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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回

顧廷燁遲疑半刻,隨即點頭,顧廷煜吃力的站起來,一旁的邵夫人忙收起摁淚的帕子,急上前幾步扶住丈夫,便率先往門口走去。顧廷燁剛抬步,似是想起一事,回頭對著明蘭,輕描淡寫道:“你也來。”

明蘭心里大松了一口氣,立刻起身,微笑著用十分標準的‘Pardon?me’表情跟女眷們告別,緩步跟上大部隊。

一路往里走去,直往侯府最西側(cè)走去,好在萱寧堂原本就靠西,是以穿過兩扇垂花門,順著一條穿花小徑直走過去,便到了。

明蘭抬頭一看,低頭微扁嘴,沒創(chuàng)意,她早就想到了。

顧氏宗祠,高聳的屋脊,飛揚的檐角,漆黑桐油涂遍的熟鐵大柵欄,將這個院落團團圍了,里頭是面對面的兩排五間高大正堂,北堂為正堂,另有三間抱廈和月臺,南堂為副堂,只兩側(cè)有小耳房,院中遮天蓋日的四棵巨大桐柏,分立于東南西北四方,據(jù)說從寧遠侯府立爵那日種下的,取枝繁葉茂,根深延綿之意。

一走進這里,明蘭不由自主的低頭肅穆,油然一股莊嚴感,無人敢高聲說笑。

青城顧氏本只是當?shù)貙こH思遥贿^漁樵耕販,聊以度日,但恰逢改朝換代,戰(zhàn)亂四起,田壟荒蕪,百姓背井離鄉(xiāng);而青城又地處要沖,兵家必爭之地,不少當?shù)刈拥鼙闳胛闉槿帧?

風云際會,顧氏先祖顧善德為護駕而亡,遺下二子,遂被提為少年伍士,征戰(zhàn)二十余載,血火拼殺,兩兄弟有勇有謀,從龍建功,分別立爵,顧氏這才飛黃騰達。

這之后,顧家便著意修繕老家祖墳宗祠,又將幾代子弟遣往青城立業(yè),是以現(xiàn)在顧氏在青城已是不折不扣的大族了;后來,寧遠侯府與襄陽侯府鬧了一場立嗣風波,顧家索性把祖廟立在青城老家,然后兩侯府各立一個宗祠,都擁有開除宗籍或分家別府的權(quán)力。

一行人走到院中,顧廷煜忽對身旁的妻子道:“你和弟妹就留步罷,二弟與我進去。”一邊說著,一邊就推開邵夫人的手,跟在身旁的貼身丫鬟就遞上一根手杖,顧廷煜輕嘲的笑了笑,接過手杖,微抖著手臂拄起手杖,蹣跚著朝北堂里走進去。

顧廷燁回頭看了眼明蘭,也跟了上去。

院落中剩下兩妯娌和一個小丫頭,邵夫人滿面憂心的望著顧廷煜走去的方向,轉(zhuǎn)頭朝明蘭勉強一笑:“不如弟妹與我去耳房吃杯茶吧。”

明蘭瞧出她惦記丈夫,便微笑道:“這里陰涼的很,日頭一點也照不到,便在院中坐會兒等著,不知大嫂子意下如何?”

邵夫人一直盯著丈夫慢慢走開去的背影,如何肯離開,聽聞明蘭此言,立刻松口氣道:“如此甚好;侍雯,你去……”

那小丫頭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就搬來兩把藤木杌子和小幾,團團放在樹蔭底下,又去張羅茶水點心了。

見邵夫人愁容滿面,明蘭很想安慰她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邵夫人緊縮愁眉:“……也不知里頭有沒有座椅茶水伺候?”

