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跟出了數(shù)十丈,那兩道深深的劃痕便已經(jīng)消失。風捲狂沙,將大漠上的一切痕跡都抹平。
溯光停下來,默默嘆息了一聲。
然而,他身後的琉璃卻陡然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天啊!快看!”
太陽雖然還沒有躍出海面,但天地間已經(jīng)很亮,足以讓她看清楚昨夜不曾清楚目睹的一切──佇立在他們昨夜捨生忘死拼殺過地方的,哪裡還是一座“山”?上面覆蓋著的砂層已經(jīng)全部震落,晨曦在露出來的表面上折射出冷冷的金鐵光芒,整座山彷佛出鞘的刀兵──
蟄伏在這一片大漠上的,赫然是一架巨大無比、超出人力想象的機械!
琉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這、這是……”
“迦樓羅金翅鳥。破軍的座駕,冰族人造出的最不可思議的武器。”溯光接了下去,輕聲嘆息,“九百年前那一場大戰(zhàn)之後,破軍被慕湮劍聖封印。迦樓羅便守護著主人,在這片西荒盡頭的大漠上蟄伏,等待破軍的復甦。”
“復甦?不可能吧?”琉璃不敢相信。
“爲什麼不可能?”溯光反問。
“分明都是謠言嘛!”琉璃抓了抓頭,“老有人跳出來說破軍要復甦啦天降大難之類的,很是聳人聽聞──可是,每次還不是什麼事都沒有發(fā)生?九百年了,破軍要復甦的話早就復甦了,還等什麼啊?”
“這不是謠言。”溯光漠然回答,“世人不知道而已。”
琉璃見他說得慎重,只道:“難道你就知道了?”
溯光笑了一笑,擡頭看著晨曦裡的迦樓羅金翅鳥,眼眸裡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然而,他選擇了沉默,琉璃卻還是不依不饒地打破沙鍋問下去:“傳說劍聖不但在破軍心口刺下了五芒星,還用后土神戒上的‘護’之力量剋制了他體內(nèi)的魔性──這樣的雙重封印,就算海皇蘇摩和光華皇帝真嵐復生也無法解開,又還有誰能復甦他?”
溯光沉默了許久,才輕聲道:“解鈴還需繫鈴人。”
“嗯?”琉璃一時間沒回過神來,“誰?”
“慕湮劍聖。”溯光低聲。
“什麼?”琉璃愣了一下,脫口,“開什麼玩笑?劍聖仙逝已經(jīng)幾百年了,還不知道轉世到哪個角落去了呢!她怎麼會令破軍復甦?”
溯光沒有回答,只是走向那座巨大的“山”。當琉璃以爲這個奇怪的鮫人又會毫無預兆地中止這次的談話時,他卻擡頭望著迦樓羅,忽然開口了:“不,或許不是劍聖會來令破軍復甦……而是破軍在等待她的前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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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琉璃詫異不已,“他要幹嘛?等著報仇麼?”
“報仇?”溯光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彷佛不知道從何說起,“你知道麼?破軍在童年時曾被本族遺棄,是慕湮劍聖將他從絕境裡救回,後來又收他做了關門弟子,悉心傳授劍技──你在古墓裡看到的那一卷字,也是破軍昔年所留下。”
“什麼?”琉璃再度驚呼起來,“破軍也是劍聖門下?他、他不是個冰夷麼?”
“原因很複雜。或許在慕湮劍聖看來,民族之間的仇恨並不是那麼重要吧?”溯光不想多解釋,淡淡,“總之,他們之間的緣分從破軍還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時就開始了,直到死亡來臨還不曾了結。”
“哦,我明白了。”琉璃恍然大悟,“是最後劍聖大義滅親,清理了門戶?”
“大義滅親?”溯光苦笑,搖了搖頭,“在九百年前的最後那一戰(zhàn)裡,破軍並沒有反抗,甚至極力剋制著體內(nèi)魔性的反抗,聽憑慕湮劍聖封印了自己。”
“啊?”琉璃更是詫異,“爲什麼?”
“爲什麼?”晨風凜冽,暗夜退去,明霞璀璨。在漫天的光影裡,那個鮫人回過頭去望著迦樓羅金翅鳥,低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這些句子如此耳熟,讓琉璃不由楞了一下,片刻後才記起這是在空寂之山劍聖古墓裡找到那捲草書上的詩──上面是男子的筆跡,凌厲縱橫,氣勢如虹,然而卻似乎滿懷心思地塗抹著這一首纏綿悱惻的詩,字跡凌亂反覆,令當時看到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是誰會在女劍聖的古墓裡留下這樣的詩呢?
“你不明白麼?溯光聲音忽地變得低沉,“那是因爲破軍深愛著自己的師父啊……”
“什麼?!”那一瞬,琉璃驚得倒退了一步,說不出話來。
剎那間,古墓前那塊石碑上那一幅“劍聖誅魔”的浮雕又閃電一般地浮現(xiàn)在腦海裡──上面那個年輕的冰族統(tǒng)帥,被光劍貫穿了心臟,卻始終面色不變。在被封印的瞬間,他只是凝望著白衣女劍聖,目光是如此深邃而複雜,宛如看不到底的夜。
原本她從未往這個方面去想。
然而此刻被這個人一戳破,那凝固的一刻裡隱藏著裡面種種洶涌澎湃的情緒,那些難以言表的複雜情愫,忽然間就清晰無比地浮現(xiàn)出來了。隔了幾百年,依舊昭然若揭。
“深、深愛?”她結結巴巴地開口,“自己的……師父?”
“很驚訝麼?”溯光低聲,轉過頭看著她,“這一切和史書記載裡的完全不同,是不是?破軍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魔物,劍聖也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在成爲傳說之前,他們都不過是普通的蕓蕓衆(zhòng)生,有著屬於自己的恩怨情仇。”
“別瞎說!他們不是師徒麼?”琉璃還是不敢相信,“在破軍只有八九歲的時候,慕湮劍聖就已經(jīng)活了一百多年了!”
“是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溯光輕聲笑了一笑,“‘時間’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的確是完全不對等的東西。這就是破軍畢生的遺憾吧?”
