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三天前廠黨委會上的戲劇性一幕,關良義還是記憶猶新。
三棉廠的廠黨委會,通常由廠黨委書記兼廠長向忠海發起,列席黨委會的有杭三棉廠分管不同工作的三位副廠長關良義、劉橋、唐明亮,廠黨委副書記兼工會主席劉偉光、廠紀委書記余和平、廠黨委辦公室主任韓東升等人。
三棉廠的廠黨委成員一共有七個人,凡是廠里的重大事情和決策,都會放在廠黨委會上集中討論,最后實行民主集中制原則進行投票決定,個人服從組織,少數服從多數。
在周一的廠黨委會議上,討論的是關于新一輪的部門精簡改革和第四批下崗職工人員名單的問題。這次的會議是有關三棉廠深化改革工作的,所以還是跟前三次議題一樣,由負責廠改革辦的關良義來主持會議。
這次第四輪下崗,依著關良義年初向廠黨委會遞交的改革方案里,屬于深化改革計劃里最后一次人事精簡,他本以為會跟前三次一樣,雖然遇到點反對意見,最后還是會被通過的。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一次提出的精簡部門,裁減人事,讓最后一波富裕閑置勞動力進行下崗的提議,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對。
率先站出來反對的是分管儲運、生產車間的副廠長劉橋,接著是廠工會主席劉偉光、廠紀委書記余和平相繼站出來反對繼續施行第四輪下崗。
副廠長劉橋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關良義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前三輪下崗會議上,他哪次不站出來反對?他分管的是儲運和生產車間,每一輪的下崗人員名單里,有七成都來自他分管的部門,他能支持才怪?
至于廠工會主席劉偉光,前面幾次反對聲音里,也一直有他。倒不是他對關良義個人有意見,而是跟廠工會的職能有關系。廠工會的其中一項職能就是維護職工的合法權益,工會要經常代表職工與廠里領導們就維護職工勞動權益問題進行交涉,避免工人與廠里矛盾進一步激化,維護三棉廠發展的穩定局面。
每一次下崗名單出來,榜上有名的職工都會到工會找他這個工會主席,求主持公道。他何嘗不知道企業要適應時代的發展需要,終究是繞不過改革這條路,有改革自然就有犧牲,這是難免的。明白歸明白,理解歸理解,但是站在他工會主席的位置上,他始終還是要代表下崗職工,與廠里交涉,爭取。但最后的結果還是該下崗下崗,該執行執行,而他這個工會主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里外都不是,最后被下崗工人們背后啐唾沫星子,更有人偷偷給他取了外號,叫他“不倒翁”,言外之意就是尸位素餐和稀泥,不辦事。
可他一個工會主席,又能怎樣?難道真的要逆勢而行,去阻撓三棉廠的改革嗎?
他這個廠領導,相比于其他幾位黨組成員,不僅難,還心里苦啊。
所以關良義制定和執行三棉廠的深化改革,他不會旗幟鮮明地支持,但也不會有什么太大的意見,唯獨就是下崗這個事兒,他必須阻上一阻,不然這么一茬接一茬兒,他這個廠工會主席真的沒法干了。
他的反對,也在關良義的預料之中。
恰恰是廠紀委書記余和平的反對,是他始料未及的。前幾次他都是隨大流,跟著廠黨委書記向忠海的意見而決定,向忠海說支持,他就支持,向忠海說反對,他也反對。沒想到他這次居然主動站出來持反對意見。關良義不知道他這一次為什么會這樣,是劉橋說動了他?還是廠改革辦在精簡部門編制的時候,也觸及到了廠紀委這邊,惹來了余和平的不快?
關良義在會上留了心,回頭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廠紀委那邊的情況。
廠黨委辦公室主任韓東升,雖沒有明言反對,但認為第四輪下崗應該暫緩施行。如果一定要現階段執行的話,他會選擇反對。
韓東升在廠黨委七個成員里,排名最后,但不代表他人微言輕,相反,他是廠黨委辦的大管家,深得向忠海的信任,在場諸人誰也不會小覷了他。他在會上,對關良義也是直言不諱,他說他不反對改革,更不反對減負裁員,但下崗這種事應該徐徐漸進,前三次下崗已經讓廠里人心惶惶,在崗的工人們情緒也不高漲。他還說,前些日子市信訪局給他打電話,他親自跑了一趟,勸回了兩名正在上訪的下崗職工。
他擔心如果再這么一味地下猛藥,只能是欲速則不達,甚至釀出禍端來。
所以他的意見是不反對改革,不反對下崗,但第四輪下崗必須暫緩執行,先穩上一穩,至少也要到年底再做決議。如果現階段一定要執行,他只能投反對票了。
而分管人事和財務的副廠長唐明亮,繼續旗幟鮮明地支持著關良義的改革。
無論是精簡部門機構,還是裁撤職工下崗,對他分管的部門而言,都是利大于弊。首先人事不再那么臃腫沉屙,大大地讓人事部門的工作量得到了減負,其次精簡機構部門,裁撤閑置勞動力,大大地減少了廠里不必要的開支,讓財務部門賬上每一筆錢都能去到它該去的地方,不用再過以前那種寅吃卯糧,拆東墻補西墻的日子。
就沖這兩點惠益,唐明亮都必須堅定不移支持著關良義的改革。
但唐明亮再怎么支持,也只有一贊成票。而劉橋、劉偉光、余和平,再加上韓東升,七名黨組成員里,反對票已經占了四票。即便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廠黨委書記向忠海投了贊成票,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關良義這次提出的第四輪下崗,基本上是要被駁回了。沒有經廠黨委會通過的決策,是不可能頒布和執行下去的。
就在關良義準備放棄,再尋機會時,向忠海突然站起來,說道:“大家先別忙著做決定,贊成或者反對,都先等一等。昨天周末,我去老廠長家喝了一盅酒,聽到了這么個事兒。”
他這一開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來,紛紛看著他。
關良義不知道向忠海這個時候說這個干什么,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了什么藥,于是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向忠海繼續說道:“之前啊,這下崗的事啊,在廠里鬧得動靜的確很大,很多廠里已經退了休的老人,都跑去了老廠長家為下崗的子女或者親戚鳴不平訴委屈,讓老廠長出來主持公道。前些日子老廠長不也來了一趟廠辦大樓,了解情況來了嗎?良義,還是你接待的吧?”
