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楨飛快地轉過眼眸,看了秦素一眼。
那一眼中,有著一閃而逝的、絕對的驚懼,以及悚然。
然而,這神情出現的時間極短,不過瞬息間,他眸中的異色已然盡去,而是換成了某種釋然。
“原來是公主殿下暗中相助,仆在此拜謝?!背掏E恭聲說道,語罷膝行后退,伏地而拜,語聲極是恭謹。
果然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
秦素欣然一笑,微帶幾分調侃地道:“程侯與其謝我,倒不如謝謝那柳花渡旁多了一片樹林,若非如此,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傳遞消息,助程侯去掉一樁心???”
輕言笑語間,卻是默認了當年的一切。
“殿下說笑了?!背掏E面上釋然漸散,伏地正色道:“多謝殿下當年救命之恩,我程氏滿門感激不盡?!闭f著再度伏地叩首,長跪不起。
程氏當年正是艱難之時,若非秦素幾番相助,程家能不能熬過去,還真不好說。
他此刻的感謝,確實是發自真心的。
而秦素此際所思,卻又是另一回事。
三卷珍本、一卷圖冊,當年她為免去秦家禍端,不得不利用程家布下了一連串的移禍之計,卻也是變相地幫了程家大忙。
再者說,他們得到的好處,也遠遠不止如此。
若不是秦素重生、挑動了第一根線頭,令許多事情改變了走向,那令何氏滿門盡屠的雙禾之罪,秦、程兩姓又如何逃得過?
此外,阿忍亦曾向程廷楨示警,令他揪出了藏在身邊的暗樁。僅此一件,秦素就覺得,程廷楨就是跪下磕一百個響頭,也是該當的。
“當年舊事,虧得程侯還沒忘,吾心甚慰?!彼従徴f道,面色一派安然。
“臣自不敢忘?!背掏E十分聰明地沒有細說緣由,只一個勁兒地磕頭拜謝:“殿下幾番贈信指點迷津,我程氏能有今日之榮耀,全賴殿下保佑?!?
秦素滿意地彎起了眉眼。
知恩圖報,委實是這世上最優秀的品質。而程廷楨此刻的態度,亦讓她極為歡喜。
“罷了,程侯還是快快請起。你我本是故人,有此前緣,亦是天意?!彼Z聲溫和地說道,面上的笑容很是真摯:“我還要謝謝你家夫人相助,在上巳宮宴上幫了我一把。”
言至此,她又轉向了薛允衍,細聲道:“薛中丞給幼妹辦的那場壽宴,亦是恰到好處。若不然,我的使女阿梅也沒辦法給程夫人遞信了。在此我還要多謝薛中丞鼎力相助,讓我免去了一場麻煩?!?
最重要的是,薛允衍以及薛氏的名聲,并無絲毫損傷。于秦素而言,這個結果比什么都好。
上巳宮宴之時,江八娘之所以能夠將麗淑儀送出彩棚,程夫人功不可沒。身為亭侯爵的夫人,程夫人是有資格參加上巳宮宴的。當時,若沒有這位亭侯夫人制造出一場小小的混亂,吸引了諸多宮人的注意力,那天的事情便不會如此順利。
秦素對江八娘言及的那個“神秘幫手”,指的就是這位程夫人。而她特意命江八娘帶阿梅去薛府赴宴,就是叫阿梅去見程夫人的。
要知道,薛家乃是程家最大的恩人。當年,程廷楨接替蕭公望成為江陽郡相,便是薛允衍向上舉薦的,其后程廷楨因功進京,薛允衍也花了不少力氣。薛家辦酒席,程廷楨夫婦必定會出席。
秦素命阿梅面會程夫人,便是為了交給她一張字條。
在那張字條兒上,秦素依照慣例,胡謅出了一首蹩腳的藏頭詩,而那首詩每一句的首字合起來,則是這樣的一句話:
“雙禾大逆、人力方免”。
在字條的末尾則寫著:“上巳宮宴,程夫人當暗助江八娘,不得有誤。”
秦素自是不知,在看到字條的那個瞬間,程廷楨的汗當即就下來了。
雙禾大罪,他程家其實占了一半兒,此事乃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患。而這張字條的出現,卻讓他似又回到了那一段膽戰心驚的歲月。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便在何氏滿門被屠后的沒幾日,忽有人夤夜給他送信,點明他身邊藏著暗樁,叫他小心清理門戶,并給他傳了一句口信,說的是“連云珍卷、柳渡贈圖,故人別來無恙”。
若沒有這連番的提醒,他也不會肅清程府,揪出了暗中藏在程家的釘子,并將栽贓之物全部銷毀。
可以說,程家如今之輝煌榮耀,是完全建立在這位不知名的“恩公”數度示警與幫助之下的的。
而在收到程夫人轉交的這張字條后,程廷楨那顆一直懸在半空的心,便又往上提了提。
那個曾幾度暗中幫助程氏之人,是他這數年來從不曾放棄追尋的“神秘人”。而此刻,這人卻用這樣的一張字條追到了大都,你叫他如何不驚心?
他當即便毫不猶豫地讓程夫人照字條的要求去做了,不為別的,只沖這人幾次三番的暗中相助,他也不敢有分毫違逆。
而秦素當初在江八娘面前如此篤定,也是因為她知道,僅憑著雙禾之罪這一件事,程廷楨便不會也不敢違背她的話。
以程廷楨的聰明,他甚至多少會猜到,那個多次暗中相助程家之人,很可能是身居高位的貴族,甚至與皇族有關。
因為,給程夫人傳信的阿梅,乃是有品級的宮人,僅此一點,那暗中之人是某位皇子的可能性,便增加了一多半兒。
如今見到了秦素,程廷楨所猜測的皇子變身為了公主,倒也相去不遠,故他才會在最初的震驚之余,很快便平靜了下來。
這與他的想象或許有出入,但結合彼時情景,反倒是最合理的解釋。
如果不是秦素,又有哪位皇子能如此了解青州這些末流士族的情形,還能出手相助?又有哪位皇子會與程家同住一間客棧,數次傳遞消息?
至于秦素為什么會掌握如此多的消息,又為什么會屢次三番地暗助程家,深諳世情的程廷楨,卻是不會多問的。
總歸他們程家是欠了秦素的,如今再來深究前因,不啻于自尋煩惱,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