──在第一次爲她所救時,破軍是一個瀕死的孩童。在第二次相遇,他是一個被族人放逐的孤僻少年,拜在她門下學藝。而當他成爲破軍少將,重返西荒之時,卻已是最後一次見到她了。在他成長的過程裡,她先後以慈母、恩師和所戀慕的女子的形象出現(xiàn)在他生命裡。但無論怎麼樣變幻身份,她始終是他在人生每一個時期裡最重要的人。
“我想,破軍戀慕劍聖之深,應該不在當年海皇蘇摩對白瓔皇后之下。”溯光淡淡地應,“只可惜他們出身不同的民族,到了最後,終究不免血刃相見。”
最後的結局是如何,雲(yún)荒上誰都知道,因爲已經(jīng)被記入了史冊──在兩族的最後決戰(zhàn)裡,慕湮劍聖親手將光劍刺入他心口,封印了冰族人的統(tǒng)帥。
那一戰(zhàn),成就瞭如今空桑的光明王朝,也直接奠定了今日雲(yún)荒和七海的局面。
“最後那一刻,破軍並沒有反抗,”溯光低聲,“當時,他身負破壞神的力量,已經(jīng)是一個可以隻手毀滅天地的魔──然而他卻剋制著體內(nèi)魔性的本能,聽憑師父封印了自己。”
“真是一個瘋子。”琉璃嘀咕,“他的民族和國家呢?就被這樣拋下了麼?”
“當然不止那麼簡單,一個國家的覆滅,不會只在一個人的轉念之間。”他微微苦笑,“滄流帝國的統(tǒng)治本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內(nèi)外矛盾重重,就算他們不曾失去破軍,崩潰也是遲早的事情。”
“這種論調倒是和史書上寫的一模一樣。”琉璃沒好氣地應了一聲,“真沒意思。我寧可你說滄流帝國是因爲一段不倫的師徒戀而葬送的,還比較聳人聽聞。”
“呵。”溯光笑了一笑。
“好吧,我們繼續(xù)說破軍……”琉璃生怕他不再說下去了,連忙道,“爲什麼你說能令他復甦的唯一可能,是慕湮劍聖?”
“因爲數(shù)百年來,破軍一直有心願未了,”他看著迦樓羅金翅鳥,“他們在前世擦肩而過。而這一生,他希望能在輪迴裡與她完美地相遇──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完美的相遇?”琉璃不明所以。
“是的。在她轉世後,等到最好的年華,沉睡的破軍就會在冥冥裡開始召喚她。她身上染有他心口流出的那滴血,無論身在天地間的何處,都能感覺到這種宿命裡的呼喚。”
琉璃怔怔聽著,愣了半天,忽地吃吃笑了起來。
“怎麼?”溯光蹙眉,有些不悅。
“我想,你是不是在編故事呀?人人都說破軍是魔,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他就變成情聖了?”琉璃看著那個迦樓羅金翅鳥,嗤笑,“沒道理啊!照你這麼說,如今已經(jīng)快九百年了,十幾個輪迴了都──難道破軍還沒有等到她的到來?”
“是的。”溯光淡淡回答,“因爲他不可能等到。”
“爲什麼?”琉璃更加詫異。
溯光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將手從劍柄上鬆開,眼神一瞬雪亮。朝陽已經(jīng)快要從海面升起了,霞光從他身後衍射開來,他轉過身去望著那座山,忽地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什麼?”琉璃以爲自己聽錯了,失聲,“你說什麼?”
“我說,”溯光一字一句地重複,“那是因爲九百年來,慕湮劍聖一直無法轉世!”
琉璃大吃一驚:“爲什麼?”
“因爲我們,因爲‘命輪’的存在。”
“命輪?”琉璃大惑不解,她已經(jīng)是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一個暗殺組織的代稱。”溯光淡淡,“存在了九百年。”
“暗殺組織?”琉璃吃驚地看著這個人,“你是個暗殺者?……你殺了多少人啦?”
“很多。有十幾個了吧,”溯光嘆息,“或者說,只有一個。”
“一個?”
“命輪要殺的所有人,說到底只有一個。”他看著迦樓羅,低聲,“所有犧牲者的被殺,也只因爲一個原因:因爲那些人可能會成爲某個人的轉世之身。”
“轉世之身?”琉璃更加震驚,“誰的?”
溯光的語氣凝重而肅殺,一字一頓:“空桑女劍聖,慕湮。”
琉璃吃驚得往後跳了一步,不可思議地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來。她怔怔望著晨曦裡的巨大機械,恍如夢寐,忽然間恍然大悟。
──原來,一切都是因爲這樣?
那一刻,她想起了那個被釘在金座上的鮫人,想起了那個一直在等待卻一直不曾醒來的魔。難怪她等到青絲如雪淚落成海,卻始終等不到要等的那一刻,而金座上被封印的年輕軍人,身負毀滅天地的力量,在黑暗深處寂寞地沉睡那麼多年,卻始終沒有人來喚醒他。
──原來,他們要等的那個人,已經(jīng)永遠不能再來了。
“星主可以洞察宿命,從未出錯。”溯光搖頭,輕聲,“在命輪開始轉動時,每個受到感召的分身背後都會出現(xiàn)一顆硃砂痣──那是破軍在死前用心口之血留下的印記。當魔之血進入顱腦裡時,便是‘幽寰’和‘破軍’兩星重合之時,轉世之人就會‘覺醒’。”
“覺醒?”琉璃詫異,“什麼叫做’覺醒‘?”
“是,”溯光低聲,“那時候,那個人就會感受到召喚,身不由己地來到這裡,進入迦樓羅,並且具有了喚醒破軍的力量。”
琉璃明白過來,卻不敢相信,“這就是你們要不停殺人的理由?”
“是。必須要在覺醒之前,將那些人可能喚醒破軍的人除去!”溯光淡淡,“佛擋殺佛,神擋殺神,無論是誰,一個不留!”
他語氣淡然,卻斬釘截鐵。
琉璃怔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阻攔魔的覺醒,守護雲(yún)荒大陸的平安。這聽起來是多麼堂皇的理由。數(shù)百年來,這些神秘的、身負絕技的人不惜爲了這個目標永遠奔走在黑暗裡,不惜滿手染遍血腥。
琉璃抗聲:“可那些女孩子是無辜的啊!”
“是啊,誰也不想。”溯光手指撫摩著劍柄上的明珠,眼裡閃過了一絲悲哀,“可是,爲了保全六個無辜者,而將天下蒼生置於危險的境地,這麼做難道就對了麼?誰敢冒這個險呢?或者說,誰有資格拿天下人的性命做賭注?”
“……”琉璃說不出話來,覺得腦海也不停翻涌。
是的,那是一個悖逆的命題──人的生命當然是無價的,無辜者不能被隨意犧牲,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然而,爲了一千個、一萬個人的生命,是否就應該犧牲掉一個人的生命?兩者之間孰輕孰重?這個決定有誰能來做,又有誰敢做?
