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只待了兩天, 蘇薇便被悄悄送到鄉下外公家。
外公去世已有多年,老房子便一直空著。
夜裡,蘇薇躺在兒時睡過的木板牀上, 習慣了席夢思的柔軟, 突然不能適應硬梆梆的平板牀, 硌的渾身都不舒服。
蘇薇睡不著便睜著眼睛看屋頂, 聽著窗外屋檐滑落的雨水滴在水坑裡的叮咚聲, 一聲聲,像是滴在了她的心裡。
空寂的冬夜,蟲子鳥兒都斂去了聲息, 偶爾有一兩聲呼嘯而過的車聲,也恍若隔世, 飄渺的不真實。
她恍惚中有種幻覺, 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 自己身邊躺著的不是夏寒而是靳昀。
“薇薇,你睡覺老是蹬被子!一點都不乖!”靳昀從牀下拾起被蘇薇踢下去的被子, 一邊低聲唸叨一邊細心的將蘇薇裹好。
其實是蘇薇聽著外面的雷聲,嚇得睡不著,所以故意把被子踢掉,讓靳昀凍醒。
一道紫色的閃電劃破夜空,透過牀腳正對著的玻璃窗射進屋子, 蘇薇再也忍不住了, 在雷聲炸響之前便尖叫著投進靳昀懷裡, 將他死死抱住。
“膽小鬼, 什麼都怕。”靳昀讓蘇薇睡在自己懷裡, 輕拍她的背。
漸漸的,蘇薇在靳昀身上獨有的檸檬草香和著輕柔而有節律的拍打中睡去。
蘇薇分不清自己是醒著的還是睡著的, 整個晚上腦子裡不受控制的一點一滴回憶著兒時跟靳昀在外公家避暑的情景。
清晨醒來,蘇薇忍不住問躺在旁邊的夏寒:“昀哥哥怎麼不來看我?”
夏寒蹙著眉不忍心告訴她真相:“來過的,只不過你睡著的罷了。”
“他說什麼了?”
“他說你以後是當媽媽的人了,一定要懂得愛護自己。”夏寒略一沉吟,竭力模仿靳昀的思維,給她撒了個謊。
蘇薇笑了:“就他總是端著長輩的架子,說的話那麼老氣橫秋,跟我媽媽如出一轍,好像我很老了似的。”
夏寒不語,給她掖好被子。
“他們快要結婚了,肯定很多事情要忙,算算日子,也沒多久了。”蘇薇輕輕嘆息,頭腦中幻想著靳昀跟江瀾忙碌著籌劃婚禮細節的情景。
“昀哥哥事事要求完美,這樣子活著其實是很累的,有時候,差不多就好了,不用那麼較真,跟自己過不去似地。”
夏寒枕著手臂仰躺著,雙眼看著屋頂,老房子年久失修,角落裡長了青苔,還有蜘蛛吐絲結網,經過昨夜淅淅瀝瀝的雨水的沖刷,屋頂有些漏水,暈開一個奇怪的形狀。
蘇薇順著夏寒的目光看去:“小時候,每年夏天,昀哥哥都陪我到鄉下來過暑假,每逢下雨天,鄉下到處都是粘糊糊的泥巴漿,沒一條好路,我們也不能到處去玩,我跟他就躺在這個牀上,仰頭看屋頂漏下來的水跡,感覺像是一幅水墨畫,可以幻想出千奇百怪的圖形來,還可以編出很多故事來,那個時候,這樣躺上一整天,說上一整天,都不覺得無聊…”
蘇薇朝夏寒挪了挪,緊緊依偎在他的懷裡,一隻手放在他胸膛,感受他沉穩的心跳,也不管夏寒到底聽了沒有,在想什麼,蘇薇只是想把腦中瘋涌的記憶說出來,似乎說出來就可以忘懷了,那些過往便終結了。
她不願意再揹負這些回憶走下去了,有了夏寒之後,蘇薇便極少想起這些來,即便偶爾記起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可是什麼時候起,兒時這些美好的回憶竟然勾起心中某處隱約的痛來,這幾日,不論是夢中還是清醒的時候,一絲一毫的觸動都能讓她無比清晰的回憶起靳昀。
爲什麼要回憶?回憶不是隻對於逝去的麼?而靳昀,還在這個世界的某處,安穩的過著自己的日子,他已經有了自己要呵護的人,不再只是她的昀哥哥了。
對於蘇薇而言,昀哥哥,永遠不會是逝去的,不需要回憶,因爲他不但活在當下,也將要進入未來。
