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戲班子就走了。戲臺又重新變得空蕩蕩,好像廢棄的大學講臺。枯燥中夾雜著幾絲疏離。這幾天的喧嚷以及昨晚的海,似乎都不真切。他好像對沈青鸞有某種特殊的情感。和對桐裕安的不同,但他描繪不出這種情感。它好像是由上萬條線勾勒成的斑斕的畫。畫家自己也找不出自己在畫中身處何處。畫家的生活扔進高爐中,各種情感彼此交融,化爲一體。畫紙上的每一筆都不止一種情感。
日子平淡地過著。在學校認真聽課,然後裕安哥接他放學,一起在黃昏裡扯些有的沒的,偷偷落在後面看看對方。張宇很喜歡這樣的生活。一成不變,在時間的長河裡重複過著每一天。沒有波瀾,卻正因如此而無比安心。
“好像能夠永遠在他身邊一樣。”張宇蜷在牀上,想著,“拜託讓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下去吧。”
神明爲他們眼前的事物忙碌著。那些人稱爲“被神明眷顧的人”,也就是世人通常所說的“神之子”。他們含著金湯匙出生,一輩子衣食無憂,平安的長大成人,也曾經歷青春的悸動,不過他們最終總會在父母的陪伴下找個“門當戶對”的人結婚。之後工作、生子,爲孩子奮鬥一生。等到他們老了,或許想不起他們的青春。因爲那是複製粘貼的青春,大家都有的。麻木的談談天,不自覺地嘲諷他人,學學知識,進入社會後還給老師。他們中有的人住在海邊卻未曾認真看過海;有的人嚮往遠方,卻不敢踏出舒適圈半步;有的人憧憬未來,卻循規蹈矩地框進早就被設計好的架子。他們都是提線木偶。
木偶沒有心。
立秋了。張宇換下了黃白條紋的汗衫。套上長袖。斜對面的桐家燈籠亮了一夜。這次是送行。他再一次翻出窗外,躺在屋檐上。真的變冷了。怎麼一夜之間樹就掉光了葉。人永遠都要面臨離別嗎。
“魚仔,去送送裕安娃。”
“嗯。”
張宇走下樓梯。不似祭典那日三步做兩步,而是一步一挪。木板也沉寂著,沒再發出咯吱聲。
桐家門口。桐母用手帕沾去忍不住掉下的淚花,桐父語重心長地對桐裕安交代著些什麼。桐葚眼睛紅腫,大概哭了一晚上。
蒲寧鎮離火車站很遠,來去半天多的路程。桐父桐母年紀大了,受不住舟車勞頓,即便再捨不得孩子,想送他到最後一步,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葚子,你和魚仔一起去送送你哥。...記得好好同你哥道個別。”桐父面色陰雲。一個念頭從張宇腦海一閃而過。他迅速將這個想法驅逐出去。他不能接受。
一路上,只有桐葚輕聲啜泣著,三人幾乎沒怎麼對話。
火車站。張宇提著行李,送桐裕安上火車。位置離車廂門很近,很好找。張宇慢慢地往欄上摞著行李,動作似乎被肢解成了一幀幀畫面,慢到連不上一段完整的鏡頭。
“我先下去了,裕安哥。”無論怎樣,總是要放完的。無論如何不捨,總是要分離。
“各位乘客請注意,火車馬上就要啓動了,請......”張宇沒有意識般地跑到火車窗口,對著桐裕安大喊:“你還會回來嗎?”
“你還會回來嗎!”張宇喊道。還能說什麼呢。憑我的身份。
火車啓動了。張宇不自覺地隨著火車跑了起來。他看見桐裕安極力推開過道里的人,也向他喊著什麼。他的嘴脣一開一合,逐漸模糊了。他聽不清楚他說什麼。他聽不見。所有的人都在向他們所愛之人吶喊、哭泣。他們不過是其中的滄海一粟。
火車越來越快了。他竭力跑的飛快,想跟上那個窗口。如果長跑時在每個運動員前面都放上一列載有親人的火車,那麼就不會有想要中途放棄的人了吧。
桐裕安努力把頭伸出那個被爭來搶去的窗,兩隻手攏著嘴,“不要哭!”他喊了很多遍,直到那人成了一團黑影爲止。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喊得如此大聲了。這不是用嗓子喊,而是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成了喇叭,爲了某些羞於出口的情緒用盡滿格的電量。
鄰座的是個長滿絡腮鬍的中年大叔。皮膚黝黑,看起來和藹可親的樣子。他拍拍桐裕安,說,“小兄弟,剛纔那是你弟弟吧?真羨慕你,我都多少年沒見過我弟了......”
我們在他們眼裡依舊是兄弟。
桐裕安煩躁的很,他想站起來,告訴中年人,他們不僅是兄弟,是......
是什麼呢。
桐裕安頹廢地坐了回去。是什麼呢。
一直壓抑著的情緒掉落出來。所以我們還是被囚禁在盒子裡。對嗎,張宇。
......
張宇失魂落魄地走到出口。那列綠皮火車走遠了,鳴笛聲也聽不真切了。他聽見了桐裕安炙熱無比的呼喊。過去和未來,都未曾響徹過他人的耳畔。
火車站依舊人來人往。父母送別孩子,弟妹道別兄長,妻兒挽留丈夫。他們好像和他們一樣。又不一樣。
心裡似乎缺了一塊。那個故事是真的吧。我們現在到底是什麼關係。裕安哥也會像對待沈青鸞一樣對待我嗎。他會拋棄我嗎。
“我到底是怎麼了。”張宇無力地蹲下身子,雙手硬撐著滿臉的淚痕。
他還會回來嗎。其實早就有答案了吧。唸完大學,自然就會留在重慶工作。怎麼會回來呢,又沒有讓他留戀的東西。
......
送桐葚回去之後,張宇走進閣樓,躺在老牀上。閣樓很黑。但他不想打開窗戶。大概過了一枝玫瑰凋謝的時間,“吱呀”一聲,一束光打在他臉上。已經黃昏了啊。他睜開眼,是爺爺拉開了百葉窗。
“下來吃麪。”
“好。”張宇走下閣樓,坐在八仙桌前。
“我去你喻爺爺家轉悠一圈,你沒吃完的放那,我回來了拿去餵豬。”
直到爺爺被柵欄遮得看不見身影,張宇才捲起一筷。面還沒落嘴裡,淚就簇簇掉入碗裡。
我不能阻止你奔向你光明的未來。所以我沒有理由挽留你。
摘自張老爺子的記賬本。
“今天裕安娃走了。聽他家裡人說,以後會留在本地。對這孩子來說也是個好事。大城市,機會多,出去見見世面也好。
“晚上給宇仔在碗底臥了個雞蛋,他沒吃。面也沒動幾口。若憑我這個老頭的私心,倒想讓裕安娃留在這裡。宇仔這段日子說的話得比這一年說的話還多上幾句。裕安娃看上去也蠻開心的。弟兄倆相互幫襯著,日子也能過得舒心。
“...不管咋說,我這個當爺爺的希望孫子笑著過一輩子。怎樣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