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有屏住呼吸,繼續聆聽他的講述。
老頭目光幽幽,再次陷入回憶:“……楚漢山把該說的都說了,我就把做好的筆錄拿給他簽字畫押。但他卻不接筆,反而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問了句:你之前發的誓還記得嗎?我的心思只在那筆錄上,便隨口應了聲:記得。或許是我的態度太隨意了,結果楚漢山就冷笑起來,說:你沒有用心,我得讓你長點記性!
他說完這話之后,突然一拳打在了我的額頭上。這一拳又準又狠,直打得我差點就暈死過去。我被打倒在地,楚云山則騎在了我的身上。他用一只手肘鎖壓著我的脖子,令我難以呼吸。我只能干張著嘴,想喊卻又喊不出聲音。我拼命掙扎但也徒勞,因為我的氣力和對方相比實在是差了太多。恍惚之中,我忽然感覺有什么液體正從高處滴落下來,打在我臉頰上熱乎乎的。等我定睛去看時,我便見到了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恐怖場面……”
老頭說到這里又停了下來,似乎要調整一下自己過于緊張的情緒。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追問道:“怎么了?”
老頭深深地喘息了幾下,這才又繼續說道:“當時楚漢山用一只手壓著我,另一只手卻插向了自己的眼睛。他的手指從眼眶里摳進去,竟活生生地將一只眼球摳了出來!我和他盡在咫尺,所有的情形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眼球被他剛剛摳出眼眶的時候,后面還亂七八糟地連著好些血管什么的。他可真是下得了狠手,使勁一拽,就把那些血管扯斷了。鮮血滋滋地往外冒,噴了我一臉。我完全被嚇傻了,渾身軟軟的再沒有一點力氣。然后楚漢山就獰笑著把那只血淋淋的眼球了我的嘴里。”
“什么?”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把他的眼球了我的嘴里!”老頭重復了一遍,他的聲音顫抖著,呼吸艱難,好像喉口正被什么東西膩膩地堵著,“我只覺得間熱乎乎的,又濕又腥,忙不迭地要往外吐。但楚漢山卻捂住了我的嘴,然后又捏住了我的鼻子,不讓我呼吸。最后我實在憋不住了,只好張開嘴吸氣,那眼球便骨碌一滾,從我的喉口間穿過去,了肚子里。”
我的心胸間一陣翻涌,惡心欲嘔。我拿起桌上的酒壺,也來不及往杯子里倒了,嘴對嘴地灌了一大口。這一口下去,我的眼淚都嗆了出來,同時我語不成聲地問道:“他……他這是要……要干什么?”
吳警長慘然一笑:“他就是要讓我牢牢記住那個誓言。看到我把那眼球吞下去了,楚漢山便放開了我。然后他用兩只眼睛瞪著我——不,是一只眼睛,還有一個黑洞洞的血窟窿……他對我說:你記住了,我的眼睛在你的身體里,永遠都在!我會永遠盯著你,你如果敢違背誓言,我絕不會放過你!”
老頭學著獵戶當年陰森森的腔調,讓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要凝滯起來。我雖然未能身臨其境,此時此刻卻也不寒而栗。我終于能夠理解:老警察為何會對二十年前的詛咒和誓言畏懼如斯。因為承受誓言、許下詛咒的那個人已經通過一種極為血腥的方式侵入了他的身體,并由此永遠控制住了他的靈魂!
“說完那句話之后,楚漢山就一頭撞向了審訊室的墻壁,腦漿撒了滿地,死了!”老頭用一聲長嘆結束了這段講述,他的身體癱坐在椅子上——那慘烈而恐怖的回憶幾乎抽干了他的精氣。
我也呆呆地坐著,許久都說不出話來。那獵戶強烈的愛恨穿越了遙遠的時空,狠狠地沖擊著我。他的行事如此的決絕,手腕亦毒辣無比——但那一切都是為愛而生。他履行了對杜雨虹生死與共的承諾,同時也用最極端的手段守護著剛剛降生的女兒。他的身體早已逝去,但他的鮮血卻從未干涸。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來自于那只被鮮血浸透的眼球。那目光死死地注視著我,注視著與他女兒有關的每一個人。
最終是老頭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語調幽幽地問我:“你現在明白了嗎?你還敢違抗他的力量嗎?”
