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需物資、俘虜兵和元帥的輜重隊都駐扎在沙姆舍沃村。大家都圍坐在火堆旁。皮埃爾走近火堆,吃了些烤馬肉,背著火躺下身子,立刻就睡著了。他又像在波羅底諾戰役后在莫扎伊斯克那樣睡著了。
現實的事件又和夢境結合在一起,又有一個人,是他自己呢,還是另一個人,對他談思想,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對他所談的那些思想。
“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一切都在變化和運動,這個運動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感應神靈的快樂。熱愛生命就是熱愛上帝。”
比所有一切都更困難和更幸福的是,在苦難中,在無辜的苦難中,熱愛這個生命。
“卡拉塔耶夫!”皮埃爾想起了他。
皮埃爾突然像過電影似的在腦子里出現了一位他早已遺忘的、在瑞士教過他地理課的、仁慈的老教師。“等一等。”那個老者說,他給皮埃爾看一個天球儀。這是一個活動的,晃動的,沒有一定比例的圓球。圓球表面是密密麻麻、彼此緊挨著的點點。這些點點都在運動著,不斷變換位置,時而幾個合成一個,時而一個分成若干個。每一個點都極力擴張,搶占最大空間,而別的點也極力擴張,排擠它,有時消滅它,有時和它合在一起。
“這就是生命。”老教師說。
“這是多么簡單明了,”皮埃爾想。“我怎么先前就不知道呢。”
“上帝在那中間,每一個點點都在擴大,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它自身。它生長,匯合,緊縮,從表面上消失,沉入深淵,又浮上來。這就是他,就是卡拉塔耶夫,你看,他擴散開來了,又消失了。——Vousavezpris,monenfant.①”
教師說。
“Vousavezpris,sacrénom.”②一個聲音喊道,于是皮埃爾醒了。
他欠身坐了起來。火堆旁邊蹲著一個法國人,他推開一個俘虜,拿一根穿著肉的通條,放在火上烘烤。他卷著袖筒,兩手青筋暴突,長滿茸毛,皮膚發紅,手指短粗,他靈活地轉動著通條。他緊鎖雙眉,褐色面孔陰沉沉的,在通紅的炭火的光亮中清晰可見。
“Caluiestbiengal……Brigand.Va!”③他迅速轉過身子對身后的一個士兵說——
①法語:你懂得了,我的孩子。
②法語:你明白了,該死的。
③法語:他反正一樣……是個土匪,沒錯!
那個士兵轉動著通條,冷冷地向皮埃爾瞥了一眼。皮埃爾轉過臉去,向黑暗中看去。有一個俘虜,就是被法國人推開的那個人,坐在火邊用手拍打著什么。皮埃爾湊近一看,認出了那只雪青的小狗,它搖著尾巴坐在那個士兵身旁。
“啊,你來啦?”皮埃爾說,“啊,普拉東……”他還沒有把剛開了頭的話說完。
突然間,如煙往事在腦際涌現出來:有普拉東坐在樹下投來的目光,有那個地方傳來的槍聲,狗的叫聲,兩個法國人從他身旁跑過去時帶有犯罪的面部表情,那支還在冒煙的槍,想起在這個宿營地永遠也見不著的卡拉塔耶夫,他正要弄清楚卡拉塔耶夫是否已被打死,但是,就在這一剎那,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想起他和一個美麗的波蘭姑娘在他在基輔的住宅陽臺上度過的那個夏夜。皮埃爾沒有把這一天的回憶都聯系起來,再從其中作出結論,他閉上眼,于是夏天的自然風光和對游泳以及對流動的液體球的回憶混合在一起,于是他沉入水中,水淹過了他的頭頂。
日出之前,他被巨大的密急的槍聲和吶喊聲驚醒。法國人從他身旁跑過。
“Lescosaques!”①一個法國人喊叫道,一分鐘后,皮埃爾周圍都是俄國人——
①法語:哥薩克。
皮埃爾有好一陣子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聽見周圍同伴們歡喜的哭泣聲。
“弟兄們!我的親人們,親愛的!”那些老兵邊哭邊喊叫著擁抱哥薩克和驃騎兵。驃騎兵和哥薩克圍著俘虜們,給的給衣服,給的給靴子,給的給面包,皮埃爾坐在他們當中,放聲大哭,激動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緊緊擁抱第一個走到他面前的士兵,一邊哭,一邊狂吻著。
多洛霍夫站在一所已倒塌的房屋的大門旁邊,已繳了械的法國人從他面前走過。那些法國人為剛剛發生的這一切而激動,相互間大聲議論著;當他們從多洛霍夫面前走過時,他們看見他用馬鞭抽打著靴子,以冷峻的目光在注視他們時,他們不再吭聲了。另一邊站著一個多洛霍夫部的哥薩克在清點俘虜人數。每數到一百就在門上劃個記號。
“多少了?”多洛霍夫問數俘虜的哥薩克。
“二百了。”那個哥薩克回答道。
“Filez,filez,”①多洛霍夫不住地說,這是他從法國人那里學來的話。他的目光一碰到俘虜的目光時,眼睛就突然爆發出殘酷的光芒——
①法語:快走,快走。
幾個哥薩克抬著彼佳-羅斯托夫的尸體向在花園內已挖好的墓穴走去,杰尼索夫脫下帽子,陰沉著臉跟在后面——
轉載請保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