“傳說裡,只有神能做這樣的決定,”溯光微微苦笑,“每次當出現(xiàn)這樣不可調和的矛盾時,創(chuàng)世神和破壞神會把兩者的靈魂往天平兩端一放,直接進行稱量──重的一方獲勝,輕的一方被毀滅……真是簡單啊。”
他低聲的笑,笑容苦澀:“可惜我們是人,卻要進行神的計算。”
琉璃聽著,心情也逐漸沉重。
是的,九百年來,破軍在等待著覺醒的時機,漂流西海的冰族也在期盼著傳說中統(tǒng)帥的歸來──然而,對空桑和海國來說,那卻意味著一場浩劫的開始,絕不能讓它成真。所以,命輪從不曾停止過旋轉,那一羣人在默默守護著,在輪迴之中不間歇地觀察和追逐,將每一個可能是女劍聖轉世之身的人全部清除殆盡,一個不留!
──那個曾經(jīng)挽救了大地蒼生的女劍聖,就這樣被後世之人封閉在了宿命裡,永不能再入輪迴!
她曾爲天下而割捨了所有,百年後,卻連再回到這個因爲她的力量而獲得和平的世界上再看一眼的機會都被剝奪──這個結果,只怕也是昔年破軍許下誓言時未曾料到的吧?
只因爲他想要看到她,所以,她再也不能回到這個世界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追溯時光而上,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緣起不過是那一點不甘,歷經(jīng)了千年,竟然滄海桑田、生死輪迴都不曾泯滅。
一念之執(zhí),竟至於斯!
這是她的悲哀,他的悲哀,抑或是天下蒼生的悲哀?
一邊說著,他們兩個人一先一後,已經(jīng)逐步走到了迦樓羅金翅鳥附近。
沙子已經(jīng)被震落,晨曦映照在這架巨大的機械上,折射出璀璨奪目的金光,彷佛一隻沐火的鳳凰──然而,在這個光芒的深處,卻沉睡著一個醒來便能令天下顛覆的魔!
琉璃握著胸口那一塊斑駁的古玉,在近距離內(nèi)怔怔望著那一架巨大的機械。在這片荒莽的原野上,這個來自於叢林的女孩第一次看到了宿命的痕跡──原來,那巨大轉輪在冥冥中真的從不曾停止過轉動,將天下一切都捲入了其中。
“真奇怪,”少女仔細地看了半天,低聲喃喃,忽地露出了一絲不可思議的表情,“這……這個東西,我忽然覺得好象在哪裡看到過它一樣!”
“是麼?”溯光有些驚詫地看了她一眼,“在哪裡?”
“真的很眼熟……可能是在故鄉(xiāng)?”琉璃想了半天,“對!在雲(yún)夢之城的神廟壁畫上,我好象看到過類似的金色巨鳥!是一隻一模一樣的金色的巨鳥,在雲(yún)中和巨龍搏鬥。”
“那一定是上古傳說中以龍爲食的迦樓羅金翅鳥,雲(yún)浮翼族的圖騰。”溯光淡淡,“據(jù)我所知,冰族建造的這個機械的確就是以此爲摹本。”
“哦?”琉璃神色微微變化,不知想到了什麼。
“真像是做夢一樣啊……”沉默片刻,她嘆了口氣,“你說的這一切,爲什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怕在故鄉(xiāng)都不曾聽姑姑說起,她可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
“這些本來是雲(yún)荒上最大的秘密……”溯光望著遠處的伽藍白塔,低聲,“所有人都以爲‘破軍滅世’的傳說不過是一個謠言,然而,沒有人知道這片大陸九百年的承平歲月是從何而來──那是因爲命輪,因爲百年不曾停止的追逐和殺戮、和無數(shù)無辜者的犧牲!”
那一瞬間,他一掃平日的恍惚淡漠,眼神竟然如同一把雪亮的利劍霍然拔出了鞘!
琉璃望著他,忽然間心裡一凜,往後退了一步。
“怎麼?”溯光在晨光裡看著她。
“你……”琉璃有些口吃,“你爲什麼要忽然告訴我這些?”
“哦,”溯光望了一眼天際,眼裡又露出那種奇特的恍惚的微笑,“有些事在心裡壓了那麼多年,覺得太累了……很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來說一說。反正你也沒機會再說出去,就當對著樹洞說話好了。說了,就忘記了。”
“沒機會說出去?”琉璃不知不覺一步步退了開去,如同一隻豎起了全身刺的刺蝟,口吃,“你,你不是想殺我滅口吧?”
“別那麼緊張,”溯光搖了搖頭,“我──”
就在此刻,遙遙地,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雷霆般的大喝:“龍!”
猝不及防的聲音令兩人都吃了一驚。兩個人不由自主地一起回頭看去,晨光裡只見白衣僧人從西北方迅速奔來,一手託鉢,一手持禪杖,腳不沾地地疾行而來,宛如御風而行,轉瞬便到了眼前。
“孔雀?”溯光有些意外,“你來這裡做什麼?”
“來、來看看你死了沒!”那個僧人奔到了檐下,有些氣喘,沒好氣地回答。
“怎麼?”溯光看到同伴,霍然明白過來,指了一指遠處的迦樓羅,“難道它在昨夜的種種反常跡象,你遠在空寂之山也感覺到了?”
“是啊!我是連夜從空寂之山奔過來看的,”光頭的和尚跺腳,唸了一聲佛,“昨夜冤魂們騷動得厲害,我坐禪的時候,聽到了狷之原上傳來的聲音,感覺非常不妙,還以爲你和明鶴兩個都掛了呢……”
溯光微微一笑:“我還活著。”
和尚呵呵笑了一聲:“嘿,老實說,如果你們都不幸壯烈,那麼我還是早日回中州去得了。否則破軍一旦真的甦醒,整個雲(yún)荒只怕又要成爲修羅場,誰擋得住啊?”
對話剛到此刻,忽聽旁邊有人低聲驚叫:“啊!你是──”
“這個丫頭是誰?”孔雀卻顯然不記得這個曾經(jīng)闖入過空寂地宮的丫頭,看到一個陌生人忽地出現(xiàn)在這裡,濃眉驀地蹙起,“怎麼讓一個外人走到這裡?明鶴呢?”
“一個無意的闖入者而已。”溯光卻爲她開解,“沒什麼。”
“什麼叫做‘沒什麼’!這裡是狷之原,是迦樓羅和破軍的所在!不是遊山玩水的地方!”孔雀目光落在這個少女身上,忽然一個箭步上去,右手豎起,如刀般斬落。
琉璃本來對這個有一面之緣的和尚還印象頗好,但沒想到他居然是這般殺人不眨眼,猝不及防,一聲驚叫下抽身急退。然而對方的速度快得驚人,她還來不及脫身,眼看那手刀便落在了肩膀上!貼身軟甲已經(jīng)在昨日被溯光捏碎,此刻孔雀的手剛接觸到,便痛得骨頭都要碎裂開來,她失聲痛呼,卻根本無法掙脫。
“且慢!”溯光臉色一變,來不及拔劍,手肘一橫,竟是硬生生擋住。
孔雀沒有料到同伴竟然會出手維護那個闖入者,一時收手不及,手刀重重斬落。只聽砰的一聲,黃沙飛濺,巨大的氣流相互衝撞,方圓十丈內(nèi)陡然飛沙走石!