明蘭木了木,也答不出來,期期艾艾道:“這,我也不知道欸,我統(tǒng)共去過一次。”就是新婚第二日,祭先祖,入祖譜,認宗親,只此一次。

邵夫人瞧明蘭好似答不出先生問題的小孩子,一臉懊惱,便是心中愁緒不解,也忍不住莞爾:“我也只進去過兩回。”

望族豪門的大戶人家規(guī)矩,除開族中的重要大事,為著叔嫂避諱,男女有別,女眷并不能隨意進宗祠,便是逢年過節(jié),需要祭拜祖先,也是男女分開在南北祠堂進行祭拜活動的。

妯娌倆才說了兩句,只聽一聲輕響,一個看守祠堂的老仆已把北堂正門輕輕關(guān)上了。

碩大廣闊的祠堂,暗沉沉的一片,只有高高的窗臺處余下幾絲微弱的亮光。

“你點燈罷。”顧廷煜道,“我沒力氣。”

顧廷燁挪步上前,從香臺左側(cè)第三格木架下摸出用層層油紙包好的火石與引絨,利落的轉(zhuǎn)身,看也不用看,似乎對這里東西的位置熟悉之極,抬手就把兩側(cè)高高的黃銅燭臺上的巨燭點燃,如此暗淡光線,也不曾使他動作慢半步。

顧廷煜瞧顧廷燁動作流暢的放回火石,不由得輕輕嗤笑:“說起這祠堂,怕是我們兄弟中,誰也沒你熟悉。”

顧廷燁微一躑躅,自嘲道:“那是自然。三天一小懲,五天一大罰,總免不了來這兒跪上一跪,若是到天黑還沒叫放出去,怕黑的小孩子,只好自己摸火石了。”

隨著燭火燃起,堂屋里明亮許多,處處干凈光潔,想來是時時擦拭清掃的緣故,一旁的茶幾上還擺著個茶盤。祠堂用的是上等香燭,影影重重的光線,彌漫幽幽檀香,環(huán)視四周,橫六丈豎三丈共八層的高臺香案上,林立著顧氏先祖的牌位,廳堂高闊大敞,這是為了能容納百名顧氏子弟一同祭祖而建的。

此時,偌大的地方,只有兩兄弟。

顧廷燁的目光定定的注視著香案上最新的那個牌位:顧公偃開?之位。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就終結(jié)了他從小到大的所有憤怒,不平,委屈,疑問,從此以后,他再也不用去質(zhì)問他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兩邊高直入梁的大柱子上各豎掛了一副楠木匾額,八個醒目大字,深深鐫刻入木:祖德流芳,萬代榮昌。——用的是圓潤凝重的顏體。

第一代寧遠侯顧右山一生最愛奔放不羈的狂草,醉酒時能一口氣寫出四種草體的《將進酒》來,人問他:為何此時倒用上中規(guī)中矩的顏體了?

他答道:余一生好酒莽撞,肆意妄為,入土前,唯望子孫平安,無災無難。

顧廷燁笑了笑。

他記得小時被逼習字時,父親總愛拿先祖右山公自習書法成才的例子來激勵不聽話的次子,他聽多了就嫌煩,曾咬著筆桿嘀咕:習狂草?別是為著寫錯了字也沒人瞧得出吧。

當時顧偃開圓睜雙目,高舉大掌,眼看就要打下來,手卻遲遲沒落下,還臉上表情古怪,想罵人又想笑的樣子,小廷燁混不畏懼,居然還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莫非父親您小時也這么想過?

下場是多罰抄了二十遍《勸學》。

顧廷煜拄著手杖站在側(cè)邊,一直靜靜的瞧著顧廷燁,其實他們兄弟三人中,自己和顧廷煒都似秦家多些,唯有顧廷燁最似父親,一舉一動,一笑一怒,且年歲愈長,愈酷似。

父親是不是也早發(fā)覺了?所以才那樣關(guān)注他。

“……如今你這么出息,祖宗們和父親若地下有知,定然高興的很。”語氣黯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

顧廷燁勾起唇角,似是揶揄:“若是大哥能身子大好,想來父親能更高興。”

顧廷煜凝視著他:“自我懂事起,就有人告訴我,我生母秦夫人是叫你娘害死的;不單如此,還有我這副病秧子,也是那時埋下的禍根。”

