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含蓄微笑:“您說笑了,咱們帝都去年十月才安頓下來,政府分配的房子也是臨時決定……”
去年十月,吳越還不是戍衛官,他的級別跟白父略等,因此兩家才得以做成鄰居。
三月份林雪風因傷退役,吳越出任戍衛官,但因為資源緊缺,他自己新官上任想積極表現,于是主動要求房子不著急。
倘若不出意外的話,這次任務完成后無論如何,他的新住宅也會安排好的。
可現在么……
白羽看了看突然急切的老太太,眸色幽深:“不過,您要是著急的話,有什么事我也可以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老太太腳步一頓,此刻瞬間躊躕起來。
……
而在荒原中。
樹繭扎根土壤使得他們離不開這片范圍,不過兩人也都沒閑著,趁此機會懷榆看了看所剩不多的肉食存儲,安排周潛打了個大的。
——確實挺大的,她也沒有想到周潛能扛回來一頭野豬。
“不過這野豬怎么是黑白花的?”懷榆好奇。
“這有什么稀奇的,災變期間好多家禽家畜都跑了出來,有些被其他變異生物吃了,有一些自然就活了下來。這么幾年了,基因傳下去不是很正常?”
周潛倒是很淡定。
懷榆瞬間就高興起來:“哎呀!那太好了,我本來還覺得純野豬肉吃起來有股味兒,又難燉,不方便呢。要是這種野豬的話,肉質應該就細嫩許多吧。”
兄妹二人磨刀霍霍,因為叢林中不方便燙皮刮毛,干脆直接把皮都給扒下埋起來了。就這么從早收拾到晚,懷榆感覺腰都要抬不起來了,此刻大手一揮:
“好啦,先腌兩天,然后再掛起來晾。”
“這一堆晚上蓋好,明天用來做香腸——還得是戍衛軍的材料多!這個做起來也好吃的。”
“周潛哥,晚上我們土豆燜紅燒肉吧?”
周潛想了想:“虎皮雞蛋燜紅燒肉吧,這段時間土豆吃的有點多了。”
行啊!
這幾天的雞蛋沒吃完,待會兒煮熟了下鍋炸一炸,再跟紅燒肉一起收汁……
懷榆瞬間口水橫流。
而就在這時,周潛微微轉頭,看向了車子側方。
懷榆:“?”
卻見他瞬間放下擦手的毛巾,此刻大步走去:“樹繭好像有動靜了。”
懷榆愣了一瞬,而后一陣風似的沖過去:
“我要第一個,我要第一個!萬一他醒來了之后像我一樣什么都記不住,只想找個媽媽呢?”
周潛原本加速的動作瞬間停了下來。
而在乳白色的樹繭中,林雪風靜靜躺在那里,睜眼看著天空上冬日里光禿禿的枝杈,還有有別于蕭瑟冬日的、被異能催生過的叢叢綠葉,聽到風中傳來的歡快話語,唇角微微向上翹了翹。
等懷榆接近那個終于打開的樹繭時,腳步卻又驟然放緩下來。
她有點緊張,忍不住又催促著慢慢跟在身后的周潛:“周潛哥,你快點啊!”
但再怎么磨蹭,周潛都沒有跟上來的意思。
抱歉,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實在沒有給人當媽媽的愛好,這種風險還是交給懷榆吧。
而懷榆磨磨蹭蹭走過去,此刻微微下蹲,扒在樹繭的邊緣,朝里看去,頭剛探近,就對上了一雙明亮又溫柔的眼睛。
對方黑色的頭發略長,襯托得原本就雪白的臉頰更加沒有一絲血色。唯有眼瞳漆黑,唇色微淡。
見到她時微微彎了眉眼,輕聲細語,字正腔圓。
“媽媽?”
懷榆“騰”地一下紅了臉,下意識收回了腦袋。
她胸腔里小心臟跳的亂七八糟,腦子里各種念頭糾糾纏纏,有雨夜中他微笑,還有躍動火焰中他說話的樣子……
背后反反復復只有一句話,來回回蕩——
完了完了,林雪風真的失憶了,還變傻了!