琉璃失聲驚叫,踉蹌著倒退。
昏黃的飛沙裡憑空伸過一隻手,猛然把她往後身後一拉。
沙子飛快地散開,黎明的天光裡,兩個男人默默對立。孔雀雙手合十,眼光如刀,注視著同伴。溯光往後退了一步,嘴角沁出一絲血跡,眼神從恍惚變得雪亮,彷佛一把出鞘的劍。他飛快地把琉璃拉到了自己的身後,闢天劍一橫,攔住了同伴。
“龍?”孔雀驚疑不定地看著同伴,“你搞什麼鬼?”
溯光沒有回答,只是對著身後驚呆的少女揮了揮手,啞聲:“走!”
琉璃這纔回過神來,知道自己方纔已經(jīng)是在黃泉路上打了一個來回,僥倖撿了一條性命回來。她再也顧不得什麼,連忙仰頭髮出了一聲呼哨──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對從來不離她左右的比翼鳥,居然沒有應聲從天空裡俯衝而來。
她又是吃驚又是緊張地看了溯光一眼,對方?jīng)]有回頭看她,只是緊緊地盯著孔雀,右手不離劍柄,似乎生怕同伴在猝不及防的時候陡然出手。
“喂!爲了一個小丫頭,竟然對兄弟動手?”那個和尚摸著光頭,一邊嘮叨一邊逼過來,上下打量,“什麼來歷?莫非你看上她了?”
“走!”溯光橫過手臂攔住同伴,再度催促,“快!”
看到那個和尚兇神惡煞一樣地步步逼近,她再也顧不上召喚比翼鳥,從地上跳起,轉身朝著迷牆的方向飛奔而去──她跑起來的速度很快,就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幾下起落便沒了蹤跡。
“孔雀,讓她去吧,”溯光始終攔在他的前方,忽然開始咳嗽,“畢竟,咳咳,昨夜她還救過我的命。”
“救過你的命?”孔雀再度大吃一驚,“你受傷了?”
“出了點事。”眼看琉璃已經(jīng)跑遠,溯光這才鬆開了握著闢天的手,踉蹌著向迦樓羅金翅鳥走去:“我們先去那兒看看吧。”
“出了點事?”孔雀更在他後面,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個同伴──龍的能力,即便是在高手如雲(yún)的命輪中也是首屈一指,數(shù)百年來,他遵循星辰的指示,在黑暗的宿命裡奔馳追逐,闢天劍下從未曾落空過一次。
然而,這一次,居然有什麼東西差點要了他的命?
“不過,剛纔你是真的動了怒啊……”孔雀嘀咕,“多少年沒見你露出那種眼神了?如果我非要留下那丫頭的命,估計你真的要和我來玩次真的吧?”
溯光沒有回答,橫了一眼同伴,拔腳往前走去。
“紫煙死後,我就在心裡發(fā)過誓,”許久,他忽然頭也不回地低聲,“從此後,凡是我想要守護的東西,除非是從我屍體上踏過去,否則,誰也別想再動上一動!”
他的語氣森冷,令孔雀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兩人沉默著走近迦樓羅,腳下的黃沙顏色越深,到最後幾乎成了黑色。雖然在日出之時,這片沙踏下去依舊有奇異的感覺,彷佛沙土下有什麼邪魔在蠢蠢欲動──一路上可以看到無數(shù)半消融的屍骸,形態(tài)可怖,似乎被什麼東西一箭穿腦,瞬間秒殺。
孔雀一手握著念珠,一邊看著腳邊,微微咋舌。
“那丫頭昨晚居然能在這種情況下全身而退,還救了你的命?”孔雀喃喃,又不由流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來,“到底是什麼身份?這樣放她走,會不會……”
“別擔心,”溯光回頭對著同伴道,“因爲她很快就會將這一切全部忘記。”
“全部忘記?”孔雀詫異。
溯光點頭,站在高地上,看著已經(jīng)跑到了迷牆那邊的琉璃,眼裡忽地浮出了一絲嘆息:“是啊,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在醒來後全部忘記。”
朝陽從他背後的大海上躍起,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新的一天開始了,整個雲(yún)荒重新甦醒過來,一切煥發(fā)出了新的華彩。
一口氣跑到迷牆旁,正是日出時分。
太陽剛剛從雲(yún)荒東方的慕士塔格雪山後躍出,照耀著整個大地──從高空俯瞰,大漠蒼黃雄渾,遠處鏡湖波光粼粼,湖中白塔披著霞光佇立於天地之間。
終於是從那個奇怪的傢伙手裡逃脫了麼?琉璃如釋重負地想著,氣喘吁吁地靠著牆,回頭看著在身後的狷之原。
“什麼命輪、破軍?太奇怪了……”她低聲喃喃,想著那個鮫人最後說的那些奇怪的話,“真的有劍聖轉世、破壞神復甦那回事麼?在南迦密林的時候,都不曾聽姑姑和若衣姐姐說過啊……回去真應該好好問問。”
她擡起頭來看著那道高牆,忽地發(fā)了愁──阿朱和黑兒不知道去了哪裡,叫也叫不應,要翻過這一道高牆可是一件體力活啊。
而且,就算是翻過去了,說不定還會落到牆那邊嚴陣以待的士兵們手裡。
琉璃一邊嘆著氣,一邊從行囊裡翻出了長索,牢牢地系在金箭的末尾,然後張開了弓,瞄準數(shù)丈高的牆頭。無論怎麼著,還是得翻牆回家去,否則十月十五日那一天不見自己回去,銅宮那邊非要翻過來不可。
她瞇起眼,擡頭尋找著箭頭可以鉤上的地方,不知道爲何,擡頭看著看著,忽然隱約覺得頭有些痛,眼睛怎麼也無法凝聚。
忽然,眼前一花。一雙黑色的翅膀從牆後升起,遮住了她的視線!
“黑兒!”她失聲驚呼。
那一對比翼鳥不知從何處返回,飛越迷牆翩然落地,側過頭親熱地蹭著她,發(fā)出咕咕的低語──“剛纔去哪裡啦?”琉璃反手打了它一個爆栗子,嘀咕,“差點被你們害死……剛纔我真的幾乎完蛋了!”
“剛纔怎麼?”忽然間,有個聲音問她,“遇到什麼什麼事?”
“啊?”她看著朱鳥背上坐著的青衣男子,嚇了一跳,失聲,“父親?”
