對小王氏,更對僖嬪冷聲道:“這件事,關系著皇上和太子,你們兩個不愿意也要愿意,而我既然卷入其中,你們但凡有背叛皇上的心意,我定不容。希望你們放開這一切,安安心心在啟祥宮過日子,紫禁城里求一份安穩,談何容易,皇上既然給你們安穩,就好好享受。至于密貴人的封號,皇上是給你的,那會兒你堂姐已經死了,這份尊貴不屬于她。之所以是密貴人,就是要你們一輩子守著這個秘密,直到終老。”
密貴人擦去眼淚,堅定地看著嵐琪說:“臣妾明白了,從今往后,再沒有王官女子。娘娘放心,臣妾會在啟祥宮好好過日子,和僖嬪娘娘一道把阿哥們撫養成人。”
“我信你們,你們也要信自己。”嵐琪最后撂下這句話,被僖嬪送出了啟祥宮,在門前嵐琪與她道,“往后少在宮里走動,有得必有失,上天把兩個孩子賜給你,從前那些有的沒的都放下吧。密貴人將來若是膽敢對你不敬,我也不會容她。”
僖嬪含淚欠身:“臣妾活了這把年紀,再看不透,也實在白活了。”
嵐琪便不與她再多語,安心地離開了。而這件事從在她腦袋里冒出來開始,她就沒覺得會有什么不妥,甚至已經覺得,密貴人就是密貴人,王官女子真的已經死了。
因天氣難得清透,她帶人步行回永和宮,路上與環春說著話,遠遠看到陳常在從前頭過去,環春見主子在意,就派小太監上前去查看,小太監跑回來稟告說:“娘娘,奴才瞧見,陳常在往王官女子的院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