“我得承認那是一段可怕的往事。但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鄭重告訴對方,“我不會離開。”
吳警長看著我無奈搖頭:“看來我的話全都白說了……”
“我對那女人有過承諾。”我再次決然說道,“我絕不會獨自離開峰安鎮。”
“我知道你放不下楚云。但你留在這里有什么用呢?”
我反問對方:“我若是走了,那女人豈不是更加看不到希望?”
吳警長把身體坐直,振奮精神對我說道:“你應該相信我——我能夠救出楚云。”
“你有什么新的計劃?”我饒有興趣地問道。之前老頭的計劃是要喚醒女孩的記憶,然后讓對方來指證凌沐風有故意殺人之罪。可現在能給女孩“喊魂”的孟婆子已經死了,要想救出那女孩,可得另想辦法才行。
“新的計劃……”吳警長把手一攤說,“這個我暫時還沒想好。”
我咧咧嘴,并不掩飾失望的情緒。
“但我一定能救出那個女人——”吳警長把身體傾過來,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我也能扳倒凌沐風。”
對方的神態言之鑿鑿,但并不能打動我。我質疑道:“你現在連計劃都沒有,怎么敢說一定?”
老頭瞇縫起小眼睛,神秘兮兮地說:“我做過一個夢……”
我“嘿”地干笑了一聲。一個夢?一個夢能說明什么?
老頭看出了我的態度,他并沒有羞惱,反而愈發認真地對我說道:“你不做夢嗎?你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有時候在現實中發生的場景會和你曾經的夢吻合起來,讓你在一瞬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個……”我想了一會說,“好像還真有過。”
“每個人都會有的,而這種感覺在我身上特別強烈!”
我微微皺眉看著面前這個干癟的老頭,問:“你想說明什么?”
老頭道:“我能通過夢境預知未來,也就是說:以后將要發生的一些事情會提前出現在我的夢里。”
我搖搖頭,嘴里發出“嗤”地感嘆聲。
“你不相信?”
我苦笑著反問:“如果你能預知未來,那你怎么不做一個夢,看看孟婆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并不是未來所有的事我都能夢見,只是偶爾會有一些事情在我的夢里出現過。”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總結說,“——你很迷信自己做過的夢,你覺得那些夢就是對未來的預言。”
吳警長點頭承認:“就是這么回事吧。”
細想起來這事也不算稀奇,很多人都會覺得夢境是有內涵的。有人會專門幫人解夢,也不乏有人會根據夢境來指示自己的行動。這老頭顯然便是后者。
我便問他:“那你這次做了個什么夢?”
“我夢見自己抓住了凌沐風,我親手把他送進了縣城的大牢!”吳警長低聲說道,他著一口黃牙,語氣中帶著復仇般的。
我能理解老警察的情懷。他年輕的時候愛慕杜雨虹,看待對方如同仙子。后來杜雨虹慘死,而她的女兒楚云則繼承了母親絕美無雙的容貌。在吳警長心中,楚云必然會糾纏成一個難以割舍的情結。她既是老頭夢中情人的化身,又如女兒般贏得對方無私的疼愛。吳警長當初贊同將楚云嫁給凌沐風,那感覺和父親嫁女兒有什么兩樣呢?可楚云婚后卻遭受到凌沐風的非人凌虐,老頭怎能不怒?他對凌沐風的仇恨恐怕并不比我少幾分!
這或許就是他做夢也要把凌沐風送進大牢的原因吧?