那是一個四十許的男子,眼神寧靜深邃,面容有西荒人的特點,五官深刻,半張臉上線條利落,顯得英俊而滄桑──然而可怕的是另外半張臉都沒了皮膚,彷佛被火舌舔過一般猙獰可怖。太陽快要升起,大漠已經(jīng)開始有些酷熱,他摘下了平日戴的純金面具,似乎想要透透氣,這讓被毀的面容更顯得觸目驚心。
──這個人,正是如今銅宮的主人,卡洛蒙家族的族長:廣漠王雅格。
然而,這個被稱作“父親”的人卻對著自己的女兒單膝下跪,回過雙手按在胸口,做了一個奇特的手勢,恭謹?shù)胤A告:“在下來遲,讓少主受驚了。”
“起來吧,我沒事。”被父親如此大禮對待,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居然坦然受之,只是歪過頭看了看他的身後,問,“沒人跟來吧?小心別被人看到了。”
廣漠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少主放心,在下讓所有下屬都在外面等候。”
──卡洛蒙世家本來是盜寶者的首領,體內(nèi)流著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液,而雅格王子昔年的脾氣也是出名的桀驁不馴,如果讓那些下屬看到他這樣對一個少女恭敬有加,只怕所有人都會覺得是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
“那就好,怎麼著我都算是你‘女兒’,可別被人識穿了。”琉璃鬆了一口氣,看了看那兩隻比翼鳥,皺著眉頭問廣漠王:“不過,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不該在銅宮麼?”
“少主勿怪。眼看海皇祭的日子逼近,鎮(zhèn)國公慕容雋已經(jīng)派人來銅宮迎接,”廣漠王回答,“而少主好幾個月杳無音信,讓在下很是擔心,所以不得不從帕孟高原直下博古爾大漠──好容易在迷牆這邊看到了比翼鳥的蹤跡,才知道少主就在這附近。”
“原來阿朱阿黑是去接你了呀。難怪……”琉璃皺起了眉頭,有些不高興,“剛纔你可差點把我給害死了!”
“少主遇到危險了麼?”廣漠王有些緊張,“難道是在狷之原遇到了魔物?”
“還好,我有天翼古玉,倒是不怕什麼邪魔──”琉璃嘆了口氣,回手撫摩著胸口那一塊古玉,“反倒是遇到了一羣奇奇怪怪的人,差點就出了事情。”
“少主莫非進了神山?”廣漠王臉色登時一白,只覺得後怕,“那個地方可去不得!少主這些年在雲(yún)荒到處遊蕩也罷了,如果去了那裡,可真的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我對若衣發(fā)過誓,一定要保證少主在雲(yún)荒平平安安。”
“若衣若衣,你就知道若衣!”琉璃聽到他又開始提起那個,只覺得頭痛,連帶著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嘀咕,“好了好了,看在若衣姐姐份上,我聽你的話便是。”
“在下怎敢勉強少主?”廣漠王單膝下跪,“只是少主身份尊貴,萬一在雲(yún)荒出了什麼事,在下百死莫辭。”
“我只不過想多去一些地方看看嘛……你也知道我出來一趟是多麼不容易。不多走走,日後到了天上,會一輩子遺憾的。”琉璃翻身上了朱鳥,了一下,眼神忽地黯然:“不過,出來了這一趟,再回去,可能會更難過吧?”
廣漠王將琉璃扶上鳥背,聽得最後一句話,眼神變了一下。
她說她的時間不多了?
──這個看似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原來心裡是這般明鏡似的清楚。
“唉,其實這四年來我已經(jīng)很開心啦~我去過那麼多地方,見過那麼多人,比別的族人一輩子都強。”琉璃仰起頭,看著湛藍色的天宇微笑,“要知道,在南迦密林裡的時候,我只能透過頭神廟的窗櫺格子看藍天呢……永遠只是那麼支離破碎的一小塊一小塊。到了這裡,才知道真正的天和地是什麼樣子。”
廣漠王反而有些驚詫。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名爲“女兒”的少女,眼裡有著他所看不到底的東西,完全不像是一個外貌只有十七八歲的孩子。
她,到底是幾歲?又是什麼身份?
──三年前,重傷垂死的他被若衣帶回了故鄉(xiāng),來到了南迦密林裡隱族居住的城市。那個神秘的城市被稱爲“雲(yún)夢之城”,位於密林的最深處,全部由一種巨大的蘆葦搭建而成,每一根空心的葦桿高達一丈,輕巧而龐大,高高懸在通天木的最頂端。傳說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隨著風緩緩移動。
那個城市裡的人們自稱是雲(yún)浮翼族留在大地上的後裔,神廟裡供奉著三女神,他們長年與世隔絕,卻擁有著超越雲(yún)荒人類的驚人文明。
被若衣帶來的他,是數(shù)百年來第一個穿越密林來到這個城市的異族人。他的到來引起了族裡的爭論,有人主張救他的性命,有人卻對讓一個外人隨意進出城市深懷戒心。經(jīng)過若衣的苦苦哀求,隱族的女族長命令巫醫(yī)用一種奇特的白色藥粉挽救了這位垂死的人──然而,作爲代價,他卻被託付了一項奇特的使命。
隱族族長打開神廟的門,將一個少女交到了他的手裡。
那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女,穿著一身潔白的羽衣,身上披滿了瓔珞,靜靜地坐在巨大的三女神像肩上,託著腮,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手掌上停著兩隻正在歌唱的加陵頻伽鳥──在第一眼看到那個孩子的瞬間,沙漠裡來的王子心裡猛地一震,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敬畏和恐懼。
這個孩子的肩後,居然有著雪白的雙翼!
那,難道是傳說中的雲(yún)浮純血翼族?
看到有生人進來,那個少女萬分欣喜,展翅從巨大的神像上飛落,在神殿裡盤旋了幾圈落到族長身側,親熱地拉住了族長和若衣的手,嘰嘰喳喳的說話。然而,族長卻是長時間地注視著這個孩子,什麼話也沒有說,忽地拿出一塊古玉,掛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古玉套住脖子的瞬間,少女發(fā)出了一聲驚呼,背後的雙翅陡然間消失了。
“封住你的翅膀,是爲了讓你更好地在雲(yún)荒生活。”隱族族長嘆息。少女驚喜地叫了起來,顯然已經(jīng)在神廟裡呆得膩味,族長轉過頭看著雅格皇子,提出要他帶這個少女離開這片森林,去往雲(yún)荒暫時居住一段時間,一直等到天上出現(xiàn)第一次月蝕的時候、再把她安全地帶回來──
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那麼,族長便同意破除千年來不與外族通婚的規(guī)矩,準許他迎娶若衣爲妻。
爲了報答救命之恩,也爲了若衣的囑託,他遵守約定從南迦密林裡把這個神秘的孩子帶出來,對外宣稱是自己的私生女兒,呵護有加,百依百順。他不知道這個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諾言從來不追問。而這個有著少女外表的隱族人也一直獨來獨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義上的父親坦露過心聲。
她是誰?爲什麼會住在神廟裡?爲什麼又被送到了雲(yún)荒?
