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子沒法過了 八七章

元寧二年秋,武陵王奉丞相詔命,前往剛拿下不久的邊疆豫州駐守。

都城百姓恨不能十里相送,擁躉們捶胸頓足，當初謝老丞相就是這么對付武陵王的，現(xiàn)在又來了！

襄夫人自登上車就一直死死盯著衛(wèi)屹之,他裝模作樣地拿起書卷,被她一把搶走：“我不明白！口口聲聲說非她不可的是你,可臨了她卻將你逐出了都城,你就這么接受了？”

衛(wèi)屹之嘆息道：“母親若是把她當女子看待，自然覺得她做的不妥,可要是將她看得和我一樣,也許就能理解了,畢竟謝家責任在她身上,她這么做本也無可厚非?！?

襄夫人反駁不了，忍不住嘀咕：“謝銘光到底怎么想的？弄出這么樁事兒來，如今她要一直這樣下去，我豈不是一輩子都看不到你成家了？”

“不會的?！毙l(wèi)屹之隨口說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誰。

沐白端著藥走進書房，就見謝殊孤孤單單站在窗邊。

“公子既然舍不得，何必一定要讓武陵王離開都城嘛?！?

謝殊轉(zhuǎn)身接過藥碗，撇撇嘴：“他走了，會稽王會勢單力薄，衛(wèi)家勢力無法趁機漲高，我才有機會做好部署?！彼f著伸手指了一下桌案，“將我寫好的信函都送下去?！?

沐白走過去一看，信函上都是謝家人的名字，不禁有些好奇：“公子這是對整個謝家都下了命令嗎？”

“嗯?！敝x殊仰脖灌下湯藥，苦得皺了皺眉。

若是衛(wèi)屹之還在，應(yīng)該會記得給她加蜂蜜的。

沒過幾日到了中秋佳節(jié)，宮中設(shè)宴，君臣同慶。謝殊一直深居簡出，到這時候也不得不露個臉。

大殿里燈火通明，百官早已到列。王絡(luò)秀因為滑胎還在休養(yǎng)，司馬霖孤身到場，他脾氣好，臣子們行禮之后便各自交頭接耳去了，一片歡聲笑語，毫不拘束。

殿外太監(jiān)高聲唱名，謝殊走入，殿中倏然鴉雀無聲，眾人趕緊起身行禮，不敢有半分怠慢，比對皇帝還要恭敬。

謝殊朝司馬霖行了禮，就座下來，明明神色溫和，大家卻放不開，一時氣氛冷凝，先前的熱鬧全沒了。

對此謝殊只能嘆息，常言道高處不勝寒就是這般滋味。在場對她不滿的人多得是，對她畏懼的人更多，但都同樣不敢再多與她接觸。

好在還有個王敬之，他一喝酒那灑脫性子就上來了，走到謝殊跟前，大咧咧在她身旁坐下：“丞相孤坐一處實在無趣，不如讓在下來作陪吧?！?

謝殊笑道：“太傅真是體貼人。”

“哈哈……”王敬之大笑著，借著醉態(tài)扯著她的衣袖與她低聲笑談，二人笑聲不斷，不時惹來其他大臣側(cè)目。

武陵王被丞相踢了，王太傅這是要趁機主動貼上去？有一些大臣已經(jīng)在動心思要不要也效仿一下了。

坐在斜對面的桓廷最心焦，沖謝殊使了好幾回眼色，表哥你可不能對不起仲卿啊！

這廂成功糊弄了別人的王敬之借機湊近謝殊低聲道：“會稽王已經(jīng)在都城外了，想必陛下今日就會與丞相開誠布公了?！?

謝殊朝上方的司馬霖掃了一眼，嘴角笑意漸漸隱去，起身行禮道：“陛下恕罪，微臣身體不適，要先行告退了?！?

諸位大人趕忙起身相送，司馬霖放下手中酒盞挽留道：“丞相且慢，朕還有話要說?！?

謝殊離開坐席，徑自朝殿外走去。

“丞相！丞相！”司馬霖站起身來，連喚好幾聲，她腳步仍舊不停。無奈之下，他提著衣擺下了玉階，竟一路小跑來追她：“丞相且慢！”

大臣們都慌忙回避，不敢多看，皇帝做到這份上，實在是毫無地位了。

謝殊到底要給皇室面子，停步轉(zhuǎn)身道：“陛下要與微臣說什么？”

司馬霖走上前來，眉眼溫和如舊，絲毫沒有身為皇帝的架子，甚至還抬手做了個請：“丞相隨朕走一走吧?！?