“你相信這個夢會成為現實?”我一邊問著,心中則暗想:這恐怕也是仇恨的情緒在作怪呢。人總是會有選擇性地相信一些若有若無的東西。
吳警長冷笑一聲道:“如果不是事先有了這么個夢,我又何必冒險在峰安鎮上與那姓凌的作對?”
我揣摩著老頭的神態,心知對方對那個夢倒真是深信不疑。我心中一動,忽然間另有了一些想法。我暗自斟酌片刻,問道:“后來楚云失蹤,你一直咬著這件事不放,就因為你覺得能通過這件事情扳倒凌沐風,讓你的夢境成真?”
吳警長點頭說:“不錯。”
我用手指輕輕地叩了幾下桌面,緩緩說道:“我倒覺得:凌沐風或許真能被你送進大牢,不過未必是因為楚云這件事!”
老頭將信將疑地問:“那還有什么事能逮他?”
我湊過身體,低言道:“此事近在眼前!”
老頭驀然領悟到我的意思:“你是說孟婆子之死?”
我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說:“對!”
老頭看著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在他心中孟婆子是死于那個可怕的詛咒,我需要想辦法說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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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詛咒確實令人恐懼,楚漢山給你留下的心理陰影這輩子也無法消除——這些我都理解。”我先是順著對方的思路說了兩句,然后又話鋒一轉,“但要說鬼魂能夠殺人,這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鬼害人,只有人害人。孟婆子死了,凌沐風就是最大的兇嫌!”
老頭沒有吭聲,但也沒有反駁。至少他有興趣聽我說下去,這對我來說已是莫大的鼓勵。我便又繼續說道:“凌沐風昨天下午就想阻止孟婆子招魂——這已經暴露了他的作案動機;昨晚他手下的兩個家伙在孟婆子門外守了一夜,這不正給他創造了作案條件嗎?或者他不用親自動手,就是那兩個家伙勒死了孟婆子!”
吳警長聽到這里,打斷我問:“可那院子里沒有任何腳印,這事怎么做到?”
“這個……”我張口詰了片刻,無奈道:“這個我也說不好。不過這肯定是凌沐風設下的障眼法,就像他把兩個靈牌嵌在水井里一樣——這些招數都是為了迷惑你,讓你以為這案子是魂靈所為。姓凌的知道你心中的弱點,所以他故意引導你的思維。你如果真按他的設計去想,那你就上當了!”
吳警長沉吟了一會,暗自掂量著我的話語。末了他又問道:“如果這案子真是凌沐風干的,祭臺上的那塊靈牌又是什么意思呢?”
“這也是他的障眼法。他除了要殺孟婆子,還想殺我和阿錘!所以他弄出那么一塊靈牌,把我們三個人的名字寫在上面。這樣以后我和阿錘如果死了,大家首先想到的仍然是鬼魂在殺人。”
老頭不以為然地“嗬”了一聲,說:“姓凌的想殺你,這事我信。但他殺阿錘干什么?”
我想了想,說:“阿錘偷看過楚云洗澡。這事對凌沐風來說應該是個大忌諱,所以他想趁亂把阿錘一塊干掉。”
吳警長驚訝地瞥了我一眼:“有這事?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我們去鎮上的時候,阿錘親口向我吹噓的。你想啊,這家伙口風這么松,凌沐風能受得了他?”
“他媽的,這個混蛋,真被殺了也是活該!”吳警長憤憤地罵了句。看來阿錘還真是個人見人嫌的角色。
我見那老頭的思路已經漸漸被帶轉過來,便清咳一聲,總結般說道:“所以啊,如果你的夢真的很準,我覺得你得好好查查孟婆子的死因。這事要是辦成了,姓凌的可是一點活路都沒有!”
吳警長暗暗點頭——這其中的厲害顯而易見:如果能查明孟婆子確被凌沐風所害,那可是實打實的殺人案,姓凌的能耐再大,也逃不出公法制裁;而楚云被打落水到底是兩口子間的家事,就算楚云指證凌沐風有意殺人,可畢竟人沒死啊,這事鬧不大的。
不過老頭轉念一想,眉頭又皺了起來:“你說了這么多,可惜全都是些猜測的話。要說孟婆子是姓凌的所害,證據在哪兒呢?那院子里連一個腳印都沒有,你要我怎么查?”