而等她抬起頭來,卻見林雪風已經自樹繭中坐了起來,正垂眸看著她。
逆著光,久未打理的頭發吹到眼前遮出了深深淺淺的陰影,而他眸色漆黑,仿佛深不見底的暗河,不知為何看得懷榆有點緊張。
但隨后他就抬起頭來,又看了一眼加快腳步走過來的周潛,溫聲說道:“謝謝你們救了我。”
周潛愣了愣:“你……一直都能感覺到嗎?”
林雪風微微點頭:“嗯。”
周潛松了口氣:“被救下來就一直能感覺到嗎?”
林雪風眸色幽深:“是的,一直。”
而懷榆已經站了起來,此刻手扶著樹繭,又看了看溫和蒼白仿佛與之前差距不大的林雪風,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但不等她多想,就見面前伸出來一只同樣蒼白的手掌,對方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懷榆茫然的也遞出手去,立刻就被對方溫柔且堅定的攥緊了。
他的掌心微涼,聲音卻是柔軟的:
“力氣不太夠,拉我一下好嗎?”
“……小榆。”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兩人身高有差距,懷榆立刻后退一步,手上微微用了力氣——好在林雪風也不是全然只靠她來拉拽,因此順暢的就從樹繭中出來了。
他還穿著戍衛軍的制服,雪白的制服自胸腔破爛出一個大洞,邊緣處還有著殘留許久的殷紅血跡,露出的那片胸膛卻是同樣蒼白,使得這軀體看起來像是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
周潛站得略遠一些,此刻看著他,只覺得對方長腿跨出樹繭,而后腳掌落在地面時,又輕又穩,下盤極其穩固,分明能夠對自己的肢體進行控制。
又為什么起來還需要懷榆幫忙拉拽?
他皺了皺眉頭,然而怎么看對方都不像是有惡意的模樣,因此只好把疑惑拋下,而后也跟著走上前來:
“林將軍,你的身體已經全恢復了嗎?有沒有感覺還有哪里不舒服?”
林雪風微微搖頭:“沒有,除了感覺還有些虛弱外,身上已經沒有其他傷了。”
他看了看身邊乳白色的樹繭,又轉頭,目光專注又幽深地看著懷榆,眼睛眨也不眨,只再次輕聲感嘆:“小榆,謝謝你救我出來。”
懷榆點了點頭,鄭重說道:“那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我這次真的付出好多好多。”
“我知道。”林雪風輕聲細語,唇角微翹。
“但是……”懷榆上下看了看他:“總覺得你跟我們一開始見面時不太一樣。”
怎么形容呢?
那個林雪風有威嚴,也有活力和溫柔,對她很包容很憐惜,卻又能平等的尊重她和她的秘密。唯獨眉宇間帶著微微的惆悵,露出的信念也并不算很積極向上。
但眼前這個……他笑容溫和,目光專注,可仿佛所有專注的視線都凝聚在懷榆一個人身上,以至于懷榆記憶里他的那一絲絲活力都仿佛看不見了。
真奇怪。
林雪風卻微微側頭,認真詢問:“你不喜歡我現在這個樣子嗎?”
“啊?”懷榆有些茫然:“什么樣子不都是你嗎?上次你都抱著赴死的信念,狀態有所不同也是很正常的吧?只是現在你看起來好像還在冬天,沒有解凍一樣。”
她總結:“像是還是一座冰雕。”
周潛在旁邊皺了皺眉,心想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比喻。不過他在此之前沒有跟林雪風這樣近距離的接觸觀察過,也就無從得知懷榆所形容的這種差別了。
反倒是林雪風微微笑出聲來。
“小榆,你形容的很精準。”
“我……大概是冰封太久了吧。”
他說他一直都記得,沒騙人。
只不過他的感知不是從懷榆救下自己開始的,而是在冰封的那一刻。
無邊無際的寒意將自己牢牢包裹,身體僵硬冰冷仿佛置身囚籠,運用自如的異能再調動不出分毫,強健有力的肢體被牢牢封鎖。
與他晝夜相伴的,除了腳下的苔蘚,身后的枯樹骸骨之外,就只剩那一片近乎真空的安靜環境,還有外圍漫天肆虐的暴風雪了。
胸口的薔薇花顫巍巍的維持著他的一線生機,而在他這一線生機中,寒冷與孤獨仿佛附骨之蛆,一寸寸一分分侵蝕著他的肉體和靈魂。
他被封在那座冰雪豐碑中,意識在混沌與清醒之間瘋狂,無人可訴,無人可聞。
在日復一日的囚籠當中,許多時候,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
那漫長的日日夜夜啊……
他從未、從未經受過這樣可怕的孤獨囚籠。
他能思考的時間越來越少,而后日復一日的麻木佇立在那里,那座雕像化作了英雄的豐碑,高昂的身軀象征著他不屈的靈魂……
但在英雄的皮囊下,他早就已經成了思維混亂的傻子。
好冷……
好孤獨……
好想解脫……解脫……殺了他吧殺了他吧殺了他吧!!!