這些話也的確要避開大臣，謝殊只好隨他走出殿門。

天上月色正好，御花園里金菊和丹桂的香味混在了一起，濃烈的過分。司馬霖踏上池上石橋，停了步子：“丞相將武陵王調(diào)出都城，必然是知道朕的用意了，事到如今朕也不再瞞你，朕的確悄悄下旨傳會稽王回都，打算拱手讓賢?！?

謝殊負手站定，望著池中圓月倒影：“陛下為帝已經(jīng)足夠仁德賢明，何來讓賢一說？”

司馬霖苦笑一聲：“丞相不必寬慰朕。朕貴為先帝嫡長子，自小接受的便是如何為君的教導，可是這么多年過去，終究是這副溫吞性子。朕也知道責任為重，但有生之年還是想擺脫一回。丞相一定無法理解這種心情，其實朕更向往尋常百姓那般的自由和樂?！?

“微臣理解，微臣還有個和陛下心境相似的父親?！?

司馬霖有些詫異。

謝殊一手扶在欄上：“王公貴胄向往尋常百姓的自由和樂，尋常百姓卻又向往王公貴胄的奢華富足。世人只看到好的一面，卻不知無論哪種生活都是煎熬。這世上有幾個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擔負著責任的又豈只是陛下一人？”

司馬霖無言以對。

謝殊轉(zhuǎn)身面對著他：“微臣不得不提醒陛下，雖然是您讓出了帝位，會稽王將來卻未必不會斬草除根。所以微臣覺得陛下還是慎重些才好?！?

司馬霖垂眼嘆息：“事到如今，朕就不瞞丞相了?；屎箅y產(chǎn)后身子虧損，保胎困難，朕不打算納妃，也許今后膝下只這一女，此事會稽王也知曉，朕對他根本毫無威脅。朕也嘗試過，但登基以來發(fā)覺自己真的不適合做帝王。皇子之中，有抱負的沒有地位，有地位的沒有抱負，難得有會稽王這樣身份和心智都極為適合的人選，朕不能耽誤了大*山?！?

謝殊沉默地站著，一言不發(fā)，許久后行了一禮，轉(zhuǎn)身離去，衣擺拂過層層花葉，簌簌輕響，越發(fā)襯得周圍清幽安寧。

回到相府，疲倦至極。沐白先打來熱水讓她清洗手臉，休息片刻，又端來湯藥，生怕她身子吃不消。

謝殊強打著精神，吩咐他去將謝家?guī)讉€親信官員都叫來。

書房里很快就擠滿了人，謝子元和謝運都是剛從宴席上過來，對謝殊和司馬霖交談了什么很好奇，此時已有些迫不及待。

謝殊請幾人就座，又吩咐沐白守好門，這才道：“諸位一定還不知道，會稽王已經(jīng)秘密到達都城外，與掌管都城防護軍的楊嶠會合了?！?

幾人大驚，面面相覷。

“各位不必驚訝，此事是陛下有意為之，他有心將帝位讓給會稽王?！?

“那怎么行！”謝運按捺不?。骸柏┫嘁欢ㄒ柚贡菹?！會稽王與謝家結(jié)怨頗深，他做了皇帝，必然會打壓謝家??！”

“會稽王有備而來，絕不會無功而返。陛下不肯改變主意，本相不能逼迫他，否則就是反臣，也不能一意孤行讓都城陷入戰(zhàn)火，否則會讓謝家牽扯更深?！敝x殊有些疲乏，微微靠后，半倚半坐：“當初是迫于無奈才卷入皇權(quán)紛爭，如今謝家權(quán)勢穩(wěn)固，正是時候抽身事外。想必諸位都收到本相的信函了，就按照上面的部署去辦吧?！?

謝運見她神色恬淡，鎮(zhèn)定自若，這才安心地坐回去。

司馬霆第二日以覲見太皇太后之名請求入都。宮中眼線報來相府，說太后和皇后為此苦勸陛下無果，宮中此刻一片慌亂。

大概是昨日太過勞累，謝殊吃了早飯也沒忙政務(wù)，只臥在榻上闔目養(yǎng)神。天氣漸漸轉(zhuǎn)寒，沐白怕她凍著，拿了件披風悄悄蓋在她身上，剛退出門外，又嗖的一下竄回來，急急忙忙推謝殊：“公子，快些起來，會稽王來了！”

謝殊睜開雙眼：“比我想的早了許多。”

說話間司馬霆已經(jīng)到了書房外，謝殊整了整衣裳出門相迎。

金冠藍袍，碧玉扣帶，十八年少，風華正好。司馬霆站在廊下，像極了袁貴妃出眾的眉眼，自然英俊出色，但謝殊感觸最深的還是他如今不動聲色的沉穩(wěn)。

“殿下光臨寒舍，本相榮幸之至?！?