顧廷燁淡淡道:“府里但有壞事,便都是我們母子的過錯,這我早已知曉了,還用大哥來提醒。”

“后來我才知道,當年庫銀虧空之事發(fā)時,我早已出世,我的身子怨怪不著任何人。”顧廷煜平靜道,“家母身子本就不好,本就不該生育。”

她為著情深意重的夫婿,拼就性命生下一子,究竟掏空了自己,孩子也不甚康健。

顧廷燁輕諷著挑了挑眉頭:“多謝大哥明鑒。”

“你與弟妹情分甚為不錯。”顧廷煜沒在意他的諷刺,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么一句,“若今日,家逢大難,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

“大哥問的真有趣。”?為了這幫人休棄明蘭?顧廷燁忍不住笑了出來,

“咳咳,自然了,咳咳,為了這會兒萱寧堂上的那些人,你是不肯的。”顧廷煜輕輕咳嗽起來,他掏帕子擦了擦嘴,抬頭凝視顧廷燁,“若是父親呢?如今若為了救父親性命,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最四個字,他忽然提高聲音,尖利如刀劍,猛刺入對手心房。

顧廷燁心頭大震,猛然退了一步,隨即立刻穩(wěn)住,他素來知道自己這位大哥是個極聰明的人,窺探人心,伺弱尋機,思慮慎密周全,若不是身體太差,一朝能得出仕朝堂,端是一位極厲害的高手。

很小的時候,他狀似無心的隨意一句話,便能讓父親對自己怒不可遏,變本加厲的處罰自己,從小到大委實多吃了不少苦頭。

他微微瞇起眼睛:“大哥究竟要說什么?”

顧廷煜氣喘的厲害,慢慢靠到柱旁,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沒錯,顧府上下都對不住你們母子,可也不是人人如此罷。煊大哥從小到大偷著往祠堂里給你送了幾次吃食;你被攔在靈堂外,是誰頂著親老子的打罵替你說話的。還有……父親,他未嘗不知,你們母子是受了委屈的,他也不好受……”

不說這話還好,顧廷燁聽了,更加一股怒氣上涌,挺直背脊,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柱子上,狂傲的冷笑:“父親便是知道又如何?這二十幾年來,他還不是瞧著別人拿話糟踐我娘!再拿我娘來糟踐我?!他若有半點不忍,怎連一句話都沒說?!大哥怕是弄錯了,這區(qū)區(qū)幾句話便能叫我改變心意么。”

顧廷煜絲毫不動,直視過去:“不是蛔蟲,我也知道。你自己摸摸良心,這些年來,父親待你如何?父親軍務繁忙,一天到晚能得空兩個時辰便是不錯,幾乎都拿來教你文武,他花再你身上的功夫比我和三弟加起來翻一番都多!”

想起老父一日忙碌之后,總不忘緊著追問‘廷燁今日如何了’,一得了不好的消息,就扯著嗓子拎著家法去追著教訓顧廷燁。

顧廷煜不禁心頭劇烈酸痛,父親對自己雖好,卻不怎么愿意和自己待在一起,有時望著自己的面孔和孱弱不看的軀體,老父就不免傷懷離去。

“父親如此教養(yǎng)你,不是疼愛于你,還能是什么?你倒是說句真話,倘若當年之事輪在你身上,無可奈何之下,你能如何?!”顧廷煜抬高了聲音,漲紅了青白的臉,怒吼著,“你想想今日你待弟妹之意,再想想父親!”

到底多年自制已成習慣,顧廷燁雖心頭翻滾的厲害,依舊能冷靜而答:“我從不想‘倘若之事’。我不是父親,沒那么多牽掛,會落到‘無可奈何’的地步,本就是不該!”

