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秦素北就肩挑著一個梨藤竹的背簍上了山。
淅瀝瀝的小雨落在她的臉上,一掃酷暑的燥熱,卻掃不盡她心中的煩悶。
夏天的食物容易腐敗變質,小十七又天生胃腸嬌弱,到了后半夜便疼得有些受不了,她這個浮生閣閣主少不得要想想辦法。
然而浮生閣門下既無良田收租,又無商戶經營,嗷嗷待哺的嘴倒是有十幾張,醫館的藥材太貴,她便叫郎中寫了方子,自己上山去采。
小的時候她跟師父學過幾天辨認藥材,可惜沒學到行醫把脈師父就去世了,不然她還能給人瞧病補貼些家用。
秦素北今年十五歲,是她師父收養的第一個孤兒。
她師父前后一共收養過十七個孩子,原因無他,浮生閣的規矩而已。
聽師父說,前朝曾有一位武功高強的大俠號浮生劍客,大俠一生懲惡揚善,除暴安良,受萬民敬仰,又有嬌妻在側,二人舉案齊眉,伉儷情深,唯一的遺憾就是夫妻倆始終未能有子嗣。
于是大俠和夫人就收養了一個無父無母的棄嬰,待其視若己出,悉心教養。
那名棄嬰成人后感激養父母的恩情,于是成立浮生閣并立下規矩,浮生閣歷任閣主都必須盡己所能收養無家可歸的嬰孩,以此幫助世間孤兒。
但時移世易,如今的浮生閣早不負當初盛名,不僅千金散盡,就連大俠的絕世武功也在不知哪一代失傳了。
新一任閣主秦素北別說□□,能把師父留下來的這些養活就不錯了。
爬上山的時候東方尚未肚白,山間枝繁葉茂,草木葳蕤,秦素北貓著腰在山路兩旁摸索著,時不時揪起一株植物細細打量,除了治胃疼的藥,別的草藥也可以順便采些賣給醫館的郎中。
約么摸了一段路的時候,她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蜷成一團躺在荊棘叢里,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一陣清風吹來,隱隱帶了些血腥氣。
如果說起先還有幾分好奇的話,在嗅到血腥味之后秦素北沒有猶豫,扭頭便走。
還有十多個娃娃等著她照顧,她才不想沒事給自己招惹上什么麻煩。
然后剛剛走出兩步,那輪廓里的黑影便一躍而起,靈蛇一般從后面將她環住,一柄閃著寒光的利刃眼看便要割斷她的喉嚨。
性命攸關之際,秦素北靈巧地從他的禁錮盲區里溜出,右手以掌為劍,直直戳在那人右肋下。
利刃當即脫手,那人彎腰捂住方才被擊中的地方,艱難地抽了一口氣。
對于這種一開始就抱著殺意的主,秦素北本打算直接殺了了事的,然而借著一點熙微的晨光,她看見掉在地上的那柄匕/首上鑲了一顆鴿子蛋那么大的鴿血紅,頓時財迷心竅,忍不住伸手去撈這已經被她視為戰利品的東西。
就在她的手握上利刃手柄時,那人也同時伸手,將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
“這位姑娘,”僵持之下,男人首先開口,“在下姓何名豫,方才誤將姑娘認作了仇家,多有得罪,還望姑娘海涵。”
秦素北這才細細打量這個自稱何豫的男人,此人大概二十上下,五官俊朗,一雙細長的鳳眼微微上揚,雖然衣衫不整、長發散亂,卻絲毫不見狼狽之色。
見少女不語,何豫又緩了一口氣道:“在下是來京城做買賣的貨商,不料被仇家追殺才淪落至此,不知姑娘可否愿意讓在下借宿幾天,大恩大德,一定十倍報償。”
“那你有錢嗎?”此人的衣服雖然略顯臟亂,可是料子委實不錯,他又自稱貨商,秦素北覺得可以網開一面。
何豫連忙從懷中摸出一個荷包,從里面倒出兩粒金瓜子遞給秦素北:“事發突然,在下身上只有這些。”
秦素北接過金瓜子一掂,發現不僅色澤飽滿,而且是實心的,頓時心頭一喜,又悄悄瞥一眼那人的荷包,根據隆起的體積推斷他應該還有至少十幾粒金瓜子。
不過她大人有大量,并不點破,只將這兩粒揣進自己懷里,指指放在地上的背簍:“你既然怕人追殺,不如躲在這里面,我將你背回去。”
“姑娘一介弱女子,這可怎么使得?”何豫著實一愣,再說這背簍如何能承受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
“山里沒有人煙,你當然要自己走的,等路過集市我再背你,”秦素北不由他推脫,“這簍子是我師父用梨藤竹編成的,韌性極大,區區一個人的體重壓不壞。”
“那就……有勞姑娘了。”街上人多眼雜,這的確是個能躲避的辦法,何豫向少女躬了躬身表示感謝。
“我叫秦素北。”既然要在自己那里借宿幾天,秦素北也不介意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多謝秦姑娘。”何豫又謝了一遍,這才跟在秦素北的身后,一瘸一拐地下了山。
