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六,天仁早早來到復印店,見素芬和賽金花兩人皆褪去短裙,換著長衣長褲,賽金花的眼眶也褪去眼影。
天仁明白,復印店國王的震怒堪比耶和華,令復印店迷途的羔羊迷途知返,重歸正途。
天仁心想,國王的余威所至,我還是別忙著到條桌后的寶座上立即坐下享受獅王的感覺吧。這個復印店真正的獅王不是我,真正的獅王是西太后,我不過是個兒皇帝。既然做了兒皇帝,就應該拿出兒皇帝該有的恭順和勤勉來。
天仁一邊忙碌,一邊暗自嘲笑自己:哎,在黑人那里,你天仁是個兒皇帝;在觀世音這里,你天仁還是個兒皇帝。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什么時候你天仁才能做個真皇帝哦?
呵呵,人真是貪得無厭的動物,想你天仁就在不久前的過去還自比猴子,成天為吃飽肚子絞盡腦汁。而今,肚子問題剛一解決,又覬覦王位了,生存意志一躍升格為權力意志。虧你還夜夜參禪打坐?看來,你離萬緣放下一念不生的境界,還差得遠呢。
呵呵。天仁暗笑自己。
天仁從賽金花的電腦上拷貝下昨天的商業計劃書,然后,坐到條桌后的椅子上,繼續校稿,越看越生氣。
寫這稿子的人到底讀沒讀過書啊?說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么。商業計劃書可是你拿起騙錢的敲門磚,每一個投資人的桌子上,這樣的敲門磚堆都積如山,哪一個投資人會像我這樣為你校稿?一個錯別字連篇,讀了半天也不知所云的商業計劃書,能騙得到錢?笑話。
這一段時間,來復印店打印商業計劃書的人一撥走了一撥又來。拿來的商業計劃書,要么像大排檔似地堆砌了一大堆數據,枯燥乏味;要么像八股文似的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連前言結語都一樣;再不就是精心包裝的空心饅頭,圖片幻燈片裝飾了一大堆,花里胡哨,可你賴著性子啃完了,還沒嘗到一點點鮮肉味兒。
要我看哪,寫商業計劃書無非就這么幾點:
第一,我是誰?
第二,第二,我要干什么?
第三,我將怎么干?
第四,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干?不愿意拉到。
看看手里這份商業計劃書吧,哪里像一份商業計劃書?更像是一份以前窮人家養不起孩子到富人家請求人家富人做他孩子干爹的敲門的帖子,滿紙都是表忠心、表決心、表癡心的動人話語。字里行間,只要你給我錢,別說叫你干爹,就是叫你爺爺都成。不過,也難說,一旦錢到了他的手里,恐怕你就成了他的孫子,他就成了你的爺爺。
有錢人不會那么傻的,他既然比我們有錢,肯定就比我們聰明,要不然怎么能忽悠得到比我們多得多的錢?
他也是從當孫子過來,而今當起了爺爺的,他怎么會不懂你那一套騙錢的鬼話?他不會在意這些動聽的鬼話,他更不會在意我們要成為中國最大的什么制造商之類的空話,他只會小心翼翼地在你字里行間尋找錢在哪里?
看看這份商業計劃書吧,一寫到賺錢的段落就一筆帶過,生怕人家投資人學會了他賺錢的秘招似的。
投錢的人都不知道你怎么賺錢,又怎么會給你投錢?
算了,這是人家的商業計劃書,我只是幫他校校稿子罷了。媽的,氣人,連錯別字都得幫他校,干脆叫賽金花照原樣打上去得了,錯別字是你自己寫的,又不是我寫的。
且慢,從維護祖國語言純潔性的高度出發,我還是幫這個沒讀過幾天書的人糾正了吧。人家可是出了打字費的哦,看在錢的份兒上,我不能不提攜、扶持人家。人家不也是我的投資人嗎?不也正在為我投錢嗎?
呵呵,餓死了找金礦的,笑死了賣水的。我就是個賣水的。
原來,來深圳融資的人如過江之鯽,多如牛毛,復印店恰好把這些找錢的人的錢融進了自己的腰包。
好不容易校稿完畢,天仁又從電腦里調出自己前兩天自己擬就的怎樣寫好一篇成功的求職信的草稿來,埋頭修改起來:
第一、開頭必須開門見山,寫明你對欲加盟的公司深感興趣,渴望加盟,尤其對欲加盟的公司的哪一個空缺職位心向神往,欲填之、補之、就之而后快,欲為貴公司效犬馬之勞。
第二、推銷自己,此乃關鍵部分重中之重,寫明自己所學的專業以及擁有的才能,特別是這些才能將滿足欲加盟公司哪一方面的需求。注意:不要夸大其辭,那樣只會弄巧成拙,明明你只得過大學校運會長跑冠軍,你卻吹牛寫成你得過奧運會長跑冠軍,那不是笑話?