“夏寒,將來我們結婚的時候,可以跟靳昀取經,肯定會比他們輕鬆很多哦。”
蘇薇有些興奮的捏著夏寒的手輕輕搖晃:“我也要穿婚紗,純白純白的,有蓬鬆的裙鋸…”
說著忍不住伸手在空中比劃著,這樣的收腰,這樣的剪裁,這樣的裙鋸拖曳,這樣的頭紗披在腦後…
“薇薇,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夏寒將她揮舞在半空的手塞回被子裡蓋好,蘇薇每一句關於靳昀的話,都像是利刃,將他的心割出口子來,淌著血。
“恩,我再瞇會。”蘇薇環抱住夏寒的腰,一條腿架在他腿上,剛剛閉上眼睛,卻有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睜開,正對上夏寒望向自己的目光。
“我就知道是你在看我。”蘇薇狡黠的一笑,笑的夏寒莫名其妙,她遂解釋說:“我一閉上眼睛就感覺到有人在看我,不是你是誰?難道是我外公的魂魄?”說完,自覺好笑的哈哈笑了起來,馬上又換做一臉痛苦的表情。
“叫你別動作太大了,牽扯到傷口了吧!”夏寒寬大溫厚的手掌覆蓋在她腹部的層層厚紗上,替她輕輕壓著,這樣她能好受些。
蘇薇不笑了,正色道:“我昏迷的時候夢到昀哥哥了。”
夏寒一臉震驚,又馬上強裝鎮定:“那有什麼,我也經常做夢。”
“可是,我夢到他沉在水裡,還把我拉到了水中,我差點悶死了。”
夏寒一臉緊張,看的蘇薇又忍不住笑了:“一個夢而已,你當真了?不過,後來還是昀哥哥將我推出水面的,但是他自己變成了一尾魚,銀白銀白的…”
蘇薇彷彿著了魔,眼神飄忽的停留在窗沿上,似乎看到了什麼,又似乎只是在發呆。
夏寒被蘇薇空洞的眼神嚇到了,忙輕拍她的臉,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呵呵,老人們都說夢跟現實是反的,看來真的是哦,那個時候我都快死了,可是夢裡,我卻被靳昀救活了,還到了很多地方。”
蘇薇閉了眼睛窩在夏寒懷裡,似乎是累了,想要睡覺。
夏寒在心中輕嘆,靳昀終究還是不忍心帶走她,所以將她送了回來。
靳昀離開的第七天,蘇薇身體好的差不多了,可以被夏寒攙扶著下牀走動了。
“今天是什麼日子?”蘇薇站在客廳中央,望著對門而設的神堂上燃著的三支清香,疑惑的問夏寒。
“求個平安。”夏寒讓蘇薇在桌邊坐下。
“爲什麼多了一副碗筷?”蘇薇指著桌子上首的那一副碗筷問。
“敬神。”
夏寒在心中默想著:頭七是死去的鬼魂離開的日子,他們大多會來看陽間至親好友最後一眼,無疑,蘇薇是靳昀最放心不下的人,夏寒雖然不信這些,此時卻不由自主的恭敬了一回。
夜裡,蘇薇感到臉頰上有一片冰涼,她想要伸手拂去,無奈全身乏軟,根本動不了,連眼皮都睜不開。
耳邊有人微微的喘息,彷彿是有什麼東西靠近了自己,蘇薇雖然渾身使不上勁來,心中卻一下透亮。
一個沉厚的聲音耳語著:“我想給你很多的幸福,卻不能給你全部的幸福….”
窗子被一陣風掀開,蘇薇被冷風一吹渾身緩過勁來,睜開眼只看到對面的窗戶打開,風一個勁的往裡灌。
“醒了?”夏寒起身去關窗。
“昀哥哥沒事吧?”蘇薇撐著坐起。
“瞎操心。”夏寒扭亮了燈,將蘇薇抱在懷裡。
“爲什麼他們還不來看我?”蘇薇語氣中帶著哭腔。
“你想他了?”
“恩。”
“他忙著籌備婚禮,抽不出身,不過,他知道你很好,就放心了。而你,就要快快好起來,不要讓他擔心。”
“薇薇,你身體好的差不多了,我們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
“去哪?”
