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半鐘頭,多數賭徒都在開玩笑地瞧著自己的牌兒。
賭局的焦點凝聚在羅斯托夫一個人身上。他欠的帳上寫下了一長列數字,而不是一千六百盧布,他數數,計有上萬盧布了,可是到目前他模糊地意識到,這個數目字已經高達一萬五千盧布。而實際上他所欠的賭帳已經超過兩萬了。多洛霍夫不去聽、也不去講故事了,他注意羅斯托夫兩只手的每個動作,有時候迅速地回頭望望他欠的賭帳。他堅決地繼續賭下去,直到這筆欠帳增加到四萬三千盧布。他選定這個數目,是因為“四十三”正是他的年齡和索尼婭的年齡的總和。羅斯托夫把兩只手托著頭,坐在那寫滿數字、濺滿葡萄酒、堆滿紙牌的桌前。一種令人痛苦的印象保留在他的腦際:這兩只骨骼大的、有點發紅的、從襯衣袖筒下面露出來的長滿汗毛的手,這兩只他既愛且恨的手支配著他。“六百盧布、愛司、角、九點……贏回錢來是不可能的!……呆在家里多么愉快啊……杰克上要加倍下賭注……這是不可能的啊!……他干嘛硬要這樣對待我呢?……”羅斯托夫一面想著,一面回憶著。他有時候押下一筆大賭注,可是多洛霍夫拒絕吃他的牌,并且給他定賭注。尼古拉屈從于他,他時而禱告上帝,如同他在戰場上,在阿姆施特滕橋上禱告一般;他時而猜想,桌子底下的一堆折壞的紙牌中隨便一張落到他手上,就可以救他一把,他時而算算,他穿的制服上有幾根絳帶,試圖把全部輸掉的錢都押在和絳帶總數相同的紙牌上,他時而環顧其他的賭徒,向他們求救,時而睇睇多洛霍夫那副現在變得冷漠的面孔,極力地想弄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
“他不是不曉得,賭博輸錢對我意味著什么。他不會希望我趨于毀滅吧?要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要知道我疼愛過他……但是他沒有過錯,在他走運的時候,有什么辦法呢?我也是沒有過失的,”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沒有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我難道殺了什么人?難道侮辱了什么人?想要危害什么人?為什么竟會面臨這種可怕的災難?這是在什么時候開始的?就是在不久以前,當我走到這張牌桌面前的時候,我想贏它一百盧布,夠買一個首飾匣送給我媽媽過命名日,然后就回家去。我那時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么快活啊!那時候我也不明白我怎么竟會那樣幸福啊!這是在什么時候結束的?而這種前所未有的可怕的處境是在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這種變化是以什么作為標志的?我還是這樣坐在這個地方,坐在這張牌桌旁邊,還是這樣選牌和出牌,而且還望著這雙骨骼大的靈巧的手。這究竟是在什么時候發生的?發生了一件什么事?我身強體壯,還是那個樣子,還呆在這個地方。不,這是不可能的!結局想必不會有什么事的。”
雖然這個房間里不太炎熱,但是他滿面通紅,渾身出汗,他的面孔顯得可怕而且可憐;尤其是力不從心,想裝出沉著的樣子,那就更加可怕,而且可憐了。
欠帳已高達四萬三千這個命中注定不祥的數目。羅斯托夫剛剛輸掉三千盧布,他挑選一張牌,折上紙牌的一角,再下四分之一的賭注,這時多洛霍夫把紙牌往桌上一磕,挪到一邊,拿起一根粉筆把它摁斷,用那容易辨認的雄健的筆跡開始給羅斯托夫結帳。
“該吃晚飯了,該吃晚飯了!你看,茨岡人來了!”幾個面目黧黑的男女真從寒冷的戶外走進來,帶著茨岡人的口音說話。尼古拉明白,一切都完了,可是他冷漠地說:
“怎么,你不再賭了?我選好了一張好牌。”好像賭博這一娛樂使他最感興趣似的。
“一切都完了,我完蛋了!”他想道,“現在只有一條路,對準額頭開一槍自殺吧。”同時他又愉快地說。
“喂,再來一張牌吧。”
“很好,”多洛霍夫結完帳,說道,“很好!押二十一盧布的賭注,”他指著四萬三千一筆整數的零頭“二十一”這個數字說,他拿起一副紙牌,準備發牌。羅斯托夫順從地折上紙牌的一角,用心地寫上二十一,以取代原來準備押的六千。
“我橫豎一樣,”他說道,“我很想知道的只是,你要把這個十點‘吃’掉,還是讓給我。”
多洛霍夫開始認真地發牌。哦,羅斯托夫這時分多么痛恨那雙支配他的手,那雙稍微發紅的、從襯衣袖筒下面露出來的、指頭短短的、長滿汗毛的手……十點贏了。
“您欠四萬三千,伯爵,”多洛霍夫從桌后站起來,伸伸懶腰時說道,“不過,坐得太久了,會疲倦的。”他說道。
“是的,我也疲倦了。”羅斯托夫說。
多洛霍夫打斷他的話,好像在提醒他,開玩笑對他是不體面的。
“什么時候叫我來拿錢,伯爵?”
羅斯托夫面紅耳赤,把多洛霍夫喊到另一間房里。
“我不能馬上全數償付,你可以拿張期票。”他說道。
“羅斯托夫,請你聽聽,”多洛霍夫說,明顯地露出微笑,不住地盯著尼古拉的眼睛,“你知道有句俗話:‘在戀愛中走運,在賭博中就倒霉。’你的表妹愛上你了。我知道。”
“噢!我覺得自己受到這個人的支配,這多么可怕。”羅斯托夫想。羅斯托夫明白,公開說出這次輸錢的事,會使他父母遭受到多么大的打擊,他明白,擺脫這一切是多么幸運,他也明白,多洛霍夫知道,他能夠使他擺脫這種恥辱和痛苦,而他現在像貓兒玩弄耗子那樣,竟想玩弄他。
“你的表妹……”多洛霍夫想說一句話,可是尼古拉打斷他的話。
“我的表妹與此事毫不相干,用不著談論她!”他瘋狂地喊道。
“那末什么時候可以拿到錢?”多洛霍夫問道。
“明天。”羅斯托夫說完這句話,便從房里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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