秦素北本以為他是腿腳也受了傷,然而仔細一瞧,才發現男人右手柱了一根看不出什么材質的拐杖,剛才亮瞎她眼睛的鴿血紅鑲在拐杖的手柄上。
這么一想,剛才那匕/首的手柄的確是彎的,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鴿血紅,才沒有多加注意。
這么精巧的拐杖,想來也瘸了不短的日子,秦素北心里難得的起了一點同情心,伸出一支胳膊給他扶著。
何豫又道了一聲謝,卻表示男女授受不親,不敢麻煩姑娘。
“沒關系,我是武林人士,不忌男女大妨。”秦素北說道。
從她擊自己那一掌,何豫就看出這姑娘不僅是練家子,還出自有獨門武功的名門,不然也不會想到向她尋求庇護。
“敢問姑娘是何門何派?”他好奇道,這姑娘出手似掌非掌,似拳非拳,路數十分詭異。
秦素北見他始終不愿搭自己的胳膊,便收回了手:“無門無派,無師自通。”
浮生閣百年前曾是江湖第一門派,傳到她這一代卻連聽說過的人都寥寥無幾,故而何必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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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各段主要街道上都設了路障,過往的馬車貨車一律要嚴格排查才準許放行,但官兵們顯然沒想到一個瘦長細條的小姑娘能背著一個成年男子還健步如飛,故而對秦素北的背簍沒產生半點興趣。
秦素北將何豫背回了家,然后又匆匆離開去給他和小十七買藥,留了他一人面對這五進五出的大宅。
“公子可以隨意逛逛,瞧好哪間空房就搬進去。”秦素北在離開的時候說。
既然主人已經允許,何豫便拄著拐杖在各處閑逛,發現這宅子雖然寬敞,卻著實樸素的有些過分。
亭臺樓閣因為年久失修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院子里種的也不是花草樹木,而是茄子、卷心菜等作物,再穿過一條走廊,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主人家練武的校場。
校場里一共有十五個孩子,年紀最大的是個十四五歲的俊美少年,正帶著身后的弟弟妹妹們練拳,看見何豫時眼底戒備了一下,但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
反而是一個四五歲梳著總角的漂亮小姑娘雙手一抄,指著何豫向旁人告狀道:“有人偷學我們浮生閣的武功!”
“這位大哥哥只是看看動作,又不是偷窺心法口訣,小十六,不準無禮。”說話的小姑娘身著黃衣,看著比俊美少年略小一些,說完向何豫有些抱歉的一笑,“你是秦師姐的客人罷?我們這里空房不少,你看好哪一間,我去給你收拾。”
何豫的思緒卻還停留在剛才那小女孩的話上,一時沒有回答。
浮生閣?這里便是浮生閣?
真是……
他環顧四下,做出好奇狀:“浮生閣閣主怎么這般心大,也不安排個大人照顧你們這些孩子。”
“我就是浮生閣閣主。”黃衣小姑娘還未回答,秦素北便提著一大包藥材出現在校場門口,暗暗掃一眼幾個年紀小的孩子,準是他們中的哪個又多嘴了。
“秦姑娘。”何豫連忙起身相迎。
難怪這姑娘的身手詭譎,掌法更是聞所未聞,原來是浮生閣的人。
不過看這樣子,浮生閣今非昔比的傳言倒也所言非虛。
秦素北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話,只將手上的油紙包遞給那黃衣小姑娘:“這是給小十七和這位何豫何公子的藥,油紙上都寫著名字,千萬別弄混了。”
小姑娘應一聲,笑盈盈地接過紙包跑了。
“你一個人要照顧這么多孩子?”何豫有些詫異地問道。
“阿清和小月也都幫了不少忙。”秦素北回答,阿清是她的二師弟秦素清,小月是她的三師妹秦素月,是這些孩子中她唯一能叫對名字的兩位。
從四師弟往下她就完全不記姓名只按排行喊了。
“跑去煎藥的是小月,帶著弟妹們習武的是阿清?”何豫沒話找話,“我瞧著你們的武功路數好奇怪,既不像拳,也不像掌……”
“內服的藥小月幫你煎了,外用的自己拿回去抹吧。”秦素北冷聲打斷他的閑話,將一個大大的包袱和一個白瓷盒子推到他面前,“換洗的衣服我也幫你買了一套,只是我浮生閣收費不菲,公子的借宿費只夠用到明日早上,還請公子注意。”
在山上她雖僥幸一招擊敗了何豫,卻是在對方重傷又體力不支的情況下,若是正常發揮此人的武功必然是勝過自己的,她不覺得何豫有必要來關心一個毫無名氣的小門派練的是拳還是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