“雲南。”
“要瞞著所有人嗎?”
夏寒點頭。
“媽媽呢?”
“也不能說。”夏寒知道蘇薇其實想問的是靳昀。
他不能再等了,這樣的謊言撐不了多久,必須趁蘇薇還矇在鼓裡就帶她離開,靳昀當初的心願,不就是讓蘇薇幸福嗎?既然這樣,他就不得不做一次惡人了。
“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夏寒微微別過臉,聲音裡有些異樣。
蘇薇錯誤的理解爲夏寒是留戀家鄉,反而安慰他:“我們會回來的。”
第二天,蘇母送來了小晗,因爲前些日子蘇薇身體不好,他們兩個人也沒有帶小孩的經驗,蘇母便悄悄將孩子託付給了別人餵養了幾天。
“凡事看開些,有什麼誤會都好好溝通,生氣不要隔夜,出門在外也沒個親戚朋友照應,自己保重。”蘇母幾乎是哽咽著說完,將小晗抱在懷裡看了又看,十分不捨。
“媽,您也要保重身體。”蘇薇動情的望著兩鬢斑白的母親,操勞了一輩子,前半生因爲婚姻備受折磨,後半輩子,又因爲女兒一意孤行而孤獨終老。
“我們不在,您就把靳昀當自己的兒子吧,將來有機會我們一定會回報他們的。”蘇薇接過孩子抱在胸前,不放心的叮囑母親。
蘇母詫異的望向夏寒,夏寒站在蘇薇身後,朝她無聲的擺手,示意她不要捅破了這個秘密。
“你就不要擔心家裡的事情了,少來夫妻老來伴,我有你爸照顧。”
正說著話,屋外傳來催促的喇叭聲。
“媽,我們走了。”夏寒將小晗抱在懷裡,一手扶了蘇薇,兩人朝著蘇母深深鞠了一躬,就此別過,不知此生何時再相聚了。
尹遙坐在車裡,不停的按著喇叭,直到看到夏寒一家三口打開門走了出來才停止了動作。
爲了低調,他不得不開了一輛普通的奧迪,心下不爽,這一路日夜兼程,又沒有愛車美人作陪,一路上還要裝聾作啞忍受後座的一家三口你儂我儂,真是太杯具了!
車載著四人繞河而行,正是落霞滿天的時候,河面上閃爍著碎金一樣的夕陽,河的對岸是綿延的青山,隱約可見半山腰的白塔。
蘇薇趴在窗邊遠望白塔,小時候昀哥哥曾帶她攀爬到那塔頂,極目四望,將整個小城盡收眼底,小城以洢水爲界分爲內外兩城,內城阡陌縱橫的街道恰似一個八卦圖,外圍鑲嵌著銀白的水帶。
她還記得塔頂有一顆小樹苗,櫛風沐雨,吸收日月精華,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已經長成了大樹,聳立在塔頂。
可是昀哥哥曾說塔頂土壤貧瘠而且薄弱,不利於樹苗生長,它長不了多大就會爲境遇所限而夭折了。
但她隱約看到白塔頂上似乎有一個綽約的影子,恰似焦急的探身向前,舉目遠望一個人,在等候歸人。
蘇薇想起徐志摩的一首詩《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
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爲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
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
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車疾馳而過,那樹遠了、近了,又遠了,最終消失在一片玫瑰色的晚霞裡。
蘇薇怔怔的將臉貼在車窗上,對過目即逝的風景視而不見,心還羈絆在白塔頂上那棵樹的身上。
“昀哥哥,我走了,再見!”蘇薇掏出手機給靳昀發了條短信,翻出那日收到的靳昀的短信,按下刪除。
從此,她要告別過去,跟夏寒在彩雲之國雲南開始新的生活,就像靳昀那日所說,拋下過去的身份,忘卻過去的回憶,生命,從這一刻終結,又從這一刻開始。
蘇薇最後望了一眼身後越來越小的城廓,還有晚霞中流光溢彩的洢水河:別了,昀哥哥;別了,洢水;別了,過去…
“累了嗎?”夏寒看蘇薇閉上眼睛,躺回自己懷裡,他將小晗換到另一邊的臂彎裡,騰出半個懷抱容納自己的妻子,下巴輕輕的抵在蘇薇的頭頂,深深吸了一口蘇薇的髮香,那清淺的茶花香侵入四肢百骸,讓他安寧幸福,這就是他的全部,這就是他的人生,完整無缺了。
