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莊凘宸醒來的時候,隔一重薄薄的香羅,岑慕凝正對鏡梳妝。
他坐起身子,看著那美好的倩影,不自主又想起了紫菱。曾幾何時,這就是他和紫菱的夢,在清晨的時候喚醒對方,她為他斟茶,他給她描眉上妝。
“主子,您醒了。”青犁溫潤的嗓音略顯甜美:“奴婢給您擇了一套黛色的袍子,和王妃的正相得益彰?!?
“嗯。”莊凘宸略點了下頭,欣悡便領著伺候梳洗的婢子上前。
岑慕凝這看著,欣悡倒是很得體,絲毫沒有越矩的表現。
“殿下,給您準備的漱口水,請欣悡特意調的。里面不光有薄荷,還添了冰片,相當清爽。”岑慕凝看著欣悡柔和的模樣,話鋒一轉:“只是欣悡你從前不是一直在貞太妃的母家調教么?如何會認得太后身邊的秦姑姑呢?”
“回王妃的話?!毙缾摼椭雷蛱斓氖虑?,她一定會追問,一早就想好了說辭?!捌鋵嵡毓霉玫哪讣遗c奴婢都在一處。奴婢幼時,還未曾得蒙太妃眷顧之前,和秦姑姑的家人為鄰。記得秦姑姑被送進宮為婢時,奴婢還曾跟著娘一道送她出了村?!?
“原來如此。”岑慕凝微微一笑:“那時候你多大?”
“估摸著有七八歲了。”欣悡淺淺一笑。
莊凘宸洗漱著,也聽著這樣的對話,并未做聲。
青犁故意并開欣悡,為殿下更衣。“王妃,您為殿下挑選的袍子就是好看,只是這扣子有些不好弄。您來瞧瞧?!?
岑慕凝就著冰凌的手起身,快步走過來。“讓我看看?!?
她十指纖纖,仔細的為他系好衣扣?!安疟P好的扣子有些緊,的稍微用點力氣?!?
青犁臉上的笑容深邃不少,眼尾瞥欣悡的余光卻充滿敵意。
言外之意,為殿下更衣是王妃才能做的事情,她根本不配。
欣悡也看出來眉眼高低了,便道:“奴婢這就去準備早膳,供主子與王妃享用。”
莊凘宸忽然握住了岑慕凝的手:“隨本王一道入宮?!?
“是?!贬侥z毫無懼。
只是一入宮,莊凘宸就被皇帝的人急招去了御書房。
她的馬車在御花園附近的甬路上,被人攔停。
掀開車簾,岑慕凝頗有些吃驚。“原來是丞相大人?!?
“哼。”岑贇不悅的冷看她一眼:“瑞明王妃當真是忘本,見了老夫竟然這般的疏遠。你可別忘了,你是從哪來的。若非老夫向太后求了恩旨,你會有今日?”
“多謝相爺提點。”岑慕凝皮笑肉不笑的說:“相爺那頓鞭子,把本王妃抽清醒了。其實不用本王妃再費工夫,當日慕川的傷因何而來,您也該查清楚了吧。說我對你最愛的幼子下毒口,說我吃人,這么荒唐的理由,你堂堂的一國之相竟然也會信。”
她只覺得可笑,同時也感傷。母親的一輩子都給了他,可他倒好,連母親的尸骨都不愿意領回來,說續弦就續弦,根本無情。
“即便當日的事情,錯怪了你。郭氏如今也死了,還不足夠嗎?”岑贇冷著臉,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難不成你還想要老夫當眾給你跪下,求你的寬恕?”
“郭氏死了?”岑慕凝頗為意外,這些日子,她有讓冰凌往相府送過信箋給四姨夫人。四姨夫人只說府中一切安好,卻只字未提郭氏的事。
“你出嫁前那晚便死了。”岑贇一雙眸子審慎的瞪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從她眼睛里找到真相?!澳遣皇侨鹈魍蹂鷦拥氖??”
“我巴不得她多活些日子,多受罪,讓她死……豈會這么便宜?!贬侥а狼旋X的說:“她對我的種種不好,便可以念在她是長輩的份上,看淡一些。但她謀害我的至親,傷我兄、弟,這口氣,絕不能輕易咽下?!?
不等岑贇開口,岑慕凝饒是一笑:“罷了,其實說白了也與我無關。在相爺眼中,我與母親早就不再是一家人。又何必非要把這些麻煩的事情往我自己身上攬。對了,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去向太后請安,就不耽誤相爺入朝替皇上分憂了?!?
岑慕凝一揮手,青犁便頷首吩咐人繼續前行。
“且慢?!贬殔s沒有離開的意思。
岑慕凝多有不耐煩之意:“相爺還有什么話說,不如等哪一日有空來王府做客,在贅述不遲??傻⒄`了本王妃向太后問安,恐怕你吃罪不起?!?