身為統(tǒng)軍將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再去想該犧牲前軍沖鋒好還是犧牲后軍來殿后,而是根本不應該讓這種‘被迫選擇犧牲’的情況發(fā)生。

作為顧家長男,上有老父,下有幼弟,只顧著和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情深意長也就罷了,好歹也該想想家族境況,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才是,縱算一時籌不出銀子,也要找好借口或托詞,只消擋過一時,拖了一年半載,武皇帝就過逝了,新帝仁慈,上折求情一二,多半能徐徐圖之了。

想起大秦氏,顧廷燁雖知她早逝可憐,但依舊不禁心生厭煩,他能理解父親的一往情深,可畢竟她畢竟是冢婦,嫁入顧門近十年,只知風花雪月傷春悲秋,夫家的隱患她竟一點不知。

這樣柔弱的女子就不該嫁給長子嫡孫,就不該為宗媳;若是個有擔當?shù)穆敾叟樱^不會一味成為夫婿的負擔,就像……明蘭。

他心里忽的溫軟一片。目光轉(zhuǎn)向兄長,嘴角露出幾抹酷烈,冷笑著:“大哥領我來祠堂的意思我明白,然,對著祖宗和父親,叫我反省。我可說一句,便是此事我不加援手,任其如此,顧氏宗族也不會沒落。”

顧廷煜目光激烈,狠狠盯著他,顧廷燁并不退縮,同樣血緣的兩兄弟,便如棋逢對手的兩個高手,比殺著智謀,對陣著心機,看誰熬得過誰。

過了會兒,顧廷煜長嘆一口氣,頹然靠在椅背上,指著香案道:“那兒有個盒子,你去看看罷。”

顧廷燁俊目冷然劃過一道光芒,走到香案前。

這是一個深色沉重的大木匣子,寬尺余,長二尺,四角包金鑲玉,這也罷了,顧廷燁一觸手,就驚訝的發(fā)覺,這竟是極珍貴的沉香金絲楠木,這么大一個匣子,怕是萬金難換。

鎖扣早已打開,一翻盒蓋去看里頭,明黃色的襯底,上頭擺著一個雙耳卷軸,金黃色上五彩絲線繡龍鳳紋,且有瑞云,仙鶴,獅子點綴上頭,是圣旨。一旁又放著個黑黝黝的東西,是一塊厚厚的拱形鐵片,上頭刻著豎排的文字,并以朱砂填字,卷首以黃金鑲嵌。

顧廷燁微楞了一下,是丹書鐵券。

往常,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拿出來放在香案上拜一拜,跪在后頭的子孫根本看不見;這也是他頭一回見到這件顧家的至寶。

“你把那鐵券拿出來,看看上頭最前面那四個字。”顧廷煜艱難的出聲。

丹書鐵券本是個中空的桶狀,宣旨封爵當日,從當中對半剖開,由朝廷和有爵之家各執(zhí)一半,是以落在顧廷燁手中這沉沉鐵片,形狀似瓦。

顧廷燁慢慢轉(zhuǎn)動鐵片,視線挪到卷首,最前頭以黃金鍥成四個凝重的大字:開國輔運。

顧廷煜抬起頭,望著香案上那高高林立的眾多牌位,燭光下影子重疊成荊棘一半的叢林,落在顧家兄弟身上,便連面目也看不清了。

“先祖善德公,以草莽卑微之身,得識于太祖,遺寡妻少子而亡,右山公更建下赫赫功勛,此后,太祖東征,太宗西伐奴爾干,南平苗司,三靖北疆,顧家子弟前前后后共送了十一條人命在戰(zhàn)場之上……這些都不用我說了吧。”

“我知道你的打算。”顧廷煜說的有些喘,撫著胸口,繼續(xù)道,“父親就是為著侯府才娶了你生母,才生了你,你恨,你怨,是以你就是想眼看著寧遠侯府倒掉,叫奪爵毀券,該下獄的下獄,該流放的流放;把你積年的怨憤好好出上一出。待過個十年八載,而你慢慢積攢軍功,皇帝再賜你個爵位,那時候,你便算是為顧氏光宗耀祖了!那些虧待你的人不是死光了,就落魄潦倒了,你什么仇都報了!”