關良義輕嗯一聲,說道:“是的,我跟他老人家介紹了廠里改革的一些情況,也跟他老人家解釋了關于下崗的情況,老廠長還是很開明的,表示理解和支持廠里的改革。”
他這話一出,劉橋、劉偉光他們彼此對視一眼,會心一笑,關良義這話是說給他們聽得吧?言下之意,他們的覺悟還比不上一個退了休的老廠長唄。
劉橋正要張嘴予以還擊,輸人不輸陣嘛。不過卻被向忠海抬抬手臂示意了一下,將他到了嘴邊的話擋了回去。
只聽向忠海又道:“老人家嘛,重感情,雖然表示了對下崗的理解,但牢騷還是有的,只是不沖你們發罷了!不過周末我去他家的時候,你們猜怎么著?他居然夸起了咱們?說咱們這個下崗再就業的安置工作做得好,這邊因為改革需要讓部分人下崗,那邊時刻關心下崗職工,第一時間安排他們去別的單位上崗再就業。他老人家夸咱們這屆領導班子有魄力,有責任,有擔當。嘿,夸得一頭霧水,暈頭轉向,連那盅酒都沒好好喝完就從他家撤了。”
眾人一聽,也是面露疑惑。
向忠海又說道:“出了老廠長家里,我稍微找了幾個下崗職工了解了一下。原來是有一家叫誠聯信的職介所,不停地走訪下崗職工家庭,主動替咱們廠分憂解難,推薦我們的下崗職工上崗再就業。據我所知,廠里已經至少有五六十名下崗工人,和這家職介所簽了合同,準備去蕭山上崗再就業了!”
這番話一出來,會議室里的幾人紛紛面露意外之色,他們紛紛看向了關良義,都在猜測這職介所莫不是他準備的后手?
但關良義也是一臉懵圈啊。
向忠海又道:“后來我又打聽了一下這個職介所的情況,還跟咱們廠的一名廠辦子弟有關,據說是他請了外面的人,挨家挨戶去走訪下崗職工家庭,幫助他們再就業的。對了,他母親好像是第一批主動下崗的職工,后來自主創業在廠里開了間早點鋪,之前還上過報紙來著,我記得良義有一次在會上還念過,說她是下崗再創業的成功典范。”
“是她啊?”
關良義也想起來了,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家生意火爆的早點鋪,還有那位人前人后忙忙碌碌,臉上卻一直掛著笑容的大姐。
“你們看,我們三棉廠的職工下崗了,也并非一無是處的。他們還是可以找到出路的。”
向忠海看著眾人,繼續說道:“所以啊,對于關副廠長這次動議的第四輪下崗,我這個廠黨委書記兼廠長表個態,我是支持的。我也希望大家再好好慎重考慮一下,支持關副廠長的這次動議。”
向忠海的表態和勸說,讓已經準備放棄的關良義又看到了希望,緊皺的眉宇微微舒展了開來。而劉橋、劉偉光他們卻是一臉苦笑和郁悶,向忠海說這話的意思,不就是明擺著讓他們都投贊成票,支持關良義的動議通過嗎?
別看他在征求大家的意見,實際上他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然,說一不二向忠海,這句話豈是隨便說說的?
向忠海看著眾人的猶豫和不甘,心里冷笑一聲,隨后看著關良義,又道:“不過良義,不,關副廠長,我也希望你今天能在廠黨委會上表個態!”
“向書記,你說!”關良義點頭說道。
向忠海的食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打著會議桌,緩緩說道:“改革可以繼續,但是下崗到此為止!沒有第五輪了!”
短短一句話,言簡意賅,卻透著不容置疑,更不容商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