──這一切完全是個謎題,就如那個在南迦密林裡隨著青水遷徙不定的民族一樣,令外面世界的人們無法琢磨。
唯一肯定的是,在雲(yún)荒的四年裡,這個來自密林的少女一直不曾長大,始終保持著他第一次在神廟裡見到她的模樣。除了肩後那一對被封印住的翅膀外,她與常人無異,只是有著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在短短的幾年裡,孤身走南闖北,幾乎走遍了雲(yún)荒東西南北。或許因爲有著古玉的保護,她也一直沒有遇到真正的危險。
然而,唯獨這一次從狷之原回來,她的神色卻有些異樣。
“少主,你在狷之原到底碰到了什麼?”他憂心忡忡。
“碰到了一羣瘋子,”琉璃忽地笑了,“聽了很多夢囈一樣的故事。”她沒有再對廣漠王詳細說什麼,只是拍了拍鳥兒的脖子,低呼:“阿朱,阿黑,我們走啦!”
比翼鳥噗拉拉飛起,一隻馱著琉璃,一隻馱著廣漠王,雙雙越過了迷牆。
就在同一時刻,太陽躍出了碧海,初晨的日光從天幕灑落,籠罩在她身上。在那一瞬間,琉璃忽然間覺得一種奇特的恍惚從心底升起,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起來,隱隱約約中有什麼在迅速地遠去,宛如潮汐一樣從她腦海裡退遠。
“少主?少主!”廣漠王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顯得吃驚非常,“你……你怎麼了?你的後背上忽然……”
“我的後背?”她喃喃,反手摸了摸,“怎麼了?難道翅膀長出來了?”
廣漠王乘著黑鳥迅速趕上──初升的日光正好照在她的後背上,在琉璃的後心處,赫然浮現(xiàn)出了一個金色的手印!
“是咒術!”他飛過去,焦急地問,“你中了誰的咒術?”
“我沒事……只是忽然好睏。”琉璃模糊地自語,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好奇怪,才大清早而已啊……我要睡過去了麼……”
一語未畢,一種奇特的力量壓了下來,不容抗拒地闔上了她的眼睛。
她失去了神智,手臂一軟,再也抱不住朱鳥,從九天之上落下。朱鳥發(fā)出一聲長嘯,旁邊一道黑色的閃電掠來,黑鳥迅速展開翅膀將跌落的少女托起。兩隻鳥比翼飛起,雙雙遠去,飛向了帕孟高原。
廣漠王抱著“女兒”,心急如焚地探著她的鼻息和脈搏──幸好,她只是睡去了。
少女在蓬鬆厚軟的羽毛裡沉睡,陽光灑滿她的臉頰。
西荒在身後遠去,一切都在遠離,從她腦海裡如退潮般消失,滔天的濁浪從四處撲過來,淹沒了一切。在過去一日之內(nèi)經(jīng)歷的所有人和事,都漸漸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再不能辨別。
十月十日,九公主琉璃被帶回了卡洛蒙家族所在的銅宮。廣漠王對慕容家前來迎接的人說女兒在外出時遭遇不測,受了輕傷,所以不得不乘坐馬車前去葉城參加海皇祭。
廣漠王一行,於十月十三日順利抵達了葉城,入住早已安排好的秋水苑。
九公主很快恢復了生氣,依舊活潑外向,對什麼都充滿了好奇。一切彷佛都非常順利,和往年沒有任何不同。然而,包括父親在內(nèi),沒有一個人知道琉璃到底在迷牆背後的狷之原上遭遇了什麼──
連她自己,也已經(jīng)將其遺忘。
“別擔心,她會全部忘記。”溯光望著碧空裡遠去的飛鳥,淡淡。
是的──在昨日翻入迷牆時,這個偶遇的少女脫口道破了闢天的來歷,爲了以防萬一,在那時他便已經(jīng)在她身上施了術。那個術法可以將一日之內(nèi)的記憶洗得乾乾淨淨,不留任何痕跡,就好像從來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迦樓羅,破軍和劍聖,命輪和轉生……當然,也包括他的存在。
這一切,在清晨第一縷日光照耀到她身上時,便如露水消失不留一絲記憶。他們兩個,就如在茫茫的黑暗大海上偶遇的兩片浮萍,乍然相遇,剎那間便又隨著洪流各奔東西。
光陰無情,等到他下一次來到雲(yún)荒,估計這個小丫頭早已經(jīng)是作古。
“原來你還留了這一手啊?”孔雀喃喃,望著那一對比翼鳥消失在天際,蹙眉,“不過這個丫頭也不簡單──居然能駕馭這種神鳥?”
“是南迦密林裡的隱族人。”溯光咳嗽了幾聲,“你以前其實應該見過。”
“是麼?不記得了。”孔雀撓了撓光頭,有些尷尬。然而看到對方蒼白的臉色,連忙上去一把扶住他:“你怎麼了?剛纔我就覺得不對勁──你是不是受傷了?否則怎麼會連我那一下手刀都接不住?”
溯光搖了搖頭:“小傷,沒什麼。”
“到底怎麼了?”孔雀越發(fā)覺得不對勁,“明鶴呢?怎麼不見她?”
“死了。”溯光低聲,眼神恍惚而悲涼。
孔雀一怔,連阿彌陀佛都忘了念:“死了?”
“如今是三百年一度的大劫之日,冰族一定會竭盡全力派人來喚醒破軍,”溯光嘆息,“昨天他們的人殺了守護者明鶴,闖入了迦樓羅,並舉行了招魂的儀式──幸虧他們運氣不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設下的封印,反而從錯誤的甬道直接進了煉爐。”
孔雀臉色一變:“破軍有沒有被驚動?”
“沒有。實在是不幸中之大幸。”溯光搖頭,“誤闖入煉爐後,所有人的魂魄都被吸了進去──連帶隊的十巫之巫禮都不例外。”
“那還好,”孔雀長長鬆了口氣,“不過連巫禮都親自來了,實在不簡單啊。”
“是。”溯光嘆息,“而且,雖然這一行人失敗了,但是他們護送上岸的‘星槎聖女’卻至今不知道下落──我擔心遲早會出事。”
“什麼聖女?”孔雀皺起了濃眉。
“一個乘坐銀舟從海上來的女人。明鶴臨終說,那個女人才是這一行冰族人護送的對象,”溯光表情凝重,“只可惜在我到來時她已經(jīng)不見了──我找了方圓數(shù)十里地,完全感覺不到她的氣息。”
“迷牆昨天崩裂過對吧?”孔雀蹙眉,“難道已經(jīng)逃入雲(yún)荒內(nèi)陸去了?”
