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咬了咬嘴脣,又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擡腳跨進房門。
屋子裡有點潮溼的悶,侍兒們在一旁煮了艾葉水用來驅(qū)毒,容兒臉色蒼白地躺在榻上,右邊的袖管是空的,膝蓋以下卻是僵直的,動也不能動。這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更瘦,更小,更孱弱,這樣的身子,爲(wèi)什麼要冒險來生孩子?
我心下突然有些怨小四。
容兒已經(jīng)先開了口:“公主,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不怪他,是因爲(wèi)我想爲(wèi)他生個孩子,所以就求著他,給了我……”
我擡頭看了一下週圍,醫(yī)官們會意,帶著下人們?nèi)甲吡顺鋈ァ?
“你真傻,傻妞……”我故意笑著罵她。
“奴婢一直是傻的,愛上他的一刻就已經(jīng)傻了,公主你不要怪我。”容兒的眼底又浮起了愧疚。
“你又在說什麼,一個女人不好好愛自己的夫君那纔是傻!”我這麼說著怎麼心裡莫名其妙地氣短,我想起了我對嬴政的感情。
容兒又笑了:“公主,你向來是最寬和的。”
“行了,我不是來跟你廢話的,最近身子保養(yǎng)得怎麼樣?我那補品可沒少往這兒送,你可得給我母子平安,我還等著當(dāng)姨娘呢!”我故意把口氣一硬。
她笑著搖了搖頭:“奴婢已經(jīng)盡力了。”
“你要是盡力就沒有功夫這麼胡思亂想了!”我又在怪她“我現(xiàn)在只想讓你和孩子都好好的,至於別的……都是瞎扯。”
她努力將那隻僅存的左手?jǐn)E起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立馬就軟了聲音:“容兒……”
“公主,前番李公子入獄,是你拼力救的他吧。”
我怔住了,我一直以爲(wèi)她不知道這件事情的。
她已經(jīng)又笑了出來,眼角帶著一絲昭然的聰慧:“我就知道是你,要不然李公子這一次的事情足夠定他死罪了。”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這件事情也不要再提了,我現(xiàn)在就擔(dān)心你……”我還想繼續(xù)打岔。
她卻突然將我的手一握,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公主,若是我走了,你一定要替我照顧他,朝中險惡,奴婢實在是幫不了他任何事情……”
這是我最不想聽到的話,但是還是從她嘴裡說了出來。喉頭憋著一股難嚥的辛酸,吞不得吐不得,強嚥了這股辛酸下去,又逼著自己硬下口吻:“你自己的男人,你自己照顧,我不會替你照顧的,有本事,自己好起來……照顧他!”話音未落,眼淚就先流下來了。
我擡手抹了一把淚,繼續(xù)說道:“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一定把孩子給我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下來,無論如何……我都要看到你們一家人好好的!行嗎?”
容兒的嘴脣輕輕地抖了一下,我盯著她繼續(xù)說道:“宮裡的生活實在沒有多大意思,唯一的樂趣和欣慰就是可以聽到你們兩個人的消息,你有了孩子,他升了官,你們兩個人都過得很平安……就算爲(wèi)了我,可以嗎?好好過,好好活,好好的……行嗎?”
容兒笑了笑,虛弱地說道:“好,公主,我明白了,爲(wèi)了你,我也一定會……”她的嘴角猛烈地抽搐了幾下“我一定會兒……會……會……”
容兒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咬著下脣,突然一聲悶哼。
我慌了神,站起來衝著外面大喊道:“太醫(yī),快點傳太醫(yī)!李夫人她……”
話音未落,榻上的容兒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嘶喊,一道血水順著褥子下面流下來。
太醫(yī)們急忙衝了進來。
“不好,羊水破了,夫人請回避。”王太醫(yī)將我往門外一推,帶著一羣人忙碌起來。
小四已經(jīng)聞聲趕了過來,我一回頭先迎到了他急切的目光,滿心愧疚由然而升。
“對不起,小四我……我只是進去和她說了幾句話,她就突然……突然流了很多血。”我擡手抹了一把眼淚向他解釋道。
“你別害怕,樸豆,這不怪你,這不怪你……”小四趕快輕聲來安慰我“她身子虛,我是知道的……是我的錯……我根本就不該讓她有這個孩子。”
小四的眼睛一黯,狠狠地抿了一下嘴角,將臉轉(zhuǎn)到一邊,眼淚已經(jīng)順著他英俊的臉頰滴落到胸前的衣襟上。
“小四……”我想要安慰他,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聽到一旁的張蒿輕輕地嗯了一聲,一回頭卻剛好看到了嬴政淡漠的眼神。
“陛下!”我心裡陡然一驚,趕快施禮下拜。
小四也吃了一驚,趕快跪在我旁邊。
嬴政衝著我淡淡地說了一句:“回去吧。”
“是。”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隨著他一起上了車。
“微臣恭送陛下。”身後的小四再次施以叩拜大禮。
馬車又從裡面鎖上,車箱裡的空氣比來的時侯更沉悶。
我有點想哭,但是我知道最好不要。
“前段時間李斯被投入大牢你知道嗎?”贏政突然開了口。
我怔了怔,答道:“知道,聽說了。”
“哦?”他把嘴角一挑“幾時聽說的。”
“前陣子,他出來以後吧。”
他笑了,問道:“知道他是因爲(wèi)什麼進去的嗎?”