“少拿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來嚇唬老夫?!贬毧囍槪骸袄戏驅θ舜蚬偾坏臅r候,你還在你娘肚子里呢!”
岑慕凝冷了臉,語氣透著不滿:“我母親最錯的,就是成了你的女人。她這一生,都在你帶來的悲哀之中度過。你現在還有必要和我說什么?”
“放棄追查當年的事情,老夫迎你母親安葬岑家祖墳。”岑贇覺得,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他竟然會這么說,岑慕凝確實頗感意外。
這是她其中的一個心愿,而這個心愿的關竅,就是要這位相國大人爹點頭。
她以為要想方設法才能達成心愿,沒想到他竟然這么輕易就松口。
“如何?”岑贇見她不吭聲,又問了一句。
“甚好。”岑慕凝面帶喜色:“如此也算是給可憐的母親一個交代。但是這世上恐怕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不知道相爺要我用什么條件來交換?”
“從此以后,再不可以翻查當年的事?!贬氄Z氣沉冷,一字一句說的格外用力?!袄戏蚺c你的恩怨也全清,兩不牽扯。在外,你仍然是堂堂岑相府的嫡出千金?!?
岑慕凝笑的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從頭到尾,你都不信母親是清白的。即便是郭氏死了,你仍然把我當成野種。既然如此,我為何要稀罕什么嫡出,什么相府千金?我能活著,全憑我自己的本事。而你,最該后悔的,就是當日沒能殺了我!”
“你……”岑贇氣的渾身發抖:“就算你是個野種,老夫也養育你這么多年,當做親生女一般對待。你的琴棋書畫,你的針黹女紅,哪一樣不是在老夫府邸學會的。哪一樣不是花著老夫的銀子學來的?你若是不聽老夫的話,便是忤逆,就是不孝,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我救了你的慕川,還不夠?”岑慕凝冷了臉:“你非要和我算這筆賬,那我幾乎送命在你手里,還不夠?告訴你吧,我母親也是個心氣極高的女子,你這樣誣陷她,懷疑她,辜負她,就算你用八抬大轎,將她的骨灰壇捧回你所謂的祖墳,她也不會稀罕。青犁,我們走?!?
“岑慕凝,你敢!”岑贇見攔不住他,只身擋在了馬車前?!澳惴且`拗為父的意思,就用你的馬蹄從為父身上踏過去?!?
如果不是在宮里,岑慕凝還真想從他身上踏過去。
反正他眼里,她就是個該死的野種。對這樣無情的人,還講什么情分。
可她在宮中,如果這么做了,她會被處死。得不償失的事情,還不如不做。
“青犁,請岑相離開?!贬侥Z氣淡淡的說。
“是,王妃?!鼻嗬缣埋R車,三兩步走到岑贇面前:“得罪了,相爺。”
說話的同時,她用披在身上的輕紗三纏兩繞的,就將岑贇給捆住了。最后把絲帶的兩端交給一旁的戍衛?!暗韧蹂哌h了,再給相爺松綁?!?
“岑慕凝,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岑贇怒發沖冠,一副要吃人的模樣?!澳愀颐嬉娞螅褪遣灰约旱拿?,還要搭上整個岑府。你是不是想讓你母親永遠不瞑目?你若敢再往前一步,老夫絕不會點頭讓你母親葬入祖墳,你思量清楚!”
岑慕凝讓青犁停了車,怔怔了良久才道:“我母親絕不稀罕你的施舍?!?
“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如何死的有那么重要嗎?”岑贇氣呼呼的問:“就算讓你徹查清楚了,你能讓她復活嗎?息事寧人,入土為安才是最要緊的,你懂不懂?你自己不要臉,難道還要讓你母親的丑事公諸于世嗎?”
曾經何時,岑慕凝也想過要放棄。她真的很擔心,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她并非母親和父親的女兒,她只是個身份見不得光的野種。她這樣不管不顧的追查下去,會把母親不愿意讓人知道的事情都翻出來,很可能會連累母親遭人唾棄……
“父親?!贬侥龔鸟R車窗向后望去,看著被纏繞成粽子的岑贇狼狽的掙扎著?!耙苍S追查下去,結局會令人噓唏??蛇@個世界上,就只有我一個人心疼母親,若我都不能為她出頭,為她洗雪冤屈,還有誰能還她一個公道?她總歸是你愛過的妻子,你于心何忍?而你們看重的名聲、權勢、顏面,對我來說,遠不如真相重要?!?
“你這個瘋子!”岑贇咬牙切齒的說:“你嫁給瑞明王真是登對!你們太登對!”
一個毒辣殺人不眨眼,一個瘋起來命都不要,這么看來,的確很登對。
岑慕凝笑笑的落下車簾,再不看岑贇一眼:“青犁,咱們走。”