“丞相客氣了，是本王叨擾了?！?

二人寒暄兩句，進了書房落座，沐白立即奉上熱茶。

“聽聞丞相身子不好，本王此次回都，帶了些補品，希望能對丞相有所幫助?！彼抉R霆拍了一下手，下人魚貫而入，禮品成堆地搬了進來。

謝殊見了只是笑了笑：“多謝殿下了?！彼幸馐竞?，她若刻意劃清界限，便是不知好歹了。

司馬霆揮手遣退下人，盯著她看了看，忽然道：“丞相想必知道本王回都的理由了吧？”

謝殊端茶慢飲一口：“知道是知道，卻不知殿下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本王不想繞彎子，謝家勢力如今在朝堂遍布各部，根深蒂固，本王還不會傻到貿(mào)然去動根本，所以丞相大可以放心，就算本王坐上帝位，也不會把謝家怎么樣?！?

謝殊對此毫不意外，因為這是事實。若是連這點都想不到，那他就算靠武力拿到帝位也長久不了。

“殿下言重了，本相只是人臣，帝王只要是出自司馬家，本相都誓死效忠?！?

司馬霆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雖然假，但也是表態(tài)了。他喝完一盞茶，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忽而轉(zhuǎn)頭問：“你不會打算讓仲卿哥哥一輩子駐守邊疆吧？”

謝殊淡淡道：“豫州剛剛收復，還有些不穩(wěn)定，本相是希望他前去威懾一番，以保大晉長治久安?！?

“新帝即位，大司馬還是該回都覲見的。”司馬霆不等她回答，舉步離去。

司馬霖幾日后下詔，自稱身體抱恙，急需靜養(yǎng)，傳位會稽王，著其于冬祭大典后登基。

陰冷的北風夾著濕氣刮入建康，衛(wèi)黨振作不已，奈何群龍無首，一時不好動彈；王謝各自收斂鋒芒，看不出動作；各大世家觀望的觀望，忐忑的忐忑，這個年是過不好了。

謝殊一直操勞，久病不愈，終究不是辦法，便將謝瑄安排在身邊幫助自己處理政務(wù)。最近除了底下一些大臣上疏司馬霖讓位之舉不當之外，倒也沒什么大事，她難得有了些清閑。

謝瑄每日午后過來，在謝殊書房里一待就是一下午。他刻意束著成年男子的發(fā)髻，身量長高，除了兩頰還有些偏圓外，神情舉止竟愈來愈有謝殊的影子。有次穿了身白衣，沐白進來乍一眼看到，還將他認錯了。

“丞相，”謝瑄從案后抬起頭來：“豫州有封折子提到了秦國丞相安珩的行蹤。”

謝殊坐在他對面，擱下筆，咳了兩聲：“怎么說的？”

“探子在燕國發(fā)現(xiàn)了他，據(jù)說燕國國君十分欣賞他，打算重用他，但他沒在燕國久留，幾乎將北方十國都走了個遍，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后來又不知所蹤了?！敝x瑄說完笑了笑：“這是在學孔子周游列國吧?！?

“此人終究是個禍患，若能知曉他現(xiàn)在的蹤跡就好了?！敝x殊說著又咳了兩聲。

謝瑄給她倒了盞熱茶，又道：“冬祭將至，有不少大臣都提到請武陵王回都，這該如何處理？”

“會稽王比他們還急，我已傳信去豫州，武陵王應(yīng)該能趕回來，你就這么回復吧?！?

謝瑄稱了聲是，正要落筆，沐白快步走進了書房。

“公子，武陵王出事了！”

“什么？”謝殊以為自己聽錯了：“出什么事了？”

“武陵王巡視邊界時遇了埋伏，據(jù)說是北方十國聯(lián)兵設(shè)伏?！?

謝殊不敢置信地站起身來：“十國聯(lián)兵？不可能，他們怎么會這么齊心！”

“千真萬確，剛剛快馬送到的消息，回豫州軍營報信的士兵稱武陵王當時已經(jīng)受了重傷，現(xiàn)在還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謝殊忽然想到什么，心中一急，猛咳起來，沐白連忙上前給她順氣：“公子不必擔心，一定不會有事的?！?

她捂著胸口喘息：“安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