又或者,他早就死掉了,這些都是臨終時茍延殘喘的噩夢。
直到有一天,暴風雪中走出來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孩子。
她的頭發上都是白雪,像沾染了一層鵝毛。
睫毛上起了微微的霜凍,呼出的熱氣被圍巾遮擋,只能在面前形成極細微的白霧,很快就在冷冽的寒風中散了。
但她飛奔而來,臉頰甚至帶著一抹怪異的酡紅。
她來了。
她又靜靜在面前佇立。
而后輕輕伸出細白的手掌,按在了他冰冷也不再跳動的胸腔。
在那一刻,這具封鎖在囚籠中的身體仿佛對外界有了感應,他能感受到她手掌心不同尋常的高熱,體內澎湃的異能,洶涌的力量,還有她的那一聲幾乎要散于空氣中的呢喃:
“林雪風。”
“林雪風!”
她的聲音漸漸堅定,像是在重復著自己的幻想:“你還活著嗎?”
在那一刻,囚籠中的軀體漸漸被注入靈魂,對方高熱掌心下的心臟似乎都在跳動了。
他默默回答:是的,我還活著。
但她帶不走他。
成年男人的軀體再加上厚厚冰層,連懷榆自己都是稀里糊涂闖入這片地域,又何談再帶上這樣一個累贅呢?這種絕望讓她終于在自己面前哭了出來,淚水墜入早已干枯死掉的苔蘚,卻仿佛燙進了他的心臟。
“究竟……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把你帶出去啊?”
她嗚咽著,自言自語卻又痛苦萬分。
而在那一刻,林雪風卻仿佛釋然了。
他想告訴她——假如帶不走,就徹底殺掉他吧!
終結這一場噩夢。
可卻又看著她仿佛未經風霜的模樣——誰能忍心讓月光沾染上血色呢?
他的痛苦,他的掙扎,他的不堪與狼狽,還有他的放棄與渴求……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林雪風的微笑中被隱藏:“像冰雕不像之前的話,你會失望嗎?”
懷榆認真想了想:“不會啊。”
“這有什么好失望的?”
周潛跟在一側,眉頭擰得死緊: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對方已經強調過兩次懷榆對他的觀感了。
救命之恩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狐疑的打量著眼前的林雪風,愕然發現對方竟比自己還要略高一些,雖是穿著制服也能看到對方肩背寬闊有力——
最重要的是,他的肢體至今未曾放松。
而后對方微微轉過頭來,對上了他的視線,無悲無喜,一片冷靜。
周潛卻瞬間放松下來了。
這種狀態他很熟悉啊!
經歷過艱難的探索任務后,或者目睹身邊人犧牲在眼前,他們這些沖殺在第一線的人總會有種種不適應的。
林雪風表現的渴求對方認同,再加上情感上的略淡漠,還有這不曾放松的肢體習慣,分明就也類似那種狀態嘛。
大家都經歷過的。
因此他上前一步,引得懷榆下意識看過來,而后笑道:“小榆,林將軍剛醒,恐怕不能跟我們一起吃晚飯了……要不要我去給他煮一碗稀一點的粥?”
懷榆瞬間反應過來:“啊!我的紅燒肉!”
她催著周潛:“你快去看看啊!”
而后又看著林雪風,眼中的焦急和掙扎顯而易見。
林雪風的溫柔神色仿佛一張面具緊緊貼合著,連聲音中微帶親昵的語調都與剛才沒什么不同:
“是要放棄我,去看別的嗎?”
下一刻,懷榆卻抓住了他的手:“走走走,我拉著你我們走快點!不然肉要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