“也有這個可能。”溯光沉吟,“奇怪,她是來做什麼的?”
孔雀撓著光腦袋,也答不上來,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嘆氣:“破軍和其追隨者蟄伏了快九百年了,今年邪氣尤其濃烈,我真擔心我們會扛不住。”
溯光點頭:“目下還剩下兩個,我會盡快。”
“我先留在這裡。”孔雀合掌,“萬一再有什麼事,還可以壓一壓。”
然而,在他說話的短短間隙裡,他脖子上那一串念珠劇烈地跳動著,忽然間憑空收緊,若不是溯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幾乎就要將孔雀的脖子絞斷!
“留下來?這可不是開玩笑。”溯光看著和尚捂著脖子喘氣,不由蹙眉,“這些冤魂百年來原本就蠢蠢欲動,在空寂之山佛窟也罷了,一旦到了離魔那麼近的地方,怨念會更加強烈吧?就算你法力高強,待在這種地方又能支持多久?”
“阿彌陀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孔雀唸了一聲佛,“麒麟、鳳凰和你各司其職,抽不開身,也只有我離這裡近一些──不過你別擔心,一有不對我會立刻開溜保命。你也知道我最擅長於此了,否則怎麼能在命輪裡活到如今呢?”
溯光苦笑,孔雀彷佛也想起了什麼不快的經(jīng)歷,面色有些尷尬,打了個哈哈,拍了拍溯光的肩膀:“老弟,你可要抓緊點時間啊!如今六去其四,趕緊把剩下的兩個給殺了,這一次的浩劫也就化解了,大家都可以再休息個六十年。”
溯光沉默了一下,只道:“剩下一個在葉城,身份有點特殊,但還算容易──最後一個卻有點難。”
──六十年一輪迴的分身名單是絕大的機密。一旦時間到來,星主從水鏡裡預測到了六分身此世的方位,便會傳信給身處北海的龍。這一份名單,即便是在命輪組織裡,除了執(zhí)行者之外,連傳信人鳳凰都不曾知曉。
孔雀有點驚訝:“你都覺得棘手?難道那人是在九天上的雲(yún)浮城裡不成?”
“如果在雲(yún)浮城,好歹還算有個下落。”溯光搖了搖頭,擡頭看了看天,“問題就是剩下的那一個連星主都無法推知是誰,又身在何方。非常的棘手。”
“什麼?”孔雀脫口低呼,“星主也無法預言?”
“是啊。”溯光嘆息,“星主只列出了其中五個人的名字和身份。”
“他孃的,那可麻煩了!”孔雀罵了一聲粗話,“天上地下,讓人怎麼找啊?”
溯光也苦笑了一聲:“我準備先去處理了在葉城的第五個,然後再去向星主請示一遍答案──如果那時候星主能給出明示就好,不然……我也只能在剩下的幾個月裡儘量找了。”
“怎麼找?除了背後的血之印記,還有什麼方法可以確定轉世分身?”孔雀冷笑,不屑一顧,“難道見到個年輕的女人就撲上去扒了人家衣服,看看她背後是不是有一顆會動的紅痣?──就算你本領再大,哪能扒光全雲(yún)荒女人的衣服?”
他說的粗俗,溯光苦笑了一聲,“盡人事,聽天命。”
“得,不是我說泄氣話,我看這次的大劫多半撐不過去。”孔雀撓了撓光頭,舊話重提,“龍,一旦事情不妙,我們就各自分頭跑路吧──你回你的北海,我去我的中州。他孃的,誰管它破軍蘇不甦醒雲(yún)荒亂不亂呢!”
“我答應過紫煙。會替她守著雲(yún)荒,阻止破軍的甦醒。”溯光的聲音平靜,“孔雀,你是佛教徒,應該也有慈悲心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整個雲(yún)荒又是多大的功業(yè)?”
“切,老子要造那麼多的浮屠幹嘛?”孔雀卻是不以爲然,“慕湮劍聖是在八百九十九年前的五月二十日在古墓裡去世的──如今是十月,還剩下六個月就是三百年整的大限了。龍,五個月內(nèi)如果你不能搞定剩下的兩個,那麼我立刻走人。”
“五個月只怕不夠。”溯光低聲,“我會在大限到來之前七天通知你。”
“七天!那點時間怎麼夠跑路?”孔雀大怒,“爲雲(yún)荒那麼拼命做什麼?你明明是個海國人!”
“我答應過紫煙。”溯光低聲,撫摩著劍柄,“不能對她失信。”
“你還真是對她念念不忘啊……其實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佛曰宿命。”彷佛也是想起了百年前在這裡發(fā)生的一幕,孔雀炯炯的眼神也黯淡下去,沉默片刻,道,“好吧,那就十五天,一言爲定。那之後如果你還不能得手,命輪裡的大家最好都立刻撤離雲(yún)荒。”
“你們走,我會留下。”溯光低聲重複。
“真是固執(zhí)的傢伙。你覺得能幹得過破軍?”
“盡人事,聽天命。”溯光聲音淡漠,“我並不擅長跑路。”
“……”孔雀彷佛被刺了一下,回頭看著那片空地,對著死去的同伴氣哼哼地道:“明鶴,別擔心,估計我很快就會下來陪你了!──我都快被這個傢伙氣死了!”
“哈,”溯光忍不住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那這裡拜託你了。”
一語畢,他瞬地從孔雀面前消失,快得如同一陣風。
“喂,你去哪兒?“孔雀看到他背道而馳,不由有點吃驚,“葉城在那頭!”
溯光沒有回答,奔到了狷之原盡頭,從高高的石崖上躍起,如同一道白虹一般投入了那一片碧海中,沒有激起一朵水花,如一條魚般轉瞬不見,消失在碧海深處。
“喔,我倒是忘了。鮫人麼,與其徒步橫穿博古爾沙漠,當然不如從海里走水路去葉城快,”孔雀抓了抓光頭,自言自語,“只不過……那個勞什子‘星槎聖女’,又在什麼地方?”