第三、聯系方式要寫清楚,注明自己接聽對方電話通知的最佳時間,如果是轉接電話更要注明。
第四、收尾要感謝對方公司老板閱讀并考慮你的應聘。感謝一定要發自內心,要真誠。要知道對方公司老板不知道也經過了多少你所不知道的艱辛才為你提供了這么一個工作機會。不知感恩的人是自私的人。
此外,還要注意不要批評自己過去就職過的公司,沒準兒新老板一看到你批評你過去就職的公司就會聯想到他將成為你下一個批評對象,立馬把你的求職信扔進字紙簍。
天仁把指導大綱草稿打印出來,得意非凡,恨不能像老詩人一樣也簽上自己的大名,再寫上一句恭請雅正,然后,立馬跑去人才市場散發傳單似的見人就派發一份,以弘揚自己的求職大法。
嘿嘿,只要求職者皈依伏法成為我的信徒,按照我的求職大法前去應聘,年薪10萬是不成問題的。
原來,自從接手復印店后,天仁發現,來復印店里打印求職信的職場菜鳥最多。那些職場菜鳥交上來的草稿十有八九都有必要改一改。剛開始時,他建議人家把格式改改,或者把求職的目標職位寫得再清楚一點,對方多半會接受。有的還許諾一旦求職成功定當請客酬謝云云。天仁往往說請客就免了吧,成功了你通知我一聲,讓我也替你高興高興。心里盼望著人家的請客:白吃?好嘞,我等著你的請客。
到后來,耳朵里感謝和佩服的話聽得多了,天仁也漸漸相信自己是個職業指導專家,可以到電視臺開講座了,電視上那個老頭講的未必有我好。
自從天仁展開了這項不收費的職業指導業務后,來復印店里打印求職信的職場菜鳥就更多了。天仁嫌講解麻煩,干脆就把要講解的內容整理成一篇題目叫做怎樣寫好一篇成功的求職信的指導大綱。
天仁的布道弘法活動基本上都能夠把他的聽眾變成皈依伏法的信徒,但也有例外。
那天,就來了個異教徒,接過天仁遞過去的求職信,一看就火了,喝道:“誰叫你改的?!改得亂七八糟。原稿在哪里?馬上給我改回去。真是的,是你在找工作?還是我在找工作?”天仁只得為異教徒改回原稿。
異教徒的呵斥讓天仁感到很郁悶,同時也暗嘆耶穌基督當年布道的艱難,我天仁就教化這么幾個剛剛走出大學校門還未完全進化成社會人的職場菜鳥都會遇到如此的抵抗,耶穌基督當年所要教化的可是大半個世界未開化的野蠻人啊。
算了,不跟異教徒計較,古人說得好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天仁不改初衷,依然展開他的免費布道弘法活動。
今天,天仁正在欣賞自己的求職大法,剛想加個尾巴: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
一聲招呼,引得他抬頭一看。
哦?這不是幾天前來這里打印求職簡歷的角斗士嗎?這個小伙子我印象深刻,那天一進門就仿佛一個古羅馬的角斗士登場,目光炯炯,牙床緊咬,一對拳頭握得緊緊,就好像哪怕面對一頭獅子,他也鐵了心要打一架。
“我找到工作了。”角斗士不笑,依然牙床緊咬。
“恭喜,恭喜。是什么工作?”天仁心里暗喜,那你該請我客了吧?
“日本日下部服裝公司做業務員,公司就在福田區的上步大廈。”
“呵呵,日本老板的錢不好掙哦。”天仁笑,心里暗暗念出日下部三個字的日語發音:KUSAKABEI。
“就是,日本老板嚴厲得很,每天早上一上班就要開朝會,晚上干到很晚才能回家休息。這幾天趕貨,連周末也要加班。今天,我是路過你這里,來跟你報個信兒。報完了信兒,我得馬上趕到龍崗的工廠去,我在那里跟單。”
天仁有點兒失望,你不是來請我吃飯的啊?隨口應道:“今天是周六,明天是周日,看來這兩天你都得替日本老板賣命了。”
“可不是?我得走了。”角斗士轉身欲走。
“等等,你們公司在龍崗下的什么訂單?”
“男式襯衣。”
“什么面料?”