蘇薇微涼的手指輕輕滑過小晗的睡顏,他不哭不鬧,安靜的躺在父親懷裡,被蘇薇的手指涼了一下,便扭過頭,往夏寒懷裡蹭的更緊,似乎要融入那股溫暖的氣息,逃避開微涼的觸碰,小晗一面睡著,還不時吮吮嘴,嘴角溢出了口水泡泡,讓蘇薇看的入迷,心中溫軟不已。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們娘倆夢裡是不是都在吃好吃的,一個咂嘴,一個流口水。”夏寒寵溺的望著懷裡蘇薇和沉睡中的兒子。
蘇薇俯下身,趴在夏寒腿上,任由夏寒修長的十指插在自己發間,輕輕梳理自己的頭髮,按摩自己的頭皮,幸福的想要睡過去。
“哥們,換換我,煙癮犯了。”尹遙堅持到凌晨,再也撐不住瞌睡了,要抽根菸醒醒睡。
“換你可以,但是不許抽菸。”夏寒輕聲說著,拉過毛毯將蘇薇露在外面的肩膀蓋上。
“愛情讓你由狼變犬了啊,抽根菸也不可以?”尹遙大驚小怪的抱怨。
“吸菸有害健康!”蘇薇直起身子,車裡睡著很彆扭,其實她一直都沒睡著,爲了讓夏寒放心,故意閉了眼睛假寐。
她習慣了舒展開四肢佔據雙人牀的正中,將夏寒擠到邊邊角角,或者將夏寒當成抱枕,樹懶一樣將他熊抱在懷裡,這樣蜷縮著,渾身痠痛,夜不能寐。
“這樣的生活真是了無生趣啊,虧了夏寒你還樂不思蜀,想我們兄弟當年那日子,逍遙自在吞雲吐霧醉生夢死紙醉金迷刀山火海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尹遙爲自己的思如泉涌興奮不已,也不管用對沒用對,顯擺一下再說。
“總有一天,你會被馴服,然後就從良了。”蘇薇似笑非笑的打趣尹遙。
車子停了下來,尹遙下了車,伸伸懶腰,蹲在路邊點火抽菸,見夏寒也在身邊蹲下,遞過一支菸。
夏寒虛擋了一下,指指車內。
尹遙瞭然,衝蘇薇喊道:“嫂子,讓夏寒抽根菸批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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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薇笑了,過了半晌纔回到:“恩準。”
“謝主隆恩。”夏寒接口道,接過煙,借了火,兩人索性坐在路旁的草地上。
蒼茫的夜色裡,冬日的田野只剩下割剩的水稻茬,半夜起了薄薄的白霜,遠方有寒星一顆,不禁唏噓歲月流逝如白駒過隙,似乎昨日他們還是無憂少年,今日卻像是略盡人間滄桑,生出一種濁重來,曾經他們聚在一起必定喧譁鬧騰,而今,多半是靜靜的坐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時光的刻刀,還未改變舊日容顏,只是將那一顆顆圓潤的心雕琢出了不同的形狀。
一支菸燃滅,只餘下一地的菸灰,夜風一吹,飛飛揚揚消失不見,就像他們的青春,隨風潛入夜,消逝無處可尋。
兩人不約而同的拍拍褲子站了起來。
“換你去睡,我來開。”
“算了吧,你哪裡放心我坐在你老婆孩子中間,這夜裡要是睡著了,不小心捱到碰著,你還不得跟我記仇,明明就不是個大方的人,還要故作大方。”
尹遙油腔滑調,故意說的大聲,讓車裡的蘇薇也聽到,他這個兄弟早就棄暗投明了,寧可做妻管嚴,也不怕得罪了這幫出生入死的兄弟。
夏寒笑笑也不辯解,老婆孩子能大方嗎,尹遙你先彆嘴硬,總有心虛的一天,到時候將這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你:“熬不住了叫我。”
“哼,我熬不住!想當年我們單槍匹馬走西藏,是誰開的三天兩夜的車!”說起當年就熱血沸騰,拿了車鑰匙說走就走,那次去西藏,兩人憋屈了三天沒洗澡,發誓以後再出去至少帶身換洗的衣服,後來還不是死性不改,現在,真是老了,除了他形影相弔,其他都是拖家帶口的。
夏寒衝他抱拳,然後鑽進車內,外面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