顧廷煜一邊說一邊笑,笑的直氣喘:“可皇上不能直接奪了我的爵位給你,哪怕有罪名壓在那兒,也難免有欺凌弱兄寡嫂之嫌,皇帝最重名聲,他不會的,為了你,他也不會。可你又咽不下這口氣,所以,你索性釜底抽薪,倒了寧遠侯算了!是不是?”

顧廷燁看著狂笑個不停的兄長,冷冷的,一言不發(fā)。

“可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顧廷煜終于止住了笑聲,神色凄然,“待多年后,你再得來的丹書鐵券,上頭可有這四個字?”

“這么多年了,太祖時肅清了那么多功臣,太宗即位時的‘九王之亂’,再后來幾宗謀逆,大興詔獄,乃至現(xiàn)在……多少開國功臣都被擄爵位了!你可知如今滿天下去算,還有幾個有爵之家持有這樣的丹書鐵券?”

顧廷煜忽然激動起來,“我告訴你,只有八家!八家!其余的,什么守正文臣,宣力功臣,在咱們家面前,都不值一提!咱們才是是真正一脈相承,不曾斷過的!連襄陽侯府也沒了這個,便是如今紅的發(fā)紫的沈家,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陣發(fā)力,忽然撲到顧廷燁跟前,用枯瘦的手一把扯住顧廷燁的前襟,大吼起來:“你以為你為什么能得重任?當初新帝剛登基,你便只帶了一隊人馬去接防,江都大營也服帖的聽你號令;皇帝身邊那么多潛邸的親信,一樣領了兵符圣旨去接軍務的,除了皇帝的小舅子還給點面子外,哪個有你這么順遂的?!你比旁人快出兵,比旁人更早服眾,所以你才能建功立業(yè)!我來告訴你,因為你姓顧!顧家?guī)纵呑尤硕悸裨谲娎锪耍∫蚰阈疹櫍∧恪?

顧廷煜一陣氣竭,劇烈咳嗽起來,抖的幾乎跌倒在地,顧廷燁臉色淡漠,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把攙起兄長,放回到座位上去,從茶盤里倒了杯水遞給他。

顧廷煜咳的幾乎要出血,用茶水生生壓下去,用力喘氣,才漸漸平了些;他望著香案上那泛著鐵青色的丹書鐵券,眼眶漸漸濕潤,低聲道:

“當年事發(fā)之時,父親已官至左軍都尉,無論武皇帝還是為當時太子的先帝,都頗為器重;即便沒了爵位,他的前程總是有的。他最終拋舍下我娘,為的,就是這四個字。”

顧廷燁默不作聲。

他小時候,不止一次見過父親躲在書房,對著大秦氏的畫像痛哭。

燭火把兄弟倆的影子拉的長長的,一者高大健碩,一者傴僂蜷縮;顧廷煜厭惡的瞪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倏然又釋懷了,到底,這么多年來,他是因為以前的事怨恨著,還是為了現(xiàn)在而嫉妒著?可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計較的呢。

“我知道你為生母不平,為人親子,這也無可厚非。”再開口時,顧廷煜心頭一片寧靜,“可你不止有母,還有父,身上有一半血肉,是姓顧的,是寧遠侯府的。”

“我不會立嗣子的,至于還有多久,你可以去問張?zhí)t(yī),想來沒多少日子了。”顧廷煜枯槁如死水的面容,竟如孤立峭壁上松枝清絕,“你可以順理成章的承襲爵位,想怎么收拾外頭那幫人,都由你。他們多年依附在父親的羽翼之下,滿身皆是驕嬌二氣,以你今時今日的手段,抓些把柄來拿捏他們,并非難事。”

聽到這里,顧廷燁笑了出來,譏誚的撇了下唇角:“不知大哥何時這般明白了?想當初,大哥還跟四叔五叔好的如父子般。”

尤其在對付他的時候,挑撥離間,煽風點火,配合的天衣無縫。

顧廷煜不是聽不出這話里的意思,他只淡淡道:“人快死的時候,總是看的明白些,況且他們是什么貨色,我是早明白的。”

“你倒不記掛妻女?只一味想著維護顧氏爵位。”顧廷燁譏諷道,“果然顧氏好子孫。”