“紡綢面料。”
“我可以跟你去看看嗎?我們公司也供應紡綢面料,我保證不會出賣你。”
角斗士終于笑了,說:“你說的什么話?你要是會出賣我,我今天就不會來你這里了。我把你當成了我來深圳后遇到的第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
“謝謝。素芬,我今天先走一下,你費心了。”天仁對素芬打聲招呼,挎上公事皮包,跟著角斗士出門。
兩人出門,上了開往龍崗的中巴,一路閑聊。
“我們日本老板日下部人倒是不壞,就是特嚴厲,巴不得把我們每個員工骨頭里的油水都榨干。”
“有人壓榨你,說明你骨頭里有油水,是好事兒;要是沒人壓榨你,你就麻煩了,說明你骨頭里沒油水,干巴巴的,是根干骨頭。”
“前一段時間,沒找到工作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根干骨頭,心里憋屈得很。現在有人壓榨我,我還特開心,覺得日下部越壓榨我,我骨頭里的油水越多,越是個有用之才。”
“我給你講個寓言。張三和李四同時進到一家公司。有一天,張三不滿地問老板,‘憑什么我和李四同時進公司,李四的工資就比我高?獎金也比我多?’老板說,‘等等,我正在忙,你先到市場上,幫我買五斤白菜回來。’過一會兒,張三空著手回來了,說,‘老板,今天市場上沒有賣白菜的。’老板又說,‘叫李四來。’張三把李四叫來。老板對李四說,‘李四,去市場上,幫我買五斤白菜回來。張三,你坐沙發上,等我忙完了跟你談談。’過了一會兒,李四回來了,手里拎了一堆菜,說,‘老板,今天市場上沒有賣白菜的。不過,茄子很多,便宜得不得了。我想,您買白菜恐怕是想做白菜炒肉。其實,換換口味,茄子燒肉也不錯啊。另外,蘿卜新上市了,價錢貴了點。我講了半天價,最后,以白菜的價格為您買了五斤茄子回來,嘗嘗新嘛。好像您上次叫我買大蒜是兩個星期前的事情了吧?估計您也快用完了,所以,我順便也買了點大蒜回來,省得明天再多跑路。回來的路上我順道到我朋友的火鍋店里讓他分了五斤白菜給我,我朋友沒要我的錢。’老板轉身,對正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的張三說,‘張三,明白了吧?’。”
“你張三李四地講了半天,我沒聽明白。”
“馬克思在《資本論》里早就論述過資本家的貪婪本性:瘋狂地榨取剩余價值。你張三有什么剩余價值讓我榨取?留你下來完全是看在你舅舅是國土局局長的面子上賞你一碗飯吃。沒想到你小子的飯量居然還特別大,嫌一碗飯不夠,是個飯桶。看看人家李四,不是一分錢不花白白為我弄回來五斤白菜嗎?你有這樣的剩余價值讓我榨取嗎?”
“哈哈,明白了。你讀過馬克思的《資本論》?”
“讀過,大學里開政治經濟學課程時讀的。嘿嘿,我讀了《資本論》后發表的一番反動言論,還遭到了系里管德育教育的政工干部的批判。我說,資本家對工人的剩余價值榨取越多,對社會的貢獻就越大,這話傳到了政工干部的耳朵里。政工干部是個老頭兒,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西方資產階級精神污染的苗子,歡喜得不得了,連忙通知系里所有學生到公共大教室開討論會,實際上是批斗會,要我到臺上闡述我的觀點實際上是引蛇出洞。”
“喲呵,這也上綱上線?那你上臺了嗎?”
“我只好上臺,說資本家不斷地追求剩余價值,不斷地擴大再生產,不斷地為社會創造就業機會,如此循環往復以至無窮,說到底,資本家的財富還是社會的財富。他資本家本人能消耗多少?就算他每天吃八頓飯,同時娶八個老婆,比起他的財富來也許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再說啦,每天吃八頓飯,也要付八頓飯的飯錢,這就帶動了第三產業;娶八個老婆,等于為八個好吃懶做的女人創造了就業機會。更何況好些資本家都摳門得笑人,每頓吃完飯,菜盤子都要舔得干干凈凈,連貓也休想從他的菜盤子里舔到半滴油水。可就是這些資本家死后甚至活著的時候就是了不起的慈善家,聯合國總部大廈不就是美國石油大王洛克菲勒捐贈出來的嗎?卡耐基圖書館不就是美國鋼鐵大王卡耐基捐贈出來的嗎?”
“那個政工干部老頭兒沒話說了吧?”
“他說我明目張膽為西方資產階級辯護。我說,那廈門大學也是資本家陳嘉庚捐建的。”
“這下他該沒話說了吧?”
“他說,那是萬惡的舊中國,是三座大山壓迫著中國人民建不起大學,陳嘉庚本身就是勞動人民出身。”
“強詞奪理,理屈詞窮。那汕頭大學還是李嘉誠捐建的呢,這該是新中國發生的事情了吧?”
“嘿嘿,對啰,我也像你現在這樣拉出幾個活著的紅色資本家來替我當擋箭牌。我說,榮毅仁劉永好等等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嗎?他們賺的錢越多,新開的工廠就越多,對社會創造的就業機會就越多,對社會的貢獻不是越大?臺下一陣哄堂大笑。政工干部老頭兒看批斗會開不下去了,只好干笑幾聲,替自己打個圓場說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批斗會不了了之。”
“到龍崗了,走,下車。這家工廠的老板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比你我大不了幾歲,人很隨和。”角斗士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