他看著這個荒蕪蒼涼的原野,四顧喃喃。
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靜靜地停在荒漠裡,在日光下一動不動。
黑暗的密室裡一片寂靜,只能聽到外面風砂一粒粒地打在金屬上的簌簌聲,以及被釘在金座上鮫人越來越微弱的呼喚:“快些……快些來啊。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有明珠接二連三地從眼角滑落,簌簌落地。
“我來了。”黑暗裡,忽然有一個聲音回答。
金座前的地面上忽然迴旋起了一束奇特的微光,那是和下層煉爐對應的區(qū)域──低語中,一個女子從地面上無聲無息地飄浮起來,站在了滿是明珠的地上。她極其美麗,卻有著一張蒼白如冥靈的臉,眼神澄淨而空洞,彷佛從極冰淵的雪。
她從煉爐裡充斥了死亡的光芒裡飛起,彷佛無形無質,悄然穿透了厚厚的合金地面,來到了密室內(nèi),輕聲如鬼魅般地回答:“我來了。”
當她冰冷的手指接觸到時,衰竭的瀟陡然睜開了眼睛!
九百年的禁錮和蟄伏,讓鮫人碧色的眸子暗淡,然而在看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陌生女子時,裡面卻陡然掠過了一道光──那個女子一身白衣,站在金座前,緩緩除下了面紗,令她忽然間驚駭?shù)乇牬罅搜劬Α?
是幻覺麼?還是古墓裡那個長眠的人又復活了?眼前出現(xiàn)的這個人,除了髮色不同外,和九百年前的女劍聖居然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容貌!
“你……”那一瞬,心裡不知道是怎樣複雜的情緒,瀟喃喃,“終於來了?”
“是啊,”那個女子輕聲回答,“我是來喚醒破軍的。”
“破軍?”聽到那樣的稱呼,瀟眼裡的光只閃了一下便滅了。她長久地凝視著眼前這張蒼白的容顏,忽地喃喃:“不……不是你。真正的慕湮劍聖,不會稱呼主人爲‘破軍’!──她應該叫他‘煥兒’……這個世上,千秋萬代,只有她一個人會那麼叫他。”
鮫人守護者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所以,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誰?”
“我是。”那個女子的聲音卻平靜漠然,和眼眸一樣毫無生氣,彷佛一具被操縱的木偶。
“不是你!你不是慕湮劍聖!”瀟陡然厲聲叫了起來,“你這個空具軀殼的怪物,快從我主人身邊滾開!”
隨著她聲音的拔高,金座上陡然盛放出刺眼的光,彷佛利劍一樣刺向了那個闖入者──然而,那個女子根本沒有退讓,就這樣站在那裡,任憑光芒刺穿她單薄的身體。
光線消散後,她卻安然無恙。
“你無法傷害我。因爲我是慕湮劍聖的轉世分身,在這裡,破軍的力量將保護我不受任何傷害。”看著瀟震驚的眼神,那個女子卻還是漠然地回答著,語調機械般沒有起伏,“我已經(jīng)等待了那麼久……我生下來的唯一目的,便是來到這裡,喚醒破軍──誰也無法置疑我。誰也無法阻擋我。”
“你……”瀟震驚地看著她,半晌,才微弱地低語:
“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是的,這個女子從下一層的煉爐裡出來,居然能自如地穿越厚重的金屬壁,而且能在那一道提煉人之魂魄的光芒裡漂浮!──這個女子不是個活人,卻也不是個死人。她身上有著奇特而詭異的氣息,令人震驚不已。
然而,任憑瀟內(nèi)心猜測萬千,那個女子彷佛幽靈一樣地在暗室內(nèi)迴旋,聲音漠然而平靜:“我是星槎聖女,受命前來迎接破軍的覺醒。”
“受命前來?”瀟喃喃,“誰之命?”
“元老院。”星槎聖女回答,“整個滄流冰帝國。”
“不……不可能!”瀟脫口低呼,“不可能是你!”
怎麼會如此?空桑女劍聖的轉世之身,居然會在冰族?而且,在幽寰投射到破軍上之前,不可能有一個分身會提前知道此生的宿命!這個冰族女人,又怎能洞徹自己的一生?
是冰族元老院的力量麼?還是滄流帝國的旨意?
“你或許會不承認我的身份:因爲確切的說,我只是慕湮劍聖此生的‘六分身’之一,”星槎聖女的聲音平靜而淡漠,“不過,不要緊──因爲另外的幾個分身,自然會有‘命輪’的人來替我除去。到了最後,一直呆在破軍身邊的我,肯定會是唯一的那個入選者!”
聽到她嘴裡漠然吐出“命輪”兩個字,那一瞬,瀟陡然明白過來了:是的……又是一場爭鬥!
九百年來,潛藏在大陸和平背後的,一直是兩種勢力不曾間歇的鬥爭:西海上的冰族日夜計劃著喚醒破軍,而另一個名爲命輪的神秘組織則嚴密看護著這裡,一次次的挫敗對方的企圖,令九百年裡沒有一個分身能夠真正成功地覺醒。
而這一次,他們之間的爭鬥又達到了新的白熱化。
昨夜,那些冰族軍人用瞭如此大的代價,原來不僅僅只是爲了把迦樓羅驅使回西海,更重要的是爲了將這個女子送到這裡!──因爲冰族人在數(shù)百年的失敗後終於明白,只有將他們控制的分身順利地送到了迦樓羅的金座前,才能保證分身的絕對安全。
因爲,無人能在破軍面前傷害她一絲一毫!
“原來,這都是冰族人的計謀麼?”她低聲喃喃,語聲悲哀,“爲了重新獲得我主人的力量,幾百年來,他們真是不擇手段阿……”
“空桑人太強大,將我們逼入了絕境。如今一切希望都破滅了,唯有破軍是我們的救星,”星槎聖女輕聲,雙手合攏面對破軍的金座下跪,“他擁有無上的力量,將帶領我們迴歸故土,重新奪回屬於我們的大陸!”
被釘在金座上的瀟默默地看著她的舉動,忽地喃喃冷笑:“可笑啊……一個冒牌的轉世之身,居然妄圖喚醒破軍?你們把我的主人當成什麼了?你真的以爲他會爲你醒來,然後爲冰族重新發(fā)起一場戰(zhàn)爭?”
“你應該明白這不是笑話,”星槎聖女站起身,平靜地回顧,“世上有一種力量連神魔都不可抗拒:就如你無法拒絕你的主人,破軍也無法拒絕我一樣。”
“……”瀟被這樣的語氣震住,半晌無語。
“一切在六十年前就已經(jīng)被安排妥當:按照元老的命令,我將在這個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繼續(xù)等待。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在三百年大限到來的時候,慕湮劍聖就會在我身體內(nèi)復甦──然後……”星槎聖女淡淡地說著,彷佛只是從空殼裡機械地吐出早就被教導過的話,轉過身去,望著金座另一邊沉睡的軍人,緩緩平舉雙手,一字一句:
“我,就會喚醒你的主人!”
“破軍將會帶領我們重新迴歸雲(yún)荒,稱霸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