“你嫂子對你不錯,你不會為難她的。你不是這種人。”顧廷煜回答的干脆,“弟妹進門這些日子,我瞧著也是寬厚的。”

顧廷燁暗曬一聲,這人到這時還要耍心機。

“大哥的口才見長,做弟弟的竟無半句可說的。”顧廷燁冷漠的微笑著,“不過,我本就是顧家的不肖子,就為了那四個字,就要我咽下這些年的氣,大哥未免說的太輕巧了些。也是了,畢竟受罪的不是你。”

“被父親綁了差點送去宗人府的是我;顧廷煬污了父親房里的丫頭,逼著人家自盡,被冤枉的是我;顧廷炳欠了嫖資賭債,跟青樓賭坊串通好后,寫的是我名字的欠條,父親幾乎打斷我的骨頭;我氣不過,去尋青樓賭坊來對質(zhì),反惹了沒完沒了的麻煩,落下滿身的荒唐名聲,氣的父親吐血。我賭氣,越鬧越兇……最后,父親傷心失望;被趕出家門的還是我。”

顧廷燁說的很輕,幾乎是喃喃自語,“……那個時候,顧府上下,有幾個人為我說過話?煊大哥倒說過幾次,后來也不敢了,尤其事關(guān)他親兄弟;旁人么,哼哼……”

昏暗廣闊的祠堂沉入一片寂靜中,兄弟倆久久不語。

過了良久良久,顧廷煜才嘆息道:“我是快死的人了,不過遵著父親的囑托,極力維護顧氏門楣罷了。你想出氣也罷,想雪恨也罷,終歸能有別的法子,別,別,別毀了顧氏這百年基業(yè)。”話到最后,越來越微弱,幾乎是哀求了,他虛弱已極,不堪重負:“該說的,我都說了,余下的,你自己想罷……”

顧廷燁抬頭,直直望著香案最上頭的兩副大畫,正是第一代寧遠侯顧右山與其妻之像。

顧家兒郎成年后,大多都有一對深深的眉頭,壓著飛揚挺拔的眉毛,似把一切心緒都鎖在濃墨的隱忍中。

他忽想起那屈辱的一日,他好容易才能進了靈堂,隔著棺槨,最后看老父一眼,曾經(jīng)在幼小的他眼中,想山嶺一樣高大魁偉的父親,卻縮的那樣干瘦單薄。

十五歲前,他活在自卑和倔強中,自覺出身低人一等;遇到常嬤嬤后,他知道生母嫁入顧門的真相,更是滿腹憤恨如噴薄的巖漿般滾燙,卻無法訴說,至此,他連父親也暗暗恨上了,一開口便咄咄不馴,父子之間就鬧的更僵了。

他知道顧廷煜說的話不能信。他是什么樣的貨色,從小到大,自己還不清楚么?

若他真承襲了長兄的爵位,能虧待寡嫂么?

而若是真奪了爵,別房也就罷了,好歹有男人在,可她們孤兒寡母,就只能依附著別家親屬過日子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有寧遠侯府屹立始終,頂著已故侯爺遺孀弱女的名頭,她們才能過受人尊重安享富貴的好日子。

更別說嫻姐兒的婚嫁了,那更是天差地別。

今時今日,他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可以隨意欺凌或瞞騙的顧家二郎了,他們心里在想什么,他都看的一清二楚,他心里也都明白的很。

顧廷煜想安排后事,想照顧妻女的將來,他就要乖乖聽話嗎?

不知不覺,頭頂一片亮光,他已走出了祠堂,迎面而來的是,一張熟悉明媚的面孔迎上來,滿是焦急和擔憂;他最喜歡她的眼睛,那樣干凈坦然,塵埃不染。

身后是一片暗沉沉的過去,前面是明亮清冽的將來。

這章寫的我快吐血了,刪除重寫了好幾次,特別佩服那些能寫出有張力有深度的情節(jié)的大神,真難呀。

趁著能休息,半夜爬起來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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