這的確是個要命的問題。我只能尷尬地咧咧嘴,無言以對。
“行了,別說那么多沒用的。”吳警長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瞇著眼對我說道,“不管是魂靈要殺你,還是凌沐風要殺你,總之‘馮遠馳’三個字已經上了死亡名單。你如果真不肯走,那你的小命可就危在旦夕了。”
我傲然冷笑一聲,說:“我不怕。姓凌的不是早就想動我了嗎?這些天我還不是好好地活著?”
吳警長用嘲諷的眼神看著我:“嘁,要不是我護著你,你現在還能坐在這里喝酒?”
這話我無法反駁。凌沐風已經好幾次對我不利,都是這老頭幫我解的圍,光憑我自己還真是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你還是走吧。你留在這里不但沒用,反而拖累我,讓我不能專心去對付那姓凌的。”老頭勸誡不成,開始使用激將法了。
我面子上有點掛不住了,憤然道:“你只管去做你的,我有我自己的計劃!”
老頭斜著嘴笑了:“說說,你有啥計劃?”
“告訴你也沒有用。”我抓住機會反戈一擊,“因為這個計劃你根本就不敢參與。”
老頭的笑容僵在臉上,他警惕地問道:“你想干什么?”
“孟婆子雖然死了,但那個秘密仍然有跡可循。我要調查下去,如果我能揭開那個秘密,那我就能像孟婆子一樣‘喊魂’,幫那女孩喚醒記憶。”
“秘密……你說的是什么?”
“還有什么?當然就是那個‘怪物’的秘密!”
“那秘密只有孟婆子一人知道,你去哪里追查?”老頭惶然追問,他的額頭似乎冒出了冷汗。
我乘勝追擊般逼視著對方,同時翻出了自己的底牌。“山那邊的尼姑庵!”我說道,“楚漢山當年把那個‘怪物’送到了尼姑庵,十年后楚云回到峰安鎮的時候,卻已經出落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個出生時令人不寒而栗的‘怪物’怎么會變成了美女?這其中一定發生過什么!而那個收養嬰兒的尼姑必然知道所有的內情。”
吳警長無法反駁我的推斷,他只能提醒我說:“可那尼姑早就死了。”
我冷笑道:“只要尼姑庵還在,多少都能找到些線索,這事你不可能想不到,但你卻決口不提——不是因為你忽略了,而是你不敢!”
我這一連串的話語擊中了老頭的要害,他腰背一松,氣勢垮了下來。然后他長嘆一聲道:“是……我確實不敢。我根本不敢去接近那個秘密,我只想遠遠地躲開……”
“我不怕,我明天就去。”我得意洋洋地蹺起了二郎腿,“現在你還覺得我沒用嗎?”
老頭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不怕死你就去吧。”他看起來有些惱羞成怒的樣子,不過片刻之后他就平息下來,又換了個語氣說道:“你得答應我,如果你在那尼姑庵找不到什么線索,那你明天必須離開。”
我也懶得跟他再較勁了,便暫且答應下來:“好吧。”這樣我們算是各讓一步,雙方都留了點臺階。
吳警長點點頭,隨后他又問道:“那今天晚上怎么辦?”
我“嗯?”了一聲。什么意思?
“我晚上要回縣城去的。你怎么辦?還到警局號房里呆著?”
原來老頭還是在擔憂我的安危。也的確,等他離開峰安之后,那孤獨的夜晚對我來說就是最危險的時刻。該怎么辦?我撓了撓頭,一時拿不定主意:“這個……”
“得了。”老頭忽然又說道,“那號房實在是又冷又破——今天晚上我給你找個好地方吧。”
“哦?去哪里?”
“去找那姓凌的。”老頭一邊說一邊呲著牙,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