“不知道。”我感覺到自己的後背在冒汗,可是我不敢給他別的答案。
“上因爲(wèi)萬奇閣,你竟然會不知道?”他回過頭看著我,嘴角帶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直覺感覺他知道了些什麼,可是……該怎麼向他解釋?我突然想起來他問起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李斯是怎麼進去的”。
這個問題是個陷阱!李斯是因爲(wèi)我進去的!
這絕對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最討厭的就是前朝和後宮扯在一起。
這個時侯,我只有低著頭不說話,繼續(xù)沉默。我真慶幸車廂裡面很黑,他看不清我的臉色,同時,我也看不見他的。
“你的人不是經(jīng)常去萬閣嗎?你怎麼會不知道李斯和萬奇閣的關(guān)係呢?”他的聲音在發(fā)冷。
“不,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我擡頭看著他,換了一個輕鬆的表情說道“所以我才讓我的人常去啊,這樣買東西可以便宜點。”
故作輕鬆的口吻並沒有換來我想要的氣氛,空氣更加僵滯。他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
馬車在繼續(xù)行進,熟悉的車馬,幾匹好馬,車駕穩(wěn)得讓人心悸,我寧可現(xiàn)在來一個小小的顛簸,好讓我就勢倒向他的懷裡。至少不讓我們這樣僵持著彼此的距離。
他是我的男人,爲(wèi)什麼我會這麼怕他?
不,不止我怕他,其實很多人都怕他,甚至小四也怕他。
伴君如伴虎,哪怕是和我從小熟識的人,哪怕我們兩個曾經(jīng)那般嬉鬧無忌。可是……他變了,尤其是今晚。
車駕入了宮門。
“去承慶殿!”他說道。
我不敢再多問,當(dāng)車子停在承慶殿門口的時侯,他卻絲毫沒有顧我徑直下了車子。
我跟著他下了車子,想要隨著他一起進殿,剛向前走了兩步卻被兩個侍人伸手?jǐn)r住。
我有些愕然地看著他的背影,他並沒有停下等待我的意思,而是頭也不回地向臺階上走。
突然明白,今晚他已經(jīng)不想再看見我。
我在他身後跪下:“臣妾恭送陛下。”
他似乎連聽也沒聽見我的話,由侍兒陪伴著傲然進了大殿。
我的膝蓋貼在冰冷堅硬的臺階上,想起剛纔在清和宮裡他從後背抱著我的懷抱有多溫暖。
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無論是冰冷還是溫暖,都只在於他肯不肯給我……生死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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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兒在那一晚生下一個女兒,母女兩個人都很虛弱,太醫(yī)院的太醫(yī)說了,小的那個還好一些,只要小心調(diào)養(yǎng),奶水充足,孩子胃口好了,一切應(yīng)該不會再有大礙。
大的那一個只怕……他沒敢再往下說,我也沒敢再往下問。
其實在我離開李府的那一刻,心裡就已經(jīng)有了一種強烈預(yù)感,容兒要死了。
一直以來她都是在強撐著,爲(wèi)了肚子裡的孩子拼命地活著,這個孩子早已耗光了她的所有生命,孩子在她的體內(nèi)貪婪地成長著,也在不停地吸吮著她的生命,在這個孩子落地的那一刻,她整個人也就空了。
她愛小四,她那麼愛他,甚至勝過了我對小四的愛。可是這份愛,始終帶著著愧疚,終歸不那麼光明正大。暗地裡,她總覺得自己這份情是偷來的,這麼多年了,她有多愛他,她就有多累。
現(xiàn)在,她終於不必再這麼累了。
到了現(xiàn)在,我們不能再去細(xì)究這一切到底都是由誰來造成的。
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沒有錯。
嬴政不讓我和小四在一起,是因爲(wèi)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他,在他心裡,小四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這樣的人如果僅僅讓他貪戀兒女私情而變得庸碌的話,那就實在是太可惜了。
而小四和容兒都是在保護我,我在大秦王的手裡,這讓他們兩個人始終不安,他們只有僞裝恩愛,讓我徹底死心,當(dāng)我徹底成爲(wèi)大秦王的女人,這樣才能安全地活下去。
而我,我所做的一切,卻偏偏是爲(wèi)了小四和容兒。我希望他們兩個人平安,哪怕這份平安,是以犧牲我